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再回轉來看《孟子》。送禮的一幕收場後,又是另外一段故事開始瞭。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曰:“不待三。”
這個故事沒有完,我們暫且到此停住,先解釋一下這前半段的文字。
“孟子之平陸”這個“之”就是“到”。古代的“之乎者也”不一定完全是虛字,譬如現代的“的呢嗎呀”也一樣,如目“的”、中“的”的“的”(目標)就不是虛字瞭。孟子有一次到平陸這個地方——齊國邊疆的一個小縣。他對這個地方的主管邑宰說,你那些拿槍拿刀、負責守衛的部下,“一日而三失伍”,一天當中差不多要三次離開崗位,常常看不到人,不忠於職守。假如有這樣的事,你是不是要開革掉他?“曰:不待三”,這位主管說,如果有這種情形的話,不等三次失職,隻要有一次出瞭十毛十病,後果就不堪設想,馬上就要開除的。
孟子實在很會說話,套出瞭平陸大夫的“不待三”之後,馬上就反過來說:
“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兇年饑歲,子之民,老羸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
照你這麼說的話,你老兄犯的錯就多瞭,“子之失伍也,亦多矣”,你也經常失職,以至於“兇年饑歲”,每逢戰亂或者收成不好的荒年,老百姓沒有飯吃,於是“老羸轉於溝壑”,年紀大的老人們就餓死在路邊。現在年輕人們看瞭這一段話,會有點不可思議的感覺,我們當年的確親眼看到過這種慘狀。抗戰剛開始時,四川由於軍閥割據,作威作福,民國初年就把民國七十幾年的稅征收瞭,弄得民窮財盡,雖然素有“天府之國”的美稱,但是冬天一到,經常有人凍死在路邊。那個時候,四川人的頭上都包一塊白佈,腳呢?什麼也不穿,寒從腳底生,所以也容易凍死。
說到這裡,又牽涉到一個民俗學上的問題。印度人還有西亞的回教人們也都喜歡頭上包一塊白佈,人類為什麼會有這種共通的十習十俗呢?過去在大十陸,女人頭上喜歡包一塊佈,這倒是有道理的,因為在醫理上說,女人過瞭三十歲,頭部容易出十毛十病,需要保暖。現在女人們出外做事,必須打扮,不好意思再包那麼一塊佈,在辦公室裡也不好戴頂帽子,風氣使然,沒有辦法,很多女人就隻好讓自己頭痛瞭。其實倒是有一法可以補救的,在晚t睡覺時,最好把頭部包起來,平常多註意保養,防患於未然,總是好的。
我們當年初到四川,看到路邊凍死的人,不禁就想起孟子I這句“老羸轉於溝壑”,實在是非常悲慘的一幕。“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年輕的為求活命,也都逃到外地,另謀發展。孟子的意思是告訴平陸的大夫,你看看,你的地方行政搞成這個樣子。古代人口稀少,老的死,少的逃,去掉瞭幾千人,平陸這個地方幾乎就沒有什麼人瞭,所剩下的就隻是些老弱婦孺。
孟子多會說話!先舉出一個士兵不守崗位的例子,問這位大夫應該如何處分。這位大夫就說,不等三次就要把他開除掉。孟子抓住機會,就指責這位大夫的失職,言下之意,大有問他是不是該殺頭的味道。當然,孟子說話很有分寸,同時也很巧妙,他隻點到為止,數說瞭一些行政上的失職以後,這位大夫怎麼辦呢?他一定是臉漲得通紅地說:“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距心”是這位大夫的名字。他說,唉!孟先生,這件事實在是很抱歉,我雖然有心把地方治好,但是許多地方限於法令,乃至人事上的陋規,相沿已久,以至於弄到這個地步,我一人的力量實在有限,沒有辦法啊!孟子聽瞭以後怎麼說呢?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曰:“此則距心之罪也。”
孟子說,哪有這個道理!譬如有個老板出錢請人負責照料牛羊,說好瞭每個月給這個人多少經費。“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當然,這個人就必須盡心職守,想辦法為牛羊找到一塊牧地,讓牛羊去吃草。如果找不到好的牧地,沒有辦法讓牛羊吃飽,“則反諸其人乎”,是不是應該想想辦法、研究一下,怎麼樣才能達成任務?“抑亦立而視其死與”,難道就站在一邊,眼看著這些牛羊餓死嗎?
