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與公孫醜(上)(35)孔子外傳

另外,唐末五代時期的馮道也有一個與孔子有關的故事。馮道還沒有當宰相之前,在外面做官鎮守同州,大約和現代的省主席或行政專員的地位差不多。那時,當地的孔廟年久失修倒塌,卻沒有人過問。在他下面有一名專管酒稅的科長之流的小官吏,對這種情況看不下去瞭,覺得孔廟都弄到如此衰敗,太不成話,於是上瞭一個報告給馮道,要求準許他自己出錢來修復孔廟。馮道收到他的報告,因為是一名小科長遞來的,就十十交十十給判官——等於現在的秘書長兼管司法的去辦。這位判官的個十性十也蠻滑稽的,看到馮道十十交十十下來的這件公文,於是在上面批瞭一首詩:

槐影參差覆杏壇 儒門子弟盡高官
卻教酒戶重修廟 覓我慚惶也不難

意思是說,孔夫子教書的地方杏壇四周都長滿瞭荊棘啦,可是口稱孔孟之學、自認為是儒傢出身的讀書人都在高官顯貴的位子,隻圖自己偷享安樂,對於孔老夫子四周的環境衛生也不去管瞭。如果叫一個管酒稅的小吏去花錢修孔廟,我看瞭也感到臉紅而惶恐,對這份公文我實在很難下筆簽具什麼意見瞭。

然後他把這件公文退回到馮道那裡,馮道一看這首詩,真的不好意思,臉都羞紅瞭,趕快自己掏腰包出錢來修孔廟。

差不多在同一時期,陳州的衛士使李谷,相當於現代的警備司令,他到任三個月,依照當時的規定去拜孔廟。當時陳州的夫子廟隻有三間破房子,裡面隻有一尊孔子像,簡陋得很。由於唐代的帝王們十愛十好歌劇,出瞭不少有學問的伶人,一直到五代時都繼承這一遺風。唐時陳州一個著名的優伶李花開,看到這孔廟的破陋情形,口吟一首詩:

破落三間屋 簫條一旅人
不知負何事 生死厄於陳

孔子生前絕糧陳蔡,曾在陳州落難,無飯可吃。而死瞭以後,在陳州的廟宇又破陋到這個地步。所以他說,孔子對陳州來說,是一個過路的旅客,不知道他到底做瞭什麼對不起陳州這個地方的事,以至於生前死後都在這裡倒黴。李花開的這首詩也等於是一種民間的輿論,李谷聽瞭以後又驚訝又感嘆,於是趕快自掏腰包來修孔廟。

由這些故事我們可以看到,孔子之成為千古之聖人,確實是不容易的事。聖人永遠是寂寞的。明代洪自誠所寫《菜根譚》中說:“棲守道德者,寂寞一時。依阿權勢者,淒涼萬古。達人觀物外之物,思身後之身,寧受一時之寂寞,毋取萬古之淒涼。”我們借用這段話,作為討論孟子“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這句話的結論。

所以說,一個人必須先仔細研究,確定自己的人生觀。有許多事業,是一時的成功,短暫的光耀,隻能保持三十年、五十年,最多保持一百年便過去瞭。所以隻有少數人做的是千秋事業,像孔子,像那些宗教的教主們,除非沒有人類,除非太十陽十不再出來,否則的話,他們是永遠存在的。這就是千秋事業,就是確定人生價值的問題,大傢做的到底是千秋事業,抑是一生一代的事業,就要自己去考慮瞭。

曰:“然則有同與?
曰:“有。得百裡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

前面孟子答復公孫醜,認為伯夷、伊尹雖然也是古聖人,但並不能與孔子等量齊觀;孔子是自有人類以來沒人比得上的聖人。於是公孫醜這裡接著問孟子,那麼伯夷、伊尹、孔子他們三個人有沒有相同的地方呢?孟子說:有啊!隻要有一百裡這麼大的領土給他們治理,結果都可以做到富強康樂,使得各國諸侯心悅誠服地前來依附而統一天下。不過,假如叫他們用手段做一件不義的事,或者殺一個無辜的人而取得天下,他們也一定不肯這樣做的。這就是他們相同之處瞭。

曰:“敢問其所以異?
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太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公孫醜又問孟子說:他們不同的地方在哪裡呢?

