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們把目光集中一下,曹參為齊相和蓋公治黃老應該都是相當可靠的事情。那麼,難免令人好奇的是:蓋公教給曹參的到底都是些什麼招兒呢?黃老之術在政治上的具體應用到底是怎麼一番模樣呢?
這個問題《史記》沒講,不過呢,它在後文裡給我們提供瞭一條線索:
【【惠帝二年,蕭何卒。參聞之,告舍人趣治行,“吾將入相”。
居無何,使者果召參。參去,屬其後相曰:“以齊獄市為寄,慎勿擾也。”
後相曰:“治無大於此者乎?”
參曰:“不然。夫獄市者,所以並容也,今君擾之,十奸十人安所容也?吾是以先之。”xv】】
這段是說:漢惠帝二年,丞相蕭何死瞭。曹參聽說瞭這事以後,安排從人準備行裝,說:“我要入朝為相啦!”
沒過多久,果然應瞭曹參的話,曹參臨走前叮囑接班人說:“以齊獄市為寄,慎勿擾也。”(這句話先不翻譯,一會兒再說。)
接班人不大理解,問曹參:“治理齊地難道就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言下之意是:您老叮囑的這事也太雞十毛十蒜皮瞭吧!
曹參說:“你可別不當一回事。獄市是善惡並容的地方,你如果擾亂瞭它,讓壞蛋們到哪裡容身呢?所以我才把獄市的問題作為搞政治的首要問題。”
——搞政治切忌隻談大原則,所以,清靜無為也好,正心誠意也好,親賢臣、遠小人也好,如果沒有具體辦法,往往都隻會流於空談。所以呢,我們看漢初的黃老之術,可別一個“無為之治”就算完十事瞭,得看看具體的東西。現在呢,曹參說的這個“獄市”,就是個具體的施政問題,看他把這件事擺得那麼重要,應該是蓋公教導他的吧?
那麼,什麼叫“以齊獄市為寄,慎勿擾也”呢?
先來問問:什麼是“獄市”呢?
很不幸,曹參相齊的過程中這惟一的一個黃老政治的具體方案卻是我們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個東西。“獄市”為何,學者們一直都聚訟紛紜,沒有定論。
查查《漢書》,這一段照抄《史記》,沒什麼可參考的,隻是舊註引南朝[梁]孟康的《漢書音義》,說:
【【夫獄市兼受善惡,若窮極,十奸十人無所容竄;十奸十人無所容竄,久且為亂。秦人極刑而天下畔,孝武峻法而獄繁,此其效也。】】
唐十人顏師古接著註釋說:
【【老子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參欲以道化其本,不欲擾其末。】】
顏師古這是在說,曹參本著老子以“道”來“化”民的政治思想,而且,隻抓宏觀調控(化其本),而不去幹涉社會生活的具體事務(不欲擾其末),而這一政治思想如果一言以蔽之,就是“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老子》的這句名言真是有著超強的生命力,近在1966年,哈耶克在佩勒蘭山協會東京會議上的發言上還引述過它呢,也許老子才是闡釋“自十由秩序原理”最早的前輩呢。^_^
可是,這一切都無助於我們對“獄市”的理解。“獄市”到底是什麼?把學者們的意見歸納一下,大致有這麼三種答案:一說“獄市”是監獄和集市,曹參認為這兩個東西是治理地方的重中之重;二說“獄市”是齊地一個大市場的名字;三說“獄市”是一種市場制度。
三種解釋,我也不知道哪個對,現在可能仍無定論。其實“獄”這個字本來不是“監獄”的意思,《詩經·召南·行露》有一句“何以速我獄”,意思是“為什麼拉我打官司”,《十毛十傳》在這裡解釋說“獄”就是“確”,這是從“獄”的字源來說的,“確定”誰理直、誰理虧,這就是法院的工作;再比如《論語·顏淵》孔子說子路“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子路的“折獄”自然也不是把別人送進監獄,而是給人傢解決糾紛。至於監獄,倒也有叫“獄”的時候,不過一般來說,監獄以前一般叫“鞠”,這個字當動詞用的時候有審訊的意思xvi——現在我們說哪個壞蛋“還拘著呢”,有可能就是從“鞠”這兒發展過來的。^_^
不過呢,無論是哪種解釋,似乎都和我們熟悉的道傢思想不大貼合呀。——如果取“監獄(或法院)和集市”一說,道傢怎麼會主張刑獄呢?如果取“市場”一說,老子明明鼓吹的是小國寡民的農耕社會,又要“雞犬之十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又要“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爭”,這都和“市場”不挨邊吧?
