【【昔堯之佐九人,舜之佐七人,武王之佐五人。堯、舜、武王於九、七、五者,不能一事焉,然而垂拱受成功者,善乘人之資也。故人與驥逐走則不勝驥,托於車上,則驥不能勝人。北方有獸,其名曰蹷,鼠前而兔後,趨則頓,走則顛,常為蛩蛩駏驉取甘草以與之,蹷有患害,蛩蛩駏驉必負而走。此以其能,托其所不能。
故老子曰:“夫代大匠斫者,希不傷其手。”】】
在很久很久以前,堯聖人手下有九個能幹的小弟,舜聖人手下有七個,周武王手下有五個。要論具體的才幹,堯、舜和周武王跟他們這些小弟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法相比,那麼,為什麼是他們當瞭老大呢,這是庸主統領賢臣還是外行領導內行?
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曾經困擾過很多時代裡的很多聰明人,舉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十九世紀初期十浪十漫的聖西門所提出來的宣言式的闡述:設想法國突然失去瞭五十名一流的物理學傢、五十名一流的化學傢……五十名一流的木匠……總共失去瞭三千名一流的科學傢、藝術傢和工匠……民族要是一霎時失去他們,便會變成一具沒有靈魂的僵十十屍十十……再設想另一種情況,失去的不是這些人,而是三萬名王公貴族們,這些國傢棟梁的死亡並不會給國傢任何政治損失。ii
聖西門理想的是由高級知識分子來掌握國傢政權,這很難說是內行領導內行還是外行領導內行,而他的這種思想一度廣為流傳,直到二十世紀還很有市場呢,激賞者之中就有偉大的革命導師列寧。我們可以回憶一下孟子和他的學生討論君子是不是白吃飯的那段故事(《孟子他說》),孟子無疑認為搞政治也是一種專業,和農民種田、科學傢搞科研沒什麼兩樣,這種思想在中國影響深遠,《淮南子》無疑也持這種看法。
看,就在近現代,還有不少人認為外行管理內行是個荒謬的做法,而在兩千多年以前,前輩們就明白外行是理所當然地應該領導內行瞭,這才是合理的管理結構,和MBA的原理異曲同工。
其實這個道理非常簡單,《淮南子》舉例子說:人和馬賽跑,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如果照著技術尖子才能做高管的思路,馬場總裁最應該給赤兔馬來作,如果實在要找人類來管,劉翔絕對要比韋爾奇更夠資歷。但是,這樣的管理結構才是真正的荒謬。馬雖然跑得比人快,但人可以坐在馬車上呀。
《淮南子》繼續舉例:北方有一種怪獸,叫做蹷(jue-3),前腿短如老鼠,後腿長過大象,鑒於這種先天缺陷,這傢夥隻能慢慢蠕十動,步子稍微一快就得栽跟頭。還有一種怪獸叫做蛩蛩駏(ju-4)驉(xu-1),特征和蹷正好相反,前腿超長,後腿奇短,這種體型最大的問題的沒法低頭吃草。
好在怪獸之間也存在著感人的雷鋒十精十神,蹷經常拔些甘草來喂給蛩蛩駏驉吃,而當遇到危險的時候,這兩隻怪獸前後一搭,相負而行,跑起來風馳電掣一般,《爾雅》把它們叫做“比肩獸”。
這個故事大傢肯定看著眼熟,我們常用的一個成語叫“狼狽為十奸十”,說狼和狽就是蹷和蛩蛩駏驉這種關系。有可能最早的出處就是蹷和蛩蛩駏驉的故事,隻是這兩個怪獸的名字太難認瞭,人們才給簡化成瞭狼和狽,並且把故事的喻意導向瞭貶義的一面。iii
拋開人類的有色眼鏡,我們得承認狼和狽是一對互相幫助的典范,是我們學十習十的榜樣,如果同學之間鬧瞭矛盾,老師就應該用狼和狽的故事來開導他們,當然,公司與公司之間最好的合作模十式也是狼和狽的這種模十式。
《淮南子》說,以上的小故事為我們闡明瞭《老子》裡的這一句話:“代替大木匠去砍木頭的人,很少有不傷到自己的手的。”(夫代大匠斫者,希不傷其手。)
《老子》這句話,見於通行本第七十四章,上下文連起來看是: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這一章也很有名,主要是第一句話“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流傳很廣。我們先來看一下陳鼓應對這一章的翻譯:
【【人民不畏懼死亡,為什麼用死亡來恐嚇他?如果使人民真的畏懼死亡,對於為邪作惡的人,我們就可以把他抓起來殺掉,誰還敢為非作歹?