孟子在《公孫醜》這篇裡,借著和學生的討論,表達出中國文化的十精十髓——“內聖外王”的中心思想。“內聖”修養方面,他提出養心、養氣的要點。“外用”功業方面,我們曾經提到,他借用伯夷、伊尹、孔子這三種不同的典型,影射十出立身處世的楷模。全篇十精十神實在值得後人用心體會和效法。至於在文體方面,如果從孟子的時代退回一百年,換成《論語》筆法的話,就要簡單多瞭,幾句話就把意思表明出來,不會像孟子這樣說瞭長篇大論。孟子此時,一方面,受瞭時代文風的影響——時代越向後發展,文章筆法越詳盡;時代越向前追溯,文章筆法越簡練。另一方面,也是孟子個人的文學素養好,起承轉合,發揮得淋十漓盡致。

對“內養”方面的闡述,《孟子》比《大學》、《中庸》、《論語》都要詳細、具體得多。孟子提出養心、養氣的方法,導致後世儒傢“養心、養氣”的學說和體系在中國文化中和道傢的“煉心、煉氣”、佛傢的“修心、修氣”相互輝映,蔚為大觀。“外用”方面,他則列舉伯夷、伊尹、孔子三人,烘托出萬世師表孔子的典范,同時隱喻這條道路的艱難。

難在哪裡呢?這也就是莊子所謂“有聖人之才,無聖人之道”則不足以成聖人;“有聖人之道,無聖人之才”也不足以成聖人。真正的大聖人必須有聖人之才,也有聖人之道。假如從莊子這個觀點來看的話,道傢可以說是有聖人之才,也有聖人之道,不過比較側重於聖人之才;而佛傢則可以說是有聖人之道,也有聖人之才,不過比較側重於聖人之道。才、道兩者周全的確是難能可貴的,這也就是佛傢所謂的“根器”。

在座諸位都有志於學聖人之道,這一點是不錯,但是,諸位不妨自己檢點一下,是不是具備瞭聖人之才?這一點,恐怕大傢還要多加充實。才、德、學三者是息息相關、相輔相成的。佛傢註重功德,主要的目的也就在於“器識之才”的培養,才器如果有所不足,那就要靠“力學”,也就是努力多學來加以彌補。如果才、德俱佳,那麼更要“博學”,以十精十益求十精十,因為這是一條任重而道遠的路。至於能否得其時,那便另當別論瞭。正如唐杜牧的詩所謂“由來才命兩相妨”。

《公孫醜》這半篇的要點就在於此,如果把握瞭這個關鍵,那麼一路讀下,味道就出來瞭。同時我們也才知道《孟子》為什麼如此記載,為什麼如此編排。否則,也和前人一樣,把它圈成一段一段,支離破碎的,對全篇連貫的十精十神就沒有辦法掌握瞭。

現在讓我們繼續看《孟子》的原文。孟子借孔門三子宰我、子貢、有若對孔子的贊言,作為他對孔子的結論;同時也表明自己的態度、立場——效法孔子,立志於聖人之道。不過這一點孟子並沒有講明,而要讀者自己去領會。這種文章的寫法就好比“歇後語”。譬如“瞎子吃湯圓”,歇後語的意思就是“肚裡有數”,主要意思在“肚裡有數”,但是這句話不說出來,隻說“瞎子吃湯圓”。孟子在此引用宰我、子貢、有若三個人的話表達對孔子的贊嘆,其中隱含的寓意他也沒有明說,而要我們自己體會。

宰我說:“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宰我認為他的老師孔子比堯舜還要偉大得多。我們如果隻從表面看,學生投老師的票,是當然的道理,偏私之意在所難免。事實不然,我們如果詳加研究的話,宰我這個論點可以說是公正無私。堯舜固然有聖人之才、聖人之道,可以君臨天下,但是卻沒有建立萬世師表的十精十神世界;而孔子在當時很可以一統天下,但是他卻仍然安守其分,以平民之身開創有教無類的先河,致力於百代千秋的大業。如果更深入研究,這其中還有更多道理,我們在此也是隻點到為止。

宰我和子貢這兩位同學的觀念相同,但是表達的內容、方式有異。子貢在這裡稱道孔子的偉大,首先舉出“見其禮而知其政”這個特點。

春秋戰國時,各諸侯國的語言、文字、政令、法規等都沒有統一,文字、政規等的統一是秦漢以後的事。因此,當時各諸侯國的禮儀、文化,包括瞭政治、經濟、律法等互不相同。而孔子的智慧可以“見其禮而知其政”,隨便到各地一看,由當地的民俗風情、社會狀況就可以斷定那個地區政治設施的成敗。