況且,體會曹參的意思,也許是說法院裡邊關壞人,市場裡邊迎好人,不可把秩序給搞亂瞭;或者,他的意思是:好像獄市這個地方魚龍混雜,藏著不少壞蛋,而且,這裡根本就是一個地方政十府故意用來讓壞蛋落腳的地方,因為,如果對壞蛋管制太嚴,他們就會炸窩,所以還是寬松些好。——唉,真是不易理解啊。這條線索實在太不明朗瞭,蓋公的黃老之學和曹參的實際應用我們還是得從別處來找找旁證……
話說曹參高升,到中央當總理去瞭,不知道蓋公有沒有隨行——應該沒有,推想原因,也許一是蓋公年紀太大,禁不起長途跋涉,二是在長達九年的時間裡曹參已經藝成出師瞭(這樣說來,曹參可以算是河上丈人一系的第七代傳人)。是呀,九年啦,足夠曹參從大一念到博士瞭。那麼,我們看看曹參在擔任國傢總理期間的所作所為,應該可以想像得出蓋公的黃老之術或道傢思想瞭。
曹參接替瞭名相蕭何,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傢全都在等著看曹參這三把火怎麼個燒法,可是,等來等去,直等到自己心頭冒火、喉嚨上火,就是不見曹參的火——別說三把火,一點火星兒都沒有。曹參整個兒大甩手,對當初蕭何在任時定下的制度一成不變,既沒有創新十精十神,也沒有革弊舉措。曹參用人的風格也怪,專挑那些不善文辭的忠厚長者,換句話說,也就是專用一些暮氣沉沉的老傢夥,卻把銳意進取的有志青年全部清理個幹凈(看來應屆畢業生就業在兩千年前就是個老大難問題),至於曹參自己,卻整日喝酒,不理政務,怎麼看怎麼像消極怠工,或者說十十屍十十位素餐。同僚們有看不過的,前來勸說,可還沒等開口呢就被曹參拉著一起喝酒去瞭,根本就騰不出提意見的工夫。
儒傢有一個重要道理,就是“上行下效”,從壞的一面說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相府職員的集體宿舍就和相府緊挨著,這些職員們大概是受瞭領導那獨特氣質的感染,一天到晚也都是喝酒唱歌,大呼小叫的,反正納稅人也奈何不瞭他們。
有人實在看不過瞭,某天拉著曹參到這些人的宿舍去。這位仁兄本來想得很好,想拿領導來嚇嚇這些放肆的傢夥,另外也讓曹參十操十操十心、管理一下。可曹參倒好,這一露面,不但毫無領導的架子,還很能和群眾打成一片——他見手下們喝得正歡,自己也加入戰十十團十十,鬧得比誰都兇。
拉曹參去集體宿舍的這位仁兄,他的心態恐怕比之曹參更容易讓我們一般人理解。管理的主流思路一直到近現代似乎都是這樣的:“如果有什麼地方出瞭錯,那就讓政十府來管理它;如果是管理者出瞭問題,那就對管理者進行管制。”(佈坎南《自十由的局限》)而這樣的管理思路所產生的結果往往會是:“假如你碰到某種與時代十精十神背道而馳的中世紀舊機構,它靠加劇其弊端而維持下來,或遇到某種有害的新機構,那就設法挖出那病根:你將發現某項財政措施,原來隻是權宜之計,後來卻轉變為固定的制度。你會看到,為瞭償付一天的債務,竟確立瞭維持幾個世紀的新權力機構。”(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
有瞭這樣的一個認識,再來察看每個改朝換代的十十交十十接當口,竟會模糊地得出一種古怪的結論:政十府越是無所作為,社會生活就恢復得越快,經濟增長也就越快。在這樣的時代裡,與其說我們把社會的迅速發展歸功於政十府的英明管理,倒不如說應該歸功於政十府的放任不管?!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本著“以民為本”的十精十神,政十府充當好一個“守夜人”而不是“大傢長”的角色似乎是更為恰當的。
如此看來,像曹參這樣當個甩手掌櫃在那個古老的年代裡也許算得上是一種既不費力又很討好的施政方法,雖然曹參從來沒向亞當·斯密討過主意。
曹參無所事事的風格無處不在,手下如果有人犯瞭錯,隻要不是十陰十謀造反和殺人放火之類的,他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來不去深究。就這麼著,相府倒也太平無事。
——這些記載全都出自《史記·曹相國世傢》,可仔細一看,好像有個前後矛盾的地方:既然曹參選錄手下都挑那些忠厚長者,斥退有志青年,這也就是說,集體宿舍裡的那些人應該都是(或主要是)忠厚長者才對呀,一群不善文辭的木訥的忠厚長者們整天“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好像不大對頭吧?
