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與公孫醜(下)(11)五百年必有王者興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曰,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

孟子離開齊國瞭,在路上,就有一個名叫充虞的學生問孟子說:老師,我看你的氣色不好,好像心裡很煩、很舍不得離開的樣子。還記得老師以前教導我們要不怨天、不尤人。但看老師今天這樣子,好像又怨天、又尤人似的。這個學生一定很年輕,所以問起話來這麼直爽。

孟子被他這麼一問,就答道:“彼一時,此一時也。”唉!孩子,你知道我教你們不怨天、不尤人的時候,當時的環境、心情跟現在完全不同,所以不能一概而論。你說得不錯,我心裡確實很難過。

孟子接著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這句話,已成為歷史命運的名言。我在兩三年前算歷史命運時,更肯定瞭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預言。自周公以下,五百年有孔子;孔子以後五百年有漢武帝、董仲舒等;又過瞭五百年,出瞭梁武帝和達摩;再五百年後,就是宋明理學傢王十陽十明等;之後五百年就是現代,是中國文化自周公以來的第七個五百年。我們已經老瞭,不行瞭,年輕的同學們趕緊努力,以後就看你們的啦!

中國歷史上五百年出個英雄,我說三百年出個戲子。這不是開玩笑的,我所謂的戲子並不是現在的所謂電十影明星,而是指真正唱得好的戲子,唱得神化瞭的,這是不可多得的。一個偉大的藝術傢,詩人也好、畫傢也好,都須經過民族歷史文化長期的培養。尤其是一個劃時代的人物,更非經過幾百年的培養不可。歷史、文化造就人才有如此的困難!絕不是目前這種速成班、專修班所能造就出來的。所以說五百年出個英雄、三百年出個戲子,可也真不容易啊!

下面這句話值得註意。“其間必有名世者”,在這五百年中間,一定有“名世者”。什麼是名世者呢?就是一個大人物。這個大人物一出現,他的聲名、威望就震撼全世界。所以清朝的一位歷史學傢趙翼寫瞭一首講歷史哲學的詩,他說:

李杜詩篇萬口傳 至今已覺不新鮮
十江十山代有才人出 各領風十騷十數百年

氣魄好大!年輕人要有他的這種氣魄才行。你們年輕的一代都喜歡創新,我認為不管哪一方面,要創新都必須有學問基礎,沒有基礎能創個什麼新?現代人動不動就出書,新書出_得汗牛充棟,但是這七十年來所出版的書卻很難找到一本值得流傳的。“十江十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十騷十數百年”,大丈夫必須有這種把握才下筆,一下筆就須得有流傳數百年的價值才行,絕不輕率!現在報章雜志上的文章隻有五分鐘壽命,如果能有一個月的壽命,已經是瞭不起的作品瞭。通常是看完瞭就丟,所以隻有五分鐘的壽命。

下面,孟子繼續他的話。

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

自周公開始到孟子的時代,有七百年歷史。周朝開國三四百年就已經開始亂瞭,到瞭孔子的時候更亂,所以孔子非常憂心。今天下午,有個朋友介紹一位醫生來看我,他說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教人為善,而依他行醫數十年的經驗觀察所得,

人心是越來越壞瞭。醫生隻能治療生理上的疾病,卻沒辦法醫治人的心理疾病。這是什麼道理呢?他的這番話很值得註意。我們自稱是有五千年文化的民族,但是我們的教育並未能挽救人心的惡化,人真的是越來越壞瞭。孔子、孟子處在那麼亂的時代,一直希望有“王者興”,所以孟子說“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盼望著,就快到瞭吧!孟子不像孔子那樣有神通、能前知,所以他把時間估計差瞭幾百年,一直到漢高祖以後,天下才近似太平,民生才安定下來;到漢武帝時,才重新奠定瞭中國文化的基礎。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孟子這句話,牛可吹大瞭。他感嘆說:唉!上天不希望天下太平,假如上天希望天下太平的話,除瞭我以外,誰還有這個抱負啊!年輕的同學們,包括當年的我們,每一個人都喜歡這句話——“舍我其誰”,好大的口氣!現在我們老瞭,最好就是你們年輕同學瞭,可是你們要有準備,要有學問、有修養,到時候才能擔當大任。

吾何為不豫哉”,我是心裡很難過,我為什麼難過呢?因為這個世界的人類太悲慘瞭,而我卻始終還沒能施展我的抱負,我怎能不難過呢?誰來救這個世界呢?

好瞭!孟子的傳記到此告一個段落,以後的故事且聽下回分解瞭。

孟子去齊,居休。公孫醜問曰:“仕而不受祿,古之道乎?”曰:“非也。於崇,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久於齊,非我志也。

孟子離開齊國,到瞭“”這個地方。公孫醜說:老師呀,我有一個問題,在肚子裡憋瞭好久,現在我們回到自己國傢瞭,我想請教老師,您在別人的國傢替人做事,退休金、待遇也不拿,這難道是“古之道乎”?這是傳統的文化觀念嗎?應該這樣做才對嗎?

孟子答說:不是的。在齊國,雖然齊王對我那麼好,很客氣,但他不是真心的,所以我不能接受他的待遇。吃人傢的飯,就得替人傢做事。“於崇,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當年我在崇這個地方頭一次和齊王見面,一見面我就看出來他不會走我這條路線,他隻要霸權,隻想侵略人傢,所以我就準備離開瞭,當然不能接受他的待遇。但是,雖然如此,我還是希望他會改變主意,聽我的勸導。

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我已經決定要走的時候,齊國與燕國打起仗來,國與國之間打仗,各方面的事務都比較忙亂,在這個時候提出辭呈,太對不起人。再則,因齊國有軍事行動,為瞭避免間諜的嫌疑,更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所以隻好留下來。

久於齊,非我志也”,現在齊國總算安定瞭,像齊王這樣把我冷藏在冰箱裡,這樣不上不下的,我留在齊國不能對他們有所幫助,這不是我的願望,所以當然要離開。

孟子最後還是離開瞭齊國,冋到魯國去瞭。

《孟子與公孫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