子貢接著說,孔子還有更高明的一著,“聞其樂而知其德”。當時各諸侯國的音樂也都不相同,就好比現在世界各地音樂的樂風、韻味都各不相同一樣。而孔子能夠一聽音樂,就知道當地的社會風氣、國民道德如何。這兩句話看起來好像有點玄虛,有點離譜,好像是學生為老師送出來的一頂高帽子,其實這頂帽子一點也不高。我們舉個例子,看看《史記》中《吳太伯世傢》——吳太伯是吳國的祖先,本來是周朝的世子之一,後來由於傢庭問題,他為瞭成全孝道就離傢出走,躲到偏遠的南方吳這個地方,就是現在的十江十蘇,當隱士去瞭。久而久之,這一帶的百姓自然受他的感化,大傢一致擁戴他為君主,於是就成為後來的吳國。或許由於吳國的開國先祖吳太伯的影響,吳國世代都有髙尚的流風。

又譬如吳季札——吳王夫差的叔祖,也是舍棄王位遠走他鄉的一位奇人。《吳太伯世傢》裡稱他為延陵季子(延陵是他的封邑)。後來他出使各諸侯之間,每到一個地方,他隻要隨處看一看,就能對當地政治、文化的興亡得失有個大概的認識,並且有獨到的見解。譬如他到瞭齊國,那時正好是晏子輔相,齊國勢力相當強大。但是他已洞燭機先,警告晏子齊國不久會發生變亂,勸告晏子及時安排後路以保全十性十命。晏子不愧為一代名相,接受瞭吳季札的建議。後來吳季札到瞭鄭、晉等國,又向鄭國的子產、晉國的叔向提出瞭寶貴的意見。總之,他在周遊列國之時,各國的君相幾乎沒有不向他請教的。因此,孔子對他也是非常佩服。

關於他,還有一則千古流傳的美談,就是“季子掛劍”的故事。古時候是文武合一的教育,士大夫們身上都會佩掛一把寶劍。當吳季札訪問到徐國的時候,那個國傢在當時是一個小國,徐君對他身上佩的寶劍非常喜十愛十,很想向他索取,但是沒有明講;吳季札懂得徐公的意思,但他也沒有表示什麼。後來他這趟大使的任務完成瞭,再過徐國,就準備把這把劍送給徐公,無奈這個時候徐公已經死瞭。於是吳季札親自到徐公的墳上,解下寶劍掛在徐公的墳前。隨從的人看瞭說,人都死瞭,何必如此呢?吳季札有他的道理,他說:“不然,始吾心已許之,豈以死倍吾心哉?”當時徐公心裡想要,而我心裡也想給,隻不過當時雙方都沒明講,現在徐公雖然死瞭,但是大丈夫不能負心,所以我一定要實踐自己的許諾。這就是延陵季子的風范。

現在我們這裡的重點不是介紹奇人軼事,引用這段故事,主要是說明《史記》在《吳太伯世傢》裡也記載瞭延陵季子具備“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的才智。現在我們翻開《史記》,看瞭這段記載,就像看普通文章一樣,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觸。如果我們設身處地,退回到當時的歷史環境和復雜的時代中,看到一個人能夠早許多年見人之所未見,預言出一個國傢社會的興亡成敗,這是多大的智慧、多高深的修養!

子貢這裡稱頌孔子就具備這種高明的智慧,事情的前因一動,他就已經預測出將來的結果,這是何等遠大的眼光與過人的見地。所以子貢接著說:“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就算經過千百年時間的考驗,經過多少英雄豪傑的崛起,也沒有辦法動搖孔子在人類文化歷史上的地位。“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子貢對孔子佩服得真是無以復加,所以他結論就說,自從人類世界開始以來,從來沒有像我們老師這麼偉大的人。

我們如果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孔子的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中,子貢應該算是表現最突出的一位。我們甚至可以說,孔子之所以在歷史上留下千古之名,生前身後,得力於子貢的宣揚之處很多。子貢當時在國際間也頗負盛名,而且有的是錢,在外十十交十十界又是位高手,有眼光,有辦法。說句笑話,他是官僚,又是資本傢,做什麼像什麼。孔子的晚年生活大概都靠他供應。例如有關堪輿的書籍記載,孔子死後,他弟子裡面很多研究《易經》的,對十陰十陽十、八卦頗有心得,經過會商討論後,選出一塊墳地,最後請子貢來加以裁定。子貢到場一看就說:這塊地隻足以葬帝王,不足以葬夫子啊!葬一個小小的皇帝嘛,還可以,我們的老師怎麼可以葬在這裡。最後由子貢選擇瞭曲阜這塊百代帝王師的名地。

