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丈人與安期生——曹參的轉型
該是把扯開來的話題收回來的時候瞭,呵呵,還記得樂毅是誰嗎?
我們再來看兩任燕國國君給樂毅父子的兩封書信,就會發現:國君是責怪樂毅父子也好,撇清自己也好,並沒有拿十愛十國主義來說過事。信中表現的是一種自十由人的自十由聯合的十精十神,而申飭對方和央告對方的時候,依據都是:我,或者我爹,對你一直不錯!我對你好,你也應該對我好。我雖然錯怪瞭你,但看在我(或者我爹)一直對你很好的份上,希望你能夠原諒我。
這種有條件的“忠”才是當時社會的流行觀念,如果我們非要拿現代觀念來套在廉頗身上的話,面臨的難題就是:如果“將相和”裡的廉頗表現出來的是十愛十國主義情懷,那麼,攻樂乘、投奔魏國和楚國的廉頗難道就成瞭“漢十奸十”(趙十奸十)不成?——順便一提,“漢十奸十”也是一個現代概念,整個兒“二十四史”裡根本就沒這個詞,直到《清史稿》裡才出現瞭“漢十奸十”,它的意思其實是“漢人裡的十奸十民”。xi
所以呢,兩千多年前的樂毅一傢人算不上“燕十奸十”,廉頗也算不上“趙十奸十”。但現代的我們更願意接受我們願意接受的說法,就拿廉頗的趙國來說吧,電十影《英雄》裡表現趙國人在秦軍的箭雨之下依然鎮定地學十習十書法,趙國的文化十精十神似乎於此可見一斑。我們也許會覺得:這些趙國人應該是受到過儒傢的詩禮熏陶吧?
——事實上,那年頭還沒有正經的書法,不過呢,電十影裡表現的這一幕在劇情時間設定的幾十年之後,在另外一個地方,還當真發生過的。
我們先要知道,趙國也好,燕國也好,都沒有太多的儒傢傳統,真正儒傢的大本營是在魯國,影響所及直到臨近的齊國,這就構成瞭所謂的“齊魯文化”。漢高帝劉邦滅瞭項羽,即將統一天下,天下各地敗的敗、降的降,望風披十靡十。但是,魯國卻死硬到底,魯國人雖然也看到大勢已去,可死活就是不降。現實是殘酷的,沒多久,劉邦指揮大軍攻打魯境,那重兵的重重圍城便如同泰山壓十卵十一般,人們仿佛已經嗅到濃鬱的血腥氣瞭。可就是這個時候,劉邦突然一愣:“這,是什麼聲音?”
從被圍的城墻裡,飄蕩出悠揚的音樂。劉邦很納悶:怎麼著,不會是要對我搞個“四面漢歌”吧?
奏樂的都是城裡的儒生,而他們所奏的音樂正是儒傢所謂“禮樂”的“樂”。
當初,《論語》裡記載孔子到武城,聽到有弦歌之十聲,笑道:“這種小地方也一本正經地搞禮樂政治,這不是殺雞用牛刀麼?”(“殺雞焉用宰牛刀”這句在評書裡被用爛瞭的俗語其實是出自《論語》孔子之口的。)
武城的領十導十人是孔子的學生子遊,他見老師取笑自己,當即反駁說:“當年我聽老師您說過:‘君子學瞭道就會關懷別人,小人學瞭道就容易被使喚。’”
孔子馬上對同行的其他弟子說:“子遊說的對,我方才那是開玩笑!”xii
——所以,在那個年代,不是書法,而是禮樂,代表著儒傢十精十神。城裡的儒生們面對著劉邦的大軍壓境,從容不迫地吹拉彈唱,那心情,也許就像泰坦尼克沉沒時的那些提琴手吧?
