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與公孫醜(上)(37)孟子時論

我們還記得孟子曾經對公孫醜說“以齊王,由反手也”,如果要使齊國實行王道,聽我的意見去做,齊國稱王天下就像把自己的手掌翻過來一樣的簡單容易。可惜齊宣王和齊湣王都不聽這個意見。現在,齊湣王政治暗潮湧動,正欲發動伐燕的不義之戰,所以孟子就針對這件事首先闡明王道與霸道的分野。這也等於孟子評論齊湣王不行王道的一篇“社論”。這篇“社論”,也成為後世講政治哲學時的不易原則。在他指出王道與霸道的分野後,又繼續申論下去。

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
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傢閑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詩雲:‘迨天之未十陰十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傢,誰敢侮之?’
今國傢閑暇,及是時,般樂怠敖,是自求禍也。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詩雲:‘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這裡為什麼又來一個“孟子曰”,而且為什麼在這裡把它圈斷瞭呢?作文章講究文氣,前面孟子說“以力假仁者霸”,一路說下來,如果接著就是“仁則榮,不仁則辱”,一路再連接下去,沒有起伏,沒有頓挫,沒有轉折,像一條直線,就會覺得沒有味道。像畫畫也是一樣,一彎流水,一條曲徑,有時被山巒遮去一段,被浮雲罩住一截,於是隱約回旋,就另有一番氣象,另有一種風情瞭。行文到瞭這裡,又來一個“孟子曰”,就是這一類的手法,在文學上,好像是另起一段,重新起頭。現代寫白話文,也多如此,一節不能太長。現代人的工作繁重,生活緊張,對於太長的文章沒有耐心去讀,即使文章中需要較長的說明才能在文意上告一段落,也得想辦法分成幾個小段落,至少在編排形式上要如此截短。

這裡孟子說“仁則榮”,榮就是光榮的成功,永遠的輝煌,永遠見之於文化歷史上的榮耀。“不仁則辱”,辱就是恥辱,如果不行仁道的話,就會招來恥辱。這是以歷史哲學傢的觀點所作的一次結論。

但是世上的人誰不喜歡光榮的成就呢?所以孟子說“今惡辱而居不仁”,今是指戰國當時的諸侯們厭惡失敗,卻又不願推行仁政,走成功的道路。既希望在歷史上占有光輝的一頁,留一個好名聲,但實際上內在居心和外在的行為又與“仁政”背道而馳,隻講究現實眼前的利害,不管什麼仁或不仁。這就等於一個人既討厭潮十濕,又偏要住在低窪地帶不肯遷到高地去住一樣,這就太矛盾瞭。

孟子批評戰國當時的諸侯各國是如此,其實,人生也是如此。人的十習十慣總不肯改變,等想到時,十習十慣已經使自己受瞭太多損失。學問之道,就是要變化氣質。人往往都很短視,安於現實,珍惜目前,那裡放著一樣東西,明知是一種障礙,可是擺瞭很久就是不肯挪開。過去農業社會講究節儉,一張凳子壞瞭,還要留著,準備有一天還用得著。現在工商業社會的商品講究包裝,買瞭東西,盒子、罐子,美觀大方,舍不得丟,積起來一大堆,成為美麗的廢物。這就是農業社會的舊十習十慣,改不瞭。由此也可瞭解社會、政治、文化之難變,有時候領十導十人決定要變,可是一般人十習十慣久瞭,不肯變更。就連狹窄的泥路改成寬一些的柏油路面,有些人都還覺得討厭。因為張傢大十嫂到對門串門子,要走那條柏油路,就認為太寬、太麻煩瞭。由此便也知道為政之難!

孟子希望那時的諸侯們怎樣轉變呢?他認為如果他們不願在歷史上蒙羞,留下惡名,就要趕快改變作風;而改變之道,在於“貴德”,尊重政治的道德,推行道德的仁政。而且必須“尊士”,尊重當時所謂的“”。因為當時教育還不普及,“”就是少數賢良的讀書人、知識分子。其實上古真正的“”並不如此簡單,在中國文化裡,典型的“”應該像《禮記》中《士行》、《儒行》篇中所記述的讀書人,是在思想、言行、學問、道德、修養上都有卓越成就的知識分子。現代人十大學畢業為學士,進而碩士、博士,這些隻是學位的名稱。有人拿到瞭這種頭銜,實際上也許是不“”、不“”、不“”也不“”的。

《孟子與公孫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