此題無解,我們隻好放過它去,再往下看。
年輕的漢惠帝見曹參身為國傢總理,卻整天喝酒取樂,對政務不聞不問——唉,老幹部不好使喚呀。正巧,曹參的兒子曹窋也在朝中為官,漢惠帝找來曹窋,囑咐說:“你回傢以後私下問問你爸,他這麼怠慢朝政是不是有點兒不像話呀?不過,你可小心,別說是我讓你問的哦!”
曹窋領命回傢,鸚鵡學舌一番,曹參聽後大怒,別看他對外人無比寬厚、無比“無為”,可對自己的兒子,不但有為,而且很有為——曹參十抽十瞭兒子二百竹板,怒斥道:“回去侍奉皇上去,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天下事不是你小子能插嘴的!”看來曹窋比不得賈寶玉,傢裡沒有賈母制約父權,對這二百竹板也隻好咬牙硬撐。
漢惠帝知道瞭曹窋挨打,心裡很不是滋味,在一次上朝的時候幹脆和曹參攤瞭牌:“你為什麼要打曹窋,他那些話都是我讓他說的。”
這事要論起理來還真糊塗得很——站在漢惠帝這邊,意思是說:“大膽曹參,你打狗也要看主人呀!”站在曹參那邊,也有委屈:“皇上您再聖明,可清官難斷傢務事,我打的可是我的親兒子哎!”
曹參這時候趕緊脫帽謝罪,隨即便問瞭一句奇怪的話:“陛下,您自己掂量掂量,您比起您爸爸來,誰更英明神武呢?”
漢惠帝的爸爸就是漢高帝劉邦,曹參這麼問好像是故意讓漢惠帝下不來臺哦。
漢惠帝知道這問題隻有一個答案,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我哪敢和他老人傢相比!”
曹參接著問道:“那您再掂量掂量,我和蕭何相比,哪個更強呢?”
這問題好像也隻有一個答案,漢惠帝倒也坦率,回答說:“你好像比蕭何差點兒哎。”
漢惠帝的回答全在老狐貍曹參的預料之中,曹參接著說道:“這樣看來,您不如您的前任,我也不如我的前任,那麼,既然咱們的兩位前任已經平定瞭天下,已經把法令制訂得非常完善瞭,您作皇帝的大可以垂拱而治,我們作大臣的也大可照方抓藥,這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這番說辭果然雄辯,漢惠帝一捉摸,還真是這麼個道理,於是點頭說道:“說的好,你不必再往下說瞭,我都明白瞭。”
——這個故事,是漢初政治史上的一段佳話,後來被人歸納為一個成語,叫做“蕭規曹隨”,“蕭”指蕭何,“曹”指曹參。
就這樣,曹參在國傢總理的位置上蕭規曹隨地坐瞭三年,死後被謚為懿侯,後來由兒子曹窋繼承瞭侯爵。套用一句老話:曹參雖然死瞭,但他永遠活在人民心中。老百姓懷念曹參,編出歌曲來頌揚他,這可是真正的“歌功頌德”呀:
【【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顜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凈,民以寧一。”xvii】】
老百姓們歌功頌德,歌詞的意思是說:蕭何制訂制度,清楚明白,整齊劃一;曹參代蕭何為相,一切遵循蕭何舊制,以清靜之道治國,老百姓得以安寧。
這裡引錄一段原文,是為瞭讓大傢看一看:這就是漢朝初年的老百姓自編的民謠(反正史書上是這麼說的)。