流十氓出身的劉邦雖然一貫看不起儒生,雖然拿儒生的帽子當過尿壺,可這時候站在城外聽音樂,卻受到瞭一次崇高的十精十神洗禮,不願意強行攻城瞭。
和平的解決之道是:劉邦派人挑著項羽的人頭給城裡人看,告訴守城的人“你們的老板已經完蛋瞭”。城裡人這才斷瞭念想,開城投降瞭。
——大傢記住哦,這是楚漢相爭時期的魯地儒傢風格。
翻回頭來,再說樂毅一傢。樂乘被廉頗給趕走瞭,廉頗也因此而逃到瞭魏國,兩人也許都不知道,這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刻瞭,國際局勢比任何時候都要嚴峻。——僅僅在十六年之後,秦國就滅瞭趙國。
又過瞭二十多年,風雲變幻,漢高帝路過趙國,想起當初名動天下的的樂毅將軍,於是問道:“樂毅還有後代沒有?”
有人回答說:“有位樂叔,是樂毅的後人。”
劉邦於是封樂叔於樂鄉,封號為華成君。
劉邦的這種做法正是古風的遺存,我們後文會在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中看到很多類似的事情。這位樂叔是樂毅的孫子,對漢朝寸功未立就得瞭這麼大的好處,真是要感謝祖宗瞭。樂毅的族人裡邊出名的還有樂瑕公和樂臣公,他們在趙國即將被秦國滅亡的時候逃到瞭齊國的高密。樂臣公十精十通黃帝和老子之說,靠著這一肚子學問聞名齊國,成瞭當地首屈一指的大學者。——大傢註意哎,這很可能就是漢初黃老之學的源頭。
司馬遷在《樂毅列傳》的結尾談到瞭樂臣公黃老之學的傳承譜系:樂臣公的祖師爺叫作河上丈人,這是位神秘人物,我們沒有關於他的更多資料,也不知道他的老師是誰。河上丈人教授安期生,安期生教授十毛十翕公,十毛十翕公教授樂瑕公,樂瑕公教授樂臣公——看,傳到樂臣公這裡是第五代。
這位黃老之學的祖師爺河上丈人也就是道傢神仙河上公的原型,本來《史記》裡隻記載瞭河上丈人這麼一個名字而已,更無其他資料,可到瞭東漢時期,道傢鼓吹傢譜,編出來河上公傳道給漢文帝的一段軼聞,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晉代《列仙傳》更敷衍出漢文帝拜訪河上公,河上公白日升天,傳給漢文帝《老子道德章句》,說:“我著此書以來已經過瞭一千七百多年,隻傳授瞭三個人,現在你是第四個。”——這個故事裡至少有一處細節是真的:《老子》流傳下來的各個版本當中還真有一個河上公本。
河上丈人或河上公的一代弟子安期生名頭也很響亮,他是位神仙,老傢就在齊國。漢武帝的時候方士李少君曾說自己在海上見過安期生,還看見人傢吃的棗有西瓜那麼大。如果咱們唯物主義一點兒來說,安期生可能真有其人。《史記·田儋列傳》提到過一個比較現實的安期生,說他是蒯通的好朋友。這位蒯通是個縱橫傢,曾經遊說韓信三分天下,也算是一代名人。當初,安期生投奔過項羽,為項羽出謀獻策,這樣看來,他應該是和蒯通一樣的人物。
項羽雖然沒有采納安期生的計謀,但可能覺得安期生和蒯通都有兩把刷子,便想給兩人高升一步,但這兩人不肯接受,很快便逃之夭夭。——如果這個說法比李少君和《列仙傳》所言更加可信的話,那麼,河上丈人的一代弟子看來並非我們心目中“清靜無為”的那種道傢模樣,而是講權謀、獻策略的,更像縱橫遊說之士。而那位高深莫測的河上丈人,如果真有其人的話,或許會是如傳說中鬼谷子一流的人物。還有一點值得留意:安期生是齊國人,而樂瑕公和樂臣公也從趙國搬到瞭齊國,樂臣公更在齊國以黃老之學聞名。那麼,他們這一支是否可以被稱為“齊學”以區別於魯國詩書禮樂的“魯學”呢?
