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與公孫醜(下)(10)處世的藝術

孟子去齊,宿於晝。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幾而臥。客不悅曰:“弟子齋宿而後敢言,夫子臥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曰:“坐。我明語子。

這裡就開始講故事瞭,也等於是孟子的傳記。孟子離開齊國,到瞭晝這個地方。有一個熱心人想替齊王留住孟子,請他不要離開齊國。結果如何呢?“坐而言,不應,隱幾而臥。”這人見瞭孟子,坐下來想和他談談,孟子不搭腔,反而躺瞭下去,不理他。這人很不高興。當然不高興,別說是這個人,若換上我們,在這種情況下也會不高興的。但這個人還是執弟子之禮,很謙虛地說:“弟子齋宿而後敢言,夫子臥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我對老師非常誠懇,見面之前先沐浴、燒香,沒想到老師根本不理我,從此以後,我不敢再來求見瞭。言下之意,大有“你孟夫子又算老幾呀”的味道。

孟子聽瞭,對他說:來!你請坐,我和你講老實話。

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

孔子的孫子子思,是曾子的學生、孟子的老師,孔子死後,文化道統傳到子思瞭。魯國當時的國君繆公對子思非常尊重,他經常派兩個最親信的幹部在子思旁邊,以便隨時傳話。魯繆公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為什麼不幹脆把子思請到宮裡來住,或者請他住到隔壁,不是更方便嗎?這就是年輕同學們要特別註意的地方瞭。你們自己將來從事外十十交十十,或從事工商業,對於人事問題的處理要特別小心。人與人之間相處,尤其是高級幹部之間,有些問題要研究、討論的時候,必須有個轉圜的餘地,如果不是這樣,事情就容易搞砸。比如年輕人談戀十愛十,結婚以前都很好,但結瞭婚以後,太親近瞭反而鬧別扭。這時,就需要朋友出來說話瞭。

中國人講究倫理,也就是倫常。所謂倫常就是社會的次序,人與人之間相處的藝術。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中,朋友列居其一。大傢或許會覺得奇怪,好像朋友一倫不相幹,而事實上朋友非常重要。任何一個人,許多心裡的痛苦、心裡的煩惱,上不可對父母言,下不好對兄弟、妻、子開口,對著好朋友東拉西扯,什麼都可以向他發泄。就像中藥裡的甘草,每一帖藥都用得著它,離不開它,因為它的十性十質是中和的。人生不能沒有朋友,否則會很痛苦。

所以不要以為魯繆公的這種做法是手段,他確實是深懂人與人之間相處的藝術。做人實在難,往往不能走直路,如果堅持要走直路,一定會碰壁,稍微一轉彎,事情就好辦瞭。《孟子》這裡的重點是告訴我們,魯繆公以至禮對待子思,但中間如果沒有人來緩和緩和,就無法安頓子思。這是事實,但這一則史實在一般歷史資料中沒有記載,讀瞭《孟子》才知道有這回事。

孟子提到泄柳、申詳這兩個人,他們都是魯國當時的賢人,也很瞭不起,尤其是申詳,是孔子有名的弟子子張的兒子。雖然他們不如子思在魯繆公心目中的分量,但是魯繆公也很器重他們。當時他們兩人也都有繆公的人在身邊,替他們傳話轉園。

孟子講這些話究竟什麼意思呢?他是說,我與齊王之間的關系也同樣需要有人在中間做轉圜。

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

孟子對這個客人說,你很恭敬我,待我以長者,希望改善我和齊王的關系。你有這個理想,但是你有這個本事嗎?為人處世的藝術是很不簡單的,你想撮合齊王和我的關系,那麼你是不是能做得像魯繆公與子思之間那麼的圓滿呢?

年輕的同學們想想看,孟子為什麼這麼講?道理在哪裡?孟子這些話,等於是在罵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自作主張,很熱心地跑來留我,如果我真答應留下來瞭,難道你做得瞭主嗎?齊王並沒有托你呀!“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所以,你說我是不是不該理你?是你不瞭解我呢?還是我不瞭解你?

所以讀古書要用腦子去讀,用智慧去讀,否則字義雖看懂瞭,卻仍舊不知道講的是什麼意思,讀不通。我們前面曾說過孟子這個亞聖的稱號,說過他之所以為亞、所以為聖的地方,現在看瞭這一段,簡直會認為他既不亞也不聖瞭。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脾氣那麼大!話也不說一句,就跑去睡覺瞭。其實他是有道理的,這就要靠你自己去深人十體會瞭。

這個人冒冒失失地,誰的命令也沒奉就熱心跑來,莫名其妙地參與其間。等於人傢夫婦吵架,鄰居突然有個人莫名其妙地跑去勸架,本來隻是小小地拌個嘴,被他這麼一熱心調和,東說說、西說說,害得人傢越吵越厲害,無法收場!這不是多事嗎?就是這個道理。

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幹澤也。千裡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悅。

