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與公孫醜(下)(08)直道做人難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仕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

沈同是齊國的一個臣子,“以其私問曰”,他私下以個人的想法請問孟子:是不是可以出兵攻打燕國?孟子答復說:“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子啥是燕國的君主,讀古書讀得有點呆瞭,他看上古時亮舜的禪讓政治傳為千古美談,於是起而效法,不當君主,把大位讓給一個名叫子之的臣下。子之是燕國的一個高級千部,非常有心,知道燕王這種心理,就故意安排,佈置圈套,使得燕王把王位讓給他。孟子認為子噲不應該隨便把君位讓給子之,而子之也不應該接受子噲的君位,孟子舉沈同與部下之間的關系為例。

譬如你很欣賞你的某個部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你卻不報告你的頂頭上司齊王,就私下把你手中的官位封給他。“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他本來是齊國的一個官員,如果沒有奉齊王的命令就私自從你手中接受官位,你認為這樣子可以嗎?拿我們現在來說,就是一個公司的高級幹部,不向董事長報告就私自任命他喜歡的部下為業務經理,這個樣子當然是說不過去瞭。“何以異於是”,同樣的,燕王雖然貴為一國之尊,但是上面還有周天子,如今沒有呈報周天子,竟然私下禪讓自己的國位,當然是不合理的。這是戰國時代有名的史實,結果子噲把國位讓給子之以後,一兩年就出瞭十毛十病,引起戰亂。子哈的食古不化,變成瞭千古的笑十柄十。

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

沈同問過這個問題以後,很巧的,果然齊國出兵攻打燕國,同時占領瞭燕國大部分的土地。在戰國時候,這種趁火打劫、不仁不義的舉動比比皆是。於是有人問孟子說,聽說你勸齊國出兵攻打燕國,有這種事嗎?孟子這裡的回答很妙,既不說“”,也不說“”,他回答的是“未也”。是什麼意思呢?I下面他申述理由,他說:沈同問我,像燕國這種情形,是不是可以出兵攻打他呢?我說可以。誰知道他聽瞭之後,竟然就通過瞭內閣會議,出兵攻打燕國。他如果再問,誰有資格可以攻打燕國呢?那麼我一定說,不是你們這些諸侯國所可以攻打的,你們一出兵,就帶有侵略十性十質,像燕國這種情形,隻有周天子下命令,才能出兵討伐。

孟子繼續以比喻說明:如果有人問殺人犯是不是該處死?我們當然予以肯定的回答:“應該。”如果他再問誰可以處死他呢?那麼我們一定回答說,隻有執法的士師才可以殺他,別人則無權如此做。“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如今雖然是齊國出兵侵略燕國,但是齊國的地位與燕國一樣,都是諸侯,又不是周天子,有什麼權力去伐燕呢?燕國雖不好,齊國與他地位平等,卻去侵伐人傢,實在是沒有道理。所以,我怎麼會勸齊國侵略燕國呢?

這一段說到這裡,有幾點值得研究:

第一點,我們都知道孔子被尊奉為至聖先師,而孟子則為亞聖,比孔子略遜一籌。現在我們看孟子這段答話,此所以亞聖之為亞聖的道理。如果換成孔子,別人問他這個問題,他一定不這麼回答。孔子會說:“燕有可伐之罪,然非子之國而能伐之也”,此所以孔子之為至聖。當然,孟子這番辯論很對,但是他當初明明知道問話者的動機,如果直截瞭當地回答:“打是應該打,但卻不是你們可以出兵打的”,多好!但是他卻偏偏隻答瞭一半,等出瞭十毛十病人傢來質問,才說自己沒有錯,然後講瞭一大套邏輯。就好比有人頭痛,來問我們是不是可以吃藥,我們就說“可以”,而沒有告訴他應該吃阿司匹林,結果他吃瞭瀉藥,瀉十瞭肚子。所以孟子到底隻是亞聖。

第二點,話又說回來,亞聖自有亞聖的道理,孟子之時是戰國時期,不像孔子生在春秋時代。戰國時期,學術風氣好辯,喜歡鬥嘴,這是時代趨勢,人難免受其影響。因此孟子也多少帶瞭縱橫捭闔的氣息。開始隻露上一手,如果要再問嘛,就得再磕個頭再說。

第三點,使我們聯想到黃山谷的一句詞:“是非海裡,直道做人難”,黃山谷和蘇東坡一樣,在政壇上因為受政敵的打擊非常不得意,因此他感嘆直道做人難,說直話、以直心待人,反而受人誤解,惹上一身麻煩。所以,有時候做人實在不得不圓滑一點,差不多就算瞭,當真不得,隻要自己問心無愧、存心光明磊落就好。

第四點,告訴我們處世的典型,在某種場合說某種話,要有分寸,不能逾矩,太過分瞭就不行。接下來,還是前面這段故事的延伸。

燕人畔。王曰:“吾甚慚於孟子。”陳賈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惡!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