孟子就藉這個例子責備他,身為一國的地方官,負有牧民之責,就必須盡心職守,設法使百姓吃得飽穿得暖,結果卻使百姓們落得這樣可憐的下場,怎麼能推卸得瞭責任呢?如果說無能為力,沒有辦法達成任務,就應該辭職才對啊!
天下無處不能吃飯,雖然說吃飯難,其實真肯為吃飯而賣力的話,就不難瞭。譬如現在這裡許多大學生,各個都是公子哥兒、千金小十姐似的,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但是到瞭國外,人境隨俗,把圍裙一穿,去端盤子洗碗瞭。甚至許多拿瞭博士學位的,找不到工作,也隻好端盤子、洗碗碟。結果克難成傢,後來也做瞭老板。如果拿這種十精十神在自己國內發展,照樣成功。並不是美國好生存,就業機會多,實在是隻要肯幹、肯努力,吃飯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大傢為什麼感嘆吃飯難呢?原因是“好逸惡勞”的劣根十性十,誰不喜歡蹺起二郎腿坐在那裡指揮別人做事呢?
孟子責備孔距心既不能有所作為,卻又戀棧,不肯離開官職;既然不肯離開嘛,總應該有所建樹才對。孔距心被罵到這裡,隻好承認“此則距心之罪也”,老師說得對,我是錯瞭,我犯瞭失職的罪過。
過瞭幾天,孟子在邊疆考察完瞭,回到齊國:
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他見到齊王,就對他說,“王之為都者”,派去做地方首長的,我看過瞭五位,“知其罪者,惟孔距心”,其中隻有孔距心這個人他能知道自己的過錯,肯認錯,這種修養非常難得。後來這位孔先生大概要高升瞭,因為孟子“為王誦之”,又加油添醋地特別加以贊嘆。齊王就順便問起他們碰面的經過、十十交十十談的內容等,於是孟子又趁機打丫頭、罵小十姐地刮瞭齊王的十胡十子,數說瞭齊王一番。“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齊王修養還不錯,同時也很高明,趕緊說這都是我的錯。當然在下位的人有錯時,居上十位的人也推卸不瞭責任。
我們看孟子,當時以一個老百姓的身份奔走於諸侯之間,一心一意要救世救人。反過來看看很多學佛的朋友們,時常把“度眾生”掛在嘴上,結果連自己都度不瞭,“名”來瞭開心,“利”來瞭開心。求不到名利呢?那就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竟然還說什麼“弘法利生”,不是“紅發(弘法諧音)”,是白發——頭發都白瞭。像孟子這樣,才是真正在“弘法利生”,處處教化,雖然沒有當權施政,但是卻隨時隨地註意民生疾苦,提出建議。如果當時諸侯乃至其他當政者能夠稍稍改正的話,無形中會有多少人受惠啊!能挽救多少生命啊!
這一段又表達瞭一個知識分子士大夫立身處世的方針。引申而言,國傢興亡,匹夫有責,任何一個人都應該為社會國傢、為人類盡自己的力量。至於談話的藝術,那又是一門學問瞭,說得不好的話,說不定就把吃飯的傢夥給送掉瞭。像孟子的說話技巧,就是值得我們效法的。目前正逢山河變色,又是一幕“老羸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的歷史悲劇,而年輕朋友們從小過著安逸的生活,無法體會其中的淒慘。但是我還是期望你們能本著“自立立人”的十精十神,擔負起文化道統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