另外,這河上丈人一系,看來每一代都是單傳,到瞭樂臣公是第五代,而樂臣公再往下傳,就傳到瞭蓋公。(蓋,這裡是姓,讀ge-3。)這個時候,楚漢之爭結束,天下可算是安定下來瞭。
在這樣的時代大背景之下,正是這位蓋公真正使河上丈人一系的黃老之學應用在瞭實際的政治生活當中,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漢初的名臣曹參。
在劉邦打天下的時候,曹參是一員勇冠三軍的虎將,《史記·曹相國世傢》統計曹參的功勞,說他先後攻克過兩個諸侯國、一百二十二個縣,俘虜諸侯兩人、宰相三人、將軍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馬、侯、禦史各一人。可是,等到十江十山安定瞭,曹參就該面臨轉型問題瞭。是呀,打打殺殺全都用不上瞭,亂世之虎將該轉型為治世之良臣瞭。於是,在漢惠帝元年,曹參被任命為齊國丞相,山東七十多座城市的管理重任就十十交十十在瞭他的肩上。曹參想:論打仗我在行,論治國我可沒啥經驗,怎麼辦呢?
不會可以學。曹參是個學十習十型人才,一到齊國,就把當地的長老和讀書人都找瞭來,向他們咨詢治理之道。齊國能人多,儒生一下子就來瞭百十多號,人多力量大,大傢集思廣益,還能想不出好辦法嗎?
可是,這一集思廣益,卻什麼也議不出來。問題就在:人多嘴雜,這些儒生們各有一套,各執一詞,一百個人就有一百零一個意見。——大傢可要牢記這一幕哎,同樣的場面今後還會不斷上演,尤其是儒生,經常會搞一些人民內部矛盾。
可憐曹參,隻聽得一個頭兩個大,拽過旁邊一人問道:“你說說看,他們誰的意見對?”
那人回答道:“他們說的都不對,我跟您講講我的意見……”
曹參:“我倒——”
平心而論,這可是儒傢在政治領域上大展拳腳的千載良機,如果大傢意見能夠統一,或者說有某種意見能占到壓倒十性十的優勢,也許儒學馬上就會變成官方學術瞭,山東一帶也很快就會禮樂復興瞭。不過呢,在選擇哪種儒傢方法之前,還有一個先決問題:儒傢知識分子自己是否認為現在應該以禮樂治國呢?——嗯,這還真不一定呢。
咦,儒傢夢寐以求的不就是禮樂治國嗎,怎麼連這個最基本的出發點都會有疑問呢?
確實有疑問。儒傢強調名份,強調禮儀,什麼都要有板有眼、按部就班,所以,如果學得太深入瞭,腦瓜兒就可能會變得比普通人木訥一些。當初,漢朝第一位官方大儒叔孫通為劉邦準備朝廷禮儀的時候,奉旨行十事,到魯國去招聘儒生。這在當時就等於冷門專業遇上瞭熱門招聘,很多人自然都會欣然而往,但是,偏有這麼兩個特立獨行的傢夥大大地不以為然,鄙夷地說道:“現在天下初定,死人有好多還沒埋,傷者有好多還沒得到治療,哪裡是搞禮樂的時候呢!國傢積德百年,而後才可以興辦禮樂。”xiii
——這種說法或許就是儒傢真正的王道吧,正如《論語》記載孔子之言:“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善人為國百年,可以勝殘去殺矣”。xiv(《漢書·刑法志》就曾懷有矛盾的心情引述過這句箴言。)但是,如果真的等上百年,也許確實是條正途,不過眼下這些儒生的就業問題可就不好解決瞭。這就是儒者們面臨的一個長遠理想和現實利益的矛盾,至於這矛盾該怎麼解決,大傢已經用腳投過票瞭。不過呢,我們先別像叔孫通一樣罵這二位仁兄迂腐,因為,從他們說這句話算起,真等到將近百年之後,天下慢慢復蘇,到瞭漢武帝的時候還真就“罷黜百傢,獨尊儒術”瞭。
接著說咱們的曹參。曹大人請瞭百十號儒生,結果卻是事與願違,越議聲音越大,越議越沒主意。曹參這時候可能已經隱隱覺出儒傢不大可靠瞭,又聽說當地有位蓋公,通曉黃老之學,於是以重金去請。蓋公來瞭,對曹參說搞政治貴在清靜,若能如此,老百姓自然安定。——這是總則,蓋公緊接著又講瞭不少具體的辦法,至於這些具體的辦法都是什麼,司馬遷就沒有記載瞭。
事情就這樣決定瞭,百十號儒生沒抵得過一個治黃老之學的蓋公。——但這麼下結論好像有些不負責任,我們設想一下,如果曹參當時不是隻請來一個蓋公,而是請來百十號黃老學者,結果會不會也像那些儒生們一樣呢?換句話說,如果曹參最初不是一下子請來百十號儒生,而是隻請來一位儒生,會不會儒學就這麼付諸實行瞭呢?
