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與公孫醜(下)(05)職責與言責

孟子謂蚔鼃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

蚔鼃是齊國的一個官員,本來在靈丘這個地方做官,後來辭職不幹“而請士師”,希望能做“士師”,在齊王旁邊,能對刑罰方面的事有所建議。孟子說“似也”,你這番用心是很可取的,“為其可以言也”,希望能常和齊王見面,對他有所建議,使他能有好的政績。“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現在你就職以後已經有幾個月瞭,怎麼沒聽說你發表過言論,使齊王有所改正呢?“”是下位對上十位進勸的話。這位先生聽瞭孟子激發的話,於是向齊王提出瞭建議。

蚔鼃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齊人曰:“所以為蚔鼃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

蚔鼃向齊王提出應該改進的辦法,但是齊王沒有采用,於是“致為臣而去”,這個“”就是退還的意思,“致為臣”也就是“致仕”的意思,辭職不幹瞭。這位仁兄實在瞭不起,被孟子一說,馬上從善如流,對齊王提出諫言,想對國傢有所貢獻,無奈齊王不肯采納,蚔鼃無法達到自己的理想,隻好掛冠而去。齊國人知道瞭這件事,就說孟夫子這位先生教別人倒是教得蠻好的,但是他自己到底做得怎麼樣就不知道瞭。

公都子以告。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

公都子是孟子的學生,在外面聽到這些消息,就回來向老師報告。孟子聽瞭,並不介意,同時說“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依據中國文化的十精十神,既然身居官職,不能盡心公務、不能達成任務的話,就應該引咎辭職。因為做官的目的就是貢獻自己的力量,為社會國傢謀福利,既然達不到目的,再占著這個官位就失去瞭意義,說句難聽的話,何必占著茅坑不拉屎呢!

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在中國歷史上,“言責”是一股無形的力量,相當於現代的監察制度。孫中山先生也深知這種十精十神的可貴,因此在著作三民十主義時,以西方的三權分立為主幹,再加人中國原有的考試、監察兩種制度,特地編成瞭五權憲法。

在古代,監察禦史專門負責評論,即使對皇帝也不例外,看到皇帝有不對的地方就奏上一本。奏文裡面都引經據典,加上一番大道理。但是有時候詞句實在太嚴厲瞭,皇帝看瞭真不是味道。所以在中國古代,皇帝實在不是好當的,表面上看起來是專制政體、君主獨十裁,其實我們中國自古以來就有這種傳統的法治十精十神。為官者經常抱著要對歷史、對百姓負責的存心。所以我常說,要懂中國歷史,不能隻看正面的歷史,還必須看反面的歷史,就是歷代大臣的奏議。皇帝盡管不好,不願意采納忠言,但是做臣子的寧願以身傢十性十命做賭註,冒著生命的危險也要進諫忠言。所以在歷史上,有些大臣為瞭第二天要上奏章,經常連夜不睡,有的甚至棺材都準備好瞭。他們同時留下一份奏章的副本,因為萬一第二天上朝觸怒瞭皇帝,會被殺頭;或者是自己甘願以死盡忠,不惜生命的代價,要對歷史文化負責。

像清朝的朝珠就有這種特殊的作用。據說朝珠、馬蹄袖都是洪承疇想出的辦法,讓漢人在受辱之下不要做滿人的官;無奈大勢所趨,宦場誘人,漢傢英才終究還是人其彀中。在清朝,官員們見皇帝時,必須把馬蹄袖一甩,同時彎下腰,讓朝珠碰到地,象征為皇帝效犬馬之忠。大官們的朝珠裡有一顆是紅色的,據說放有鶴頂紅,毒十性十很大的,舌頭一十舔十就死。好比二次大戰時,希特勒率領的納粹十十黨十十就在假牙裡面裝瞭藥,一看情勢不對,就拿下牙齒,服毒而死。大臣們“心存君國”,到必要時就以死報效,積極地說,是盡忠報國;消極地說,就是怕死後在歷史上留下不直言進諫的污名。現在市面上有一本唐朝的《陸宣公奏議》,大傢不妨買來參考參考。

說到這裡,順便插一段題外話。從前當大官實在是不舒服的,每天早上兩點鐘就得早朝,連覺都睡不好。所以唐朝有兩句詩,以一個年輕的官太太身份為此感慨:“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做皇帝的也是天不亮就必須起十床十,通常都是老太監站在門外敲鐘,第一次敲過,皇帝未起十床十,就再敲第二次,再不起十床十,老太監就不客氣瞭,手上拿條熱十毛十巾,往皇帝臉上一蒙,順手就把皇帝給拉瞭起來。皇帝睡眼惺忪的,II換好衣服,就連拖帶拉地被架上瞭朝。國傢大事討論兩三個鐘頭以後,早朝結束,皇帝回去吃瞭早點,又要打瞌睡瞭,於是再睡上一覺。這就是“回籠覺”這個典故的由來。

同時我們再看看現在的公務員們,以及整個社會的風氣,不要說死後不怕人罵,活著的時候也盡管人罵,不在乎,隻要他官做得大,錢賺得多,管他別人怎麼說!但是國傢興亡,匹夫有責,美國肯尼迪總統有句名言:“不要問國傢能為你做什麼,而要問你能為國傢做什麼”,凡是中國人,是不是也都應該自己反省反省呢?

所以孟子說,既然不能報效國傢,不能為社會盡力,那麼就不應該留在職位上吃閑飯。而我現在呢?是自十由之身,在齊國“我無官守,我無言責”,既不是公務員,又不是監察委員,隻不過是個外地人,拿個居留權,住在這裡。“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所以進也好,退也好,我有充分的自十由。孟子這番話說得有道理,那麼他到底是進呢?還是退呢?

他到底做瞭些什麼呢?這就是歇後語瞭。孟子在這句話裡沒有說明,但是我們從《梁惠王》篇一直看下來,他的確是時時以國傢天下為念,並不隻是發言刺激別人,讓別人丟官。他隻是苦口婆心地處處說教,但是畢竟不在其位,很多話也就不方便說瞭。孟子所表露的,就是儒傢士大夫“學而優則仕”的十精十神。

中國文化另一面的道傢人物則稍有不同,他們大都采取“進退裕如”的態度。“進退裕如”這句成語,就是從《孟子》滿這一段話而來。道傢人士往往隻負言責,而不肯居官。譬如南北朝時期有名的人物陶弘景,據說他後來成仙。梁武帝經常請教他國傢大事,封瞭他高官厚爵,但是他卻掛冠而去,隱居到山裡,修道去瞭。不過,梁武帝每逢國傢大事決策的時候,還是派人到山裡向他請教,所以後世就稱他為山中宰相。像這一類就是道傢的風格,端上一大桌“滿漢全席”,隻要別人吃得高興就好,他退在一邊欣賞,還是吃他的青菜豆腐。

這些儒、道的風范都已成為過去瞭,將來會怎麼演變呢?但願新的生機、新的局面能出現在不久的將來。

《孟子與公孫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