孟子很不得已地離開齊國,因為齊王不采納他的意見,等於現在特地跑一趟美國,希望對美國政十府有所貢獻,但是人傢根本不理睬,所以隻好買張機票又回來瞭。

為瞭這件事,背後就有一個齊國人叫尹士的,批評孟子說“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我們這位瞭不起的孟夫子,如此跑瞭一趟齊國,結果毫無所成地回來瞭!如果說是他事先不知道齊王不像湯武那般英明,是無法扶助的,卻熱心地跑去找他則是不明也”,可見是他孟夫子自己的頭腦不清,看不準。“識其不可,然且至”,如果說孟子明知齊王不行、不能扶助,隻因人傢是當權的,就非去看人傢不可,“則是幹澤也”,無非是想要得到一點好處罷瞭,那就更不值錢瞭。“”是“幹祿”的意思,指希求而言,“”可引申為利益好處。

千裡而見王”,千裡迢迢地跑來見齊王,“不遇故去”,“不遇”,不是指碰不到,而是際遇不佳的意思。孟子和齊王父子——齊宣王與齊湣王都很好,隻是和他們的政治意見不同,“故去”,因此他離開瞭。

三宿而後出晝”,孟子想要離開齊國,走就走吧,買張飛機票不就馬上可以離開瞭嗎?但是,他卻在那邊徘徊瞭三天,還故意留住,大有回首依依之感。“是何濡滯也”,他這樣拖拖拉拉的是幹什麼?他是希望齊王留住他嗎?“士則茲不悅”,他的這種行為很叫我看不慣。這個人說:老實講,我因此很看不起他,大丈夫和人主搞不好,說走便走,他卻光是嘴上叫,而又留戀著不肯走。既說走,又希望人主能回心轉意留住他。好比兩個人吵架鬧翻瞭,挾著一個皮包要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問說:“你看怎麼樣?”那不是太沒骨氣瞭嗎?

且看孟子對尹士怎樣反應的。

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裡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律悻然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高子是齊人,是孟子的弟子,他把尹士的這些話報告瞭孟子。孟子講:“夫尹士惡知予哉!千裡而見王,是予所欲也。”老實說,尹士怎麼能夠瞭解我的苦衷?我千裡迢迢地跑去找齊王,是希望幫忙他、輔助他。當今社會一兩百年的戰亂,民生如此痛苦,而齊國是當今第三個霸主,我當然希望能輔助他安定民生,使天下太平。“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結果我與齊王意見不同,政治觀點不同,我不得不走,這難道是我所希望的嗎?我是不得已的。

我要離開齊國時,在“”這個地方一連住瞭三晚,我為什麼說去,偏偏又留戀著,不忍心離開呢?老實說,我現在雖然離開齊國瞭,“於予心猶以為速”,內心還正後悔走得太快呢!“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如果齊王改變十態度,就一定會追我回去。

孟子繼續說:但是直到我抵達齊國的邊境“”這個地方,回頭一看,齊王並沒有派人來追我回去,我才死瞭這條心,等於佛傢講的毅然決然地把心放下瞭。“予雖然,豈舍王哉!”我雖然死瞭這條心,不過話說回來,悲天憫人的心理還是沒有放下,我並沒有完全放棄齊王呀!難道除瞭齊國外,我不十愛十去別的國傢嗎?隻是當時的情勢“王由足用為善”,隻有齊國才可能輔助天子實行王道呀!假如齊王肯實行我的計劃和理想,則不隻是富強瞭齊國,從此天下人也都得以太平瞭。所以我心裡還是希望能改變他的觀念,希望他能回心轉意,我天天都還在盼望著。

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齊王不瞭解我,別人又如此地批評我,難道我是氣量如此狹窄的小人嗎?如果君王不接受自己的意見,我就發脾氣,悻悻然滿肚子不高興,並且一怒絕裾而去,這算是大丈夫應有的氣度嗎?

髙子把孟子的這些話回頭轉告尹士。尹士聽瞭說:“士誠小人也。”哎呀!孟老師說得對,我錯瞭,我完全把觀念搞錯瞭,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們看這一段故事,如果隻照字面解釋,孟夫子可真是亞也不亞、聖也不聖,連冷豬頭也不讓他吃瞭,牌位也不替他立瞭。其實孟子完全是悲天憫人的胸懷,絕不是為自己的功名、富貴著想;他要救社會、救國傢,隻有靠權勢才有辦法。那時候的第一強國是秦,第二強國是南方的楚。秦國是絕不可能行王道的,而楚國又是個新興的國傢,思想、文化各方面不同,也不可能。於是隻有靠第三位的齊國瞭。當時齊國的經濟力量絕對可以和秦、楚相抗衡,所以孟子想使這個國傢富強起來,天下就可以太平瞭。他的用心在此,而並不是貪圖高位。以前許多高位給他他都不要,寧可帶便當吃冷飯。所以不要隨便冤枉古人,不要錯怪瞭他。

五四運動時要打倒孔傢店,孔傢店的大老板是孔子,二老板是孟子。孟子的這些地方,都是他們所要打倒的罪狀。所以我們讀書要像廟裡塑的菩薩一樣,頂門上必須另具一隻眼睛,好好地思考,把道理點出來。這隻眼睛就代表慧眼,並不是頂門上真的又長出一隻眼睛來瞭,那樣就不是智慧,而是妖怪瞭。

《孟子與公孫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