如果我們相信司馬遷的記載,那麼,曹參的影響力實在夠大!要知道,漢朝可不同於《詩經》時代,在這個嶄新的大一統的版圖裡,地方政十府分為郡、縣兩級,草民百姓能夠接觸到的一般最多也隻是縣級政十府,而漢朝中央政十府也不具備現代國傢的強大宣傳力量;再者說,那年頭遍地都是文盲,能編出這樣一個頌歌來怕也不是易事;如果我們再比較一下《詩經》裡邊那些民歌十性十質的“風”,粗略統計一下其中頌歌所占的比例,如果不能心生疑惑,就隻能慨嘆世事變遷、世風不但沒有“不古”,居然還好轉起來瞭。
在《史記·曹相國世傢》的結尾處,司馬遷照例作瞭一段評述,說:曹參作漢朝相國,主張清靜之法,合乎道傢學說。天下百姓在擺脫瞭秦朝的苛政之後,享受到瞭由曹參帶來的休養生息的無為之治,於是天下人十十交十十口稱贊。
註釋:
xv 《史記·曹相國世傢》
xvi 從“鞠”這個字說個小插曲,比較有趣。《漢書·外戚傳》裡記載呂後虐殺戚夫人的事,最慘的就是“太後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飲贈藥,使居鞠域中,名曰‘人彘’。”戚夫人被囚禁的地方就叫“鞠域”。顏師古註釋說“鞠域,如蹋鞠之域,謂窟室也。”這就是說,戚夫人被關押在一個足球場裡(“蹋鞠”就是踢足球),就算漢代的足球場比較小,可也覺得於理不通哦,顏師古又說這個足球場是個“窟室”,也讓人很難理解。
現在的通俗歷史讀物裡說到戚夫人這段,一般都說她被扔進廁所裡瞭——這個說法出自《史記》,但古文的“廁”倒不一定真指廁所。不過,不管怎麼說,“廁”都是指最臟的地方,可以是廁所,也可以是豬圈。古人經常是豬圈連著廁所的,人一拉,豬就吃,然後人再吃豬肉……好惡心哦!
好瞭,話說回來,“鞠域”不管怎麼解,但應該不會是廁所。
咬文嚼字一番。《藝文類聚·刑法部》有東漢李尤的《鞫城銘》:“圓鞠方墻,仿像十陰十陽十。法月衡對,二六相當。建長立平,其例有常。不以親疏,不有阿私。端心平意,莫怨是非。鞫政由然,況乎執機。”什麼是“鞠城”,現在很多出版物裡都解釋成古代足球場,而且解釋得頭頭是道,比如:“在《鞠城銘》中,李尤筆下的足球場,是“圓鞠方墻,仿像十陰十陽十”。即“鞠”是圓形的,球場四周圍著方墻,它象征著天圓地方,十陰十陽十相對。競賽中,效法月份,雙方各6人,共12人進行對陣互相抗衡,稱為“法月衡對,二六相當”。由於是有一定規則的競賽,因而要設置裁判員建立公正的標準,對於裁判的判罰,也有約定俗成的常規。擔任裁判的人,不能親一方而疏另一方,裁判要公正。同時,對參賽隊員的要求是心平氣和地服從裁判,不要報怨裁判的裁決。其健全的競賽規則,反映出這時的蹴鞠已經具備瞭現在代足球運動的比賽規模瞭。”——看起來還真是這樣,但是,這篇《鞠城銘》明明是出現在“刑法部”的分類之下的呀。
細心的人可能發現瞭,李尤寫的是《“鞫”城銘》,“鞫”和“鞠”不是一個字。呵呵,其實這倒無妨,這兩個字是可以互通的,《龍龕手鑒·革部》說“鞫”是“鞠”的俗字——顏師古的誤會可能就在這裡,沒分清,結果把監獄當成足球場瞭。——“鞠城”反正是監獄瞭,“鞠域”應當也是監獄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