這些問題我們就隻能瞎猜瞭。
後來,曹參大概是為瞭表示對人才的尊重,便恭恭敬敬地把正堂讓給蓋公來住(陳直《史記新證》說明清時稱呼官衙為正堂,根子大概就在這兒呢),而後就依照他老人傢的法子來治理齊地。就這樣過瞭九年,在曹參在任的這九年時間裡,齊地大治,人們都誇曹參是個賢相。
看來蓋公果然有一套呀!可是,這裡邊有個疑點:按照《樂毅列傳》裡排列的黃老之學的傳承譜系,蓋公是第六代傳人,但是,在《田儋列傳》裡,第二代傳人安期生和蒯通同時,而蒯通在漢朝初年還活著呢,韓信死後他還曾經被劉邦抓瞭去,險些丟十瞭十性十命。那麼,聯系起來一看,第六代傳人蓋公和第二代傳人安期生之間所間隔的時間也太短瞭吧,於理不合呀!——錢穆在《先秦諸子系年》裡考證過這個問題,引《史記》裡的一段話說:“蒯通善齊人安期生,(《列仙傳》:“安期生,瑯琊阜鄉人。”)安期生嘗幹項羽,項羽不能用其策。已而項羽欲封此兩人,兩人終不肯受,亡去。及曹參為相,請蒯通為客。”註意最後一句話:“及曹參為相,請蒯通為客”,如果和安期生平輩的蒯通曾經在曹參為齊相的時候作過他的客人,安期生豈不是和蓋公同時麼?這從輩分上論是說什麼也講不通的,真是一十十團十十亂麻呀!
不過呢,這又牽出瞭一個新的疑點(也許隻是我自己沒搞懂):錢穆的這段引文裡,最後重要的那一句“及曹參為相,請蒯通為客”在《史記》裡卻根本就不存在,不知他老人傢所據為何呀,倒是《漢書》有此一說,蒯通還為曹參舉薦過賢人。
不管那麼多瞭,反正我們這時候一定要留意:對所謂河上丈人的黃老之學傳承譜系,也許我們應該多打上幾個問號才對。
註釋:
xi 即便到瞭鴉片戰爭的時代,“漢十奸十”之“十奸十”依然被當作“十奸十民”的意思來用,比如魏源《籌海篇》:“今日沿海所患安在乎?必曰:械鬥之民也,煙鹽私販也,海盜也,漁艇蛋戶也。今日陸地所患安在?必曰:回匪也,鹽匪也,捻匪、紅湖匪、曳刀匪也。官吏切齒為亂民,有事則目為漢十奸十。”《夷艘寇海記》:“豈特義民可用,即莠民亦可用。以漢十奸十攻逆夷也。”
xii《論語·十陽十貨》:子之武城,聞弦歌之十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遊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十愛十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
xiii《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於是叔孫通使征魯諸生三十餘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污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
xiv 兩句俱見於《論語·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