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與公孫醜(下)(06)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

下面,《孟子》的原文又換一個話題瞭,如果用白話文加以改編,《公孫醜》下章可熱鬧瞭。用白話文改寫古代的歷史當然是件好事,但是也不要太離譜。例如有人說伍子胥和西施談戀十愛十,就實在是冤枉瞭古人;又例如說韓昌黎是得風十流病(梅毒)死的,也實在是太過分瞭。

我們以文人或者學者的身份來說,一旦下筆,就必須對文字負責,說清楚點,就是必須對歷史文化負責。寫上一篇好文章、有價值的文章,流傳五百年的話,就好比你活瞭五百年的壽命,這五百年當中有多少人會看這篇文章?有多少人會受它的影響?所以古人寫文章都不輕易下筆的,一旦下筆,一定非常謹慎,因為稍有不慎的話,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孟子為卿於齊,出吊於滕,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行十事也。

”是古時候的官階,相當於大夫之職。“孟子為卿於齊,出吊於滕”,齊湣王派孟子代表齊國到當時一個小國滕國去吊喪。大使就代表瞭一個國傢,如果是元首特別信任的大使,就再加兩個字,所謂“全權大使”。譬如大使到國外簽約,雖然說他出使時就具有瞭代表權,但是還是要打電報回來請示。如果是全權大使的話,就可以隨機制宜,不必再打電報請示瞭。孟子這次出使,到底是普通大使還是全權大使,我們不得而知,當然應該是取得瞭齊王的信任。

但是齊王很奇怪的,“王使蓋大夫王騮為輔行”,又派瞭一位親信的大夫和孟子同行,做副大使,幫忙孟子。這正、副兩位大使一路到滕國去,他們兩人就天天相處在一起。“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十事也”,孟子也很奇怪,平常最十愛十說教的他,這次代表齊王出使滕國,在來回的路上,對此行的任務一句話都不說。一路上大概隻有閑話,譬如天氣冷瞭、天氣熱瞭等,但是正題卻不談。譬如應該如何安排某某部長的拜見,應該如何做些國民外十十交十十,等等,一概不提。於是,那位喜歡發問的公孫醜又問瞭。

公孫醜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十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公孫醜問:齊王派老師以卿大夫的身份出使,這個特任官的職位實在是不小瞭。由齊閏到滕國來回的路程也相當遠,“反之而未嘗與言行十事,何也”,但是老師這一路上卻絕口不提國傢外十十交十十與國內行政的事,這是什麼道理?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孟子說,反正有那位先生在,他已經全盤籌劃好瞭,還要我多管什麼閑事!原來齊王對孟子沒有充分的信任,也沒有重用他,隻不過為瞭同際的聲望,所以請他掛個大使的名義,再派一個親信跟著他,也等於是監視他。而孟子肚裡有數,幹脆擺擺樣子就算瞭。這應該說是孟子的錯呢?還是齊王的錯呢?還是他們都沒有錯呢?

由此使我們聯想到從唐末開始的一種制度,到瞭明朝更為普遍,那就是“監軍”。監軍職權很高,通常都由太監擔任,因為皇帝不放心重兵在外,於是派太監去監軍,結果部隊裡的總指揮一一元帥就尤法直接下達命令。因此之故,明朝的軍事漸漸一敗塗地瞭,因為大傢都抱著“既或治之,予何言哉”的心理,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不相信我,派個人來監督我,那我又何苦賣命呢?由《孟子》這段事,我們讀懂瞭後世的歷史;同時我們也由後世的歷史,讀懂瞭《孟子》這段事。

所以這些書實在不容易讀懂,我們過去考功名,四書五經是必讀之書,年紀輕輕的怎麼讀得懂?常常越讀越糊塗,冤枉瞭聖賢。那麼,你說年紀大瞭,就讀懂瞭嗎?也不見得。如果對中國文化的認識不夠,人生經驗不夠,沒有做過官,沒有帶過兵,沒有這些人生經驗的話,還是不懂;必須要在各行各業打過滾,然後再讀這段書,那就要啞然失笑瞭。到那個時候你會把書一放,“予何言哉”地感嘆一番瞭。此所以聖賢之學的難懂。

這一段一段的故事,都含有人生處世的哲理,我們不要讀一段就隻懂這一段,必須要運用智慧,觸類旁通。書本是古人的經驗,目的在啟發我們後人的立身處世。年輕同學將來有你們的天下,當然環境、處境有別於古人,但是“人情世故”的大原則卻是不變的。如何活用古人的智慧開創你們未來的人生,那就看你們自己瞭。

下面這一段和喪事有關。

《孟子與公孫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