經常有專管殺人的去執行殺的任務。那代替專管殺人的去執行殺的任務,這就如同代替木匠去砍木頭一樣。那代替木匠砍木頭,很少有不砍傷自己的手的。iv】】
再來看一下陳老師的“引述”:
【【人的生死本是順應自然的,如莊子所說的:人的生,適時而來;人的死,順時而去(“適來,時也;適去,順也”)。人生在世,理應享盡天賦的壽命,然而專制者隻為瞭維護一己的權益,斧鉞威禁,私意殺人,使得許多人本應屬於自然的死亡(“司殺者殺”),卻在年輕力壯時,被統治階層驅向窮途,而置於刑戮。
本章為老子對於當時嚴刑峻法,十逼十使人民走向死途的情形,提出沉痛的抗議。】】
陳老師的話,明顯讓人感覺這段老子絕不會是春秋時代的文字,如果“專制者”這個說法確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話,我們得想想,春秋時代還屬於封建社會呢,及至戰國才有瞭專制的趨勢,而真正的專制時代卻是從秦朝才宣告開始的。即便我們說商鞅變法之後的秦國已經進入專制統治瞭,那也隻是西陲一地而已,廣袤的中原大地可不是這樣。
再查查簡本《老子》,並沒有這段內容,說明這一段有可能是後人加上去的,而這位“後人”的時代應該在戰國中晚期到西漢初期之間。
再看陳老師的註釋,把“有司者”解釋為“天道”,這種解釋古已有之,雖然“有司者”的字面意思是“政十府執法機關”。這樣一理解的話,就是說:隻有老天爺才掌握著人的生殺大權,人類是不應該代行其職的,如果人類代替老天爺來殺人的話,那就相當於外行來做木匠活兒,很容易把自己弄傷。或者說,“大匠”也是比喻天道,人是不能替天行道的,不然的話,很容易自找倒黴。
這種解釋倒也文從字順,而且顯得喻意深刻,但從《淮南子》的“小故事,大道理”來看,漢朝的那些前輩們並不把老子的這句話理解得那麼玄妙,他們隻是從上古明君的外行領導內行和狼、狽互相幫助來說明:專業問題找專傢,自己別亂來——好比你以MBA的資歷管理一傢網絡公司的技術部,你隻應該做好自己專業的管理工作,當技術問題出現的時候,一定要讓你手下的技術專傢去解決,你可別自己上手,不然的話,“代替大木匠去砍木頭的人,很少有不傷到自己的手的。”(夫代大匠斫者,希不傷其手。)
《淮南子》再次給我們展示瞭事情的這一面:《老子》在漢朝初年那些高級知識分子的眼裡,並沒有我們現在以為的那樣的玄妙莫測和高深難懂,單從這段來看,隻不過是在講一個管理技巧,相當於古代的MBA的案例分析,強調的並不是什麼宏大玄虛的宇宙觀和人生觀,而是政治運作中具體而微的實際技能。
註釋:
ii 全文見《聖西門選集》第一卷(王燕生、徐仲年、徐基恩/譯,董果良/校,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1版)“組織者”。聖西門顯然認為那些所謂的“國傢棟梁”們並不比我們普通人強出多少,他繼續論述道:“這首先是因為遺缺的職位可很容易補上。能履行國王兄弟職務的,法國大有人在,而且完成得能像這位先生一樣好;民多人能夠勝任大公親王的職務,而且跟安古雷姆公爵殿下、貝利公爵殿下、奧爾良公爵殿下、波旁公爵殿下完全一樣勝任;許多法國女十性十都能象安古雷姆公爵夫人、貝利公爵夫人、奧爾良夫人、波旁夫人和龔德小十姐一樣,成為賢良的公主或王妃。
“宮廷裡有的是侍從可以出任高官,軍隊中有許多人比我們現在的元帥們還善於治軍帶兵。有多少聽差可以充任我們的國傢大臣!有多少職員比現任的省長和副省長更善於管理省務!有多少律師同我們的法官一樣十精十通法律!有多少神甫跟我們的紅衣主教、大主教、主教、大本堂神甫和議事司鐸一樣十精十明能幹!至於那些數以萬計的養尊處優的財主,他們的繼承者無須經過什麼訓練,便能像他們本人一樣善於送往迎來,保持其沙龍的榮譽。”
——看來聖西門時代的政治、軍事和法律對技術要求並不太高哦,而且,“有多少律師同我們的法官一樣十精十通法律”——這至少說明他們在任的法官確實都是十精十通法律的,這難道還不夠嗎?
iii
看看唐蘭的有趣小考據:“……舊式的訓詁學傢,往往不懂得‘字’和‘語’的分別,被字面所誤,把雙音節語拆開來,一個一個去解釋。例如:……‘猶豫’也本是雙音節語,可從《老子》就說‘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分做兩處,那就難怪要把兩個多疑的獸名來解釋瞭。‘狼狽’的意義本等於‘狼跋’、‘剌癶’,也是一個雙音節語,由於字面是兩個獸,段成式《酉十陽十雜俎》卷十六附會著說:‘或言狼、狽是兩物,狽前足絕短,每行常駕兩狼,失狼則不能動,故世言事乖者稱狼狽。’後來人就更說到‘狼狽為十奸十’瞭。”(唐蘭:《中國文字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版,第26頁)
iv陳鼓應:《老子註譯及評介》(中華書局1984年第1版),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