孔子安葬之後,經過瞭三百多年的冷凍,到瞭漢武帝時,終於時來運轉,董仲舒提出“獨尊儒術”的建議,從此奠定瞭“至聖先師”的聲威,孔子果然成瞭百代帝王之師。而原先為孔子準備的那塊墳地,後來就成為漢高祖的安葬之處。據說是如此。風水之說是耶?非耶?其中涉及論辯太多,在此不用多加討論。孔子死後,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中獨獨子貢廬墓六年,在孔子墳墓旁邊搭瞭個小茅棚,守瞭六年孝。其餘弟子皆服“心喪”三年。這是事實。子貢對孔子的衷心敬仰由此可見。所以我們這裡看到子貢對孔子的贊嘆,真是捧得過癮。

第三段,孟子引用有若對孔子的贊揚。有若順著子貢的話說下來,師兄弟兩人好像唱雙簧似的,有若說“豈惟民哉”,豈止人類如此。有若對子貢的贊嘆再來一個引申強調,有若舉出走獸中的“麒麟”、飛禽中的“鳳凰”來作比喻。現在有些生物學傢認為麒麟就是生長在南洋一帶的長頸鹿。我對這個看法是非常懷疑的,就好比現代學者把我們中國文化中的龍當成西方的恐龍一樣的荒謬。恐龍是恐龍,不是中國文化裡的龍,西方的恐龍隻不過是我們中國龍的子孫。當然,到底有沒有龍又另當別論。不過據中國文化的傳述,龍生九子,形狀各不相同,所以如果一定要把中國龍和西方的恐龍扯在一起的話,我們就隻好說恐龍是中國龍的子孫,而且是個笨子孫。因為中國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變幻莫測的三棲神物,既能在天上飛,又能在水裡遊,更能在地上走。在中國文化裡,麒麟和龍居於同等地位,都是中國文化特有的標志,我們把它隨便比成長頸鹿或恐龍,實在是很成問題,至少我站在擁護傳統文化的立場上是不同意的。在中國文化裡,麒麟是走獸中最高貴、最瞭不起的,千百年難得一見。方才我們提到過孔子“獲麟而嘆”的典故瞭;至於“鳳凰”則是百鳥之王,在飛禽當中是最珍貴的。

有若提出瞭麒麟和鳳凰的比喻以後,接著又舉“太山”為喻,“太山”就是魯國人常引以為豪的泰山。太山並不是中國最高的山,太山在中國文化裡所以占瞭特殊的地位,是因為在上古時代,它被塗上瞭一層神話色彩。“丘垤”是普通的小丘陵。“行潦”是小河溝、小溪流,“類也”,是同類的。麒麟是走獸,阿貓阿狗也是走獸;美麗的鳳凰是飛鳥,天天生蛋給我們吃的雞也是飛鳥;神秘的太山是山,公園裡一堆假山也是山;浩瀚無邊的十江十海是水流,馬路旁的臟水溝也是水流。我們頂禮膜拜的聖人、仙佛是人,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也是人,都是同類。所不同的是,麒麟、鳳凰、太山、十江十海、聖人是“出於其類,拔乎其萃”,在同類中表現得最優異,從平凡中升華、超越,而至於崇高、偉大的境界。“拔乎其萃”的“”就是草類,當一片種子撒下去以後,沒多久就發瞭芽,隨後長成一片草木,良莠不齊,經過瞭風吹雨打的鍛煉,經過瞭地利天時的考驗,最後碩果僅存,發展成瞭凌雲之幹。人為萬物之靈,更應該效法這種“出類拔萃”的十精十神,踏踏實實地修煉自己的學養,日久功深,十精十誠所至,金石為開,有朝一日,平凡中自會有非凡的成果。

就像孔子,也不過是個普通人,但他是個瞭不起的普通人,能夠學不厭、教不倦地從平凡中升華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聖人境界。所以有若結論說:“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自從有人類以來,的確是沒有比我們的老師孔子更偉大的瞭。有若這句話,比子貢說得更重。

我們看這篇文章,從公孫醜一些不相幹的問題開始,說到動心、不動心的修養,一路說下來,說到這裡作瞭結論。究竟這一段話和動心不動心有沒有關聯呢?絕對有關聯,關聯在哪裡?就在於孟子說明瞭自己“志心於聖人之道,志心於聖人之境”,這兩句話是我照他的意思代他說的。他立志以孔子為榜樣,可以出世,可以入世;可以治平天下,也可以默默無聞。所以孟子這裡借孔子的修養典范,說明自己“志心”——內養不動心,以及“修身”一-調養浩然之氣的原因,以期外用濟世救人——“齊傢、治國、平天下”。這個是歇後語,他並沒有完全點明。所以我們讀書呀,不但自己要多讀,還要能透過文字,運用我們的智慧瞭解它的內