齊湣王打敗瞭燕國子之以後,統治瞭燕國兩年。“燕人畔”,後來燕人擁立太子平為燕王,起兵抗齊。齊湣王於是說“吾甚慚於孟子”,對於孟子說的那番話,覺得很難為情。他明知孟子不贊成他出兵,但是卻一意孤行,結果自食惡果,受_到燕國的反擊。齊國的一個大夫陳賈就在旁邊勸慰齊湣王:大王不要難過,其實這件事不算什麼。於是他舉出歷史經驗,“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您與周公相比,您認為誰比較高明、比較仁智呢?齊湣王馬上說:怎能這樣比較呢?周公在中國文化裡也是一位聖人,我對他非常景仰,所以自認比不上。這裡又牽涉到人類的普遍心理問題。

人往往“重死輕生”,看古人覺得瞭不起,看今人卻覺得起不瞭。人又往往“重遠輕近”,遠來的和尚會念經,也就是所謂“菩薩照遠不照近”。人更往往“重難輕易”,對難以到手的,覺得分外珍惜;對容易得到的,往往不知十愛十惜,這種心理是古今中外一樣的。

齊湣王也是如此,所以他說你怎麼這麼說?周公是古代的聖人,而我,是現在剩下的人,你怎麼把“聖人”和“剩人”比到一塊兒呢?

我們看陳賈怎麼樣引經據典來拍這個馬屁。

他說:“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周武王滅瞭商紂,建立周朝以後,周公輔政,把紂王的後代分封在殷,派他的哥哥管叔去監視。結果後來管叔挑唆殷人反叛周朝,於是周公隻得派兵鎮壓,殺瞭管叔,把殷商後代重新分封,移遷到宋。

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如果周公預先就知道管叔會叛變,卻仍然派他去殷監督的話,那麼周公就是不仁,等於陷兄弟於不義;如果周公原先不知道管叔會造反,所以派他去殷監督,那麼周公就是不智。“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不管怎麼說,周公總有一樣不對,不是不仁,就是不智。古代聖人尚且如此,不能十全十美,更何況齊王您呢?

年輕朋友們要註意瞭,有朝一日你們當瞭老板,這種馬屁不知不覺地就會來瞭。你們看這裡馬屁拍得多好,不著痕跡,而且引經據典、冠冕堂皇的,替齊湣王排除瞭內心的愧疚。

賈請見而解之”,接著第二個馬屁又來瞭,陳賈在齊王面前自告奮勇,表示要去見孟子,為齊湣王解說,更進一步排除齊湣王愧對孟子的心理。陳賈見孟子能否達到解說的目的呢?且看下面事情的發展。

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聖人也。”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

陳賈的確很高明,一點都不含糊。他見到孟子,絕沒有說我來是為齊湣王解釋,大王心裡覺得很抱歉,請你千萬別誤會……婆婆十媽十媽十地說上一大堆,如果這樣就算不上是什麼人物瞭。

他首先就問:周公是什麼樣的人呢?他明知故問,孟子也就明知故答:“古聖人也。”周公是我們傳統文化中的聖人。於是陳賈再問,“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周公派管叔監督殷商的降民,結果管叔煽動民眾起兵造反,歷史上是不是有這回事呢?孟子說:是的,是有這回事。陳賈再問:周公是不是知道管叔會造反,而故意派他去然後借刀殺人呢?孟子說,你別亂猜想,周公不會想到自己兄弟竟然會造反。“然則聖人且有過與”,陳賈套出瞭孟子的話,很高興地說:那可好瞭,周公還是智慧不夠,認人不清,以致造成歷史上的錯誤。“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孟子說,你錯瞭,古代宗法制度下,兄弟間長幼有序,如果父母不在,那麼長兄就如父,兄長具有相當的尊嚴,弟弟對哥哥不應該懷疑的,否則就是不敬、不悌,有虧於禮法。如今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既然派管叔去殷監督,就應該完全信任他,所以周公這個錯誤估計實在是情有可原的。陳賈不含糊,孟老夫子更厲害,以禮法堵住陳賈還不夠,又繼續說:

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這段話,無異大大藉題教訓瞭陳賈一頓!

孟子說,古代人一旦錯瞭,馬上認錯,改過;現在的人呢,犯瞭錯往往將錯就錯。古代的君子,犯瞭過錯,就好比日蝕、月蝕,大傢一看就看到瞭,他們並不遮掩。但是他們一定馬上改過,好比日蝕、月蝕一過,太十陽十、月亮立刻恢復瞭原有的光輝。“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現在時代不同瞭,在上十位的人犯瞭錯,幕僚人員不但不勸阻,而且還編造些理論順著拍馬屁,支持上面的錯誤。孟子這就是指陳賈而言,用佛傢的話來說,孟子是有他心通囉,不待陳賈說完,就猜中瞭他的心事,同時很婉轉地教訓瞭他一頓。

這一段記載瞭孟子在齊國的為人處世,對當時政十府的負責人身教、言教的要求,一絲不茍。

《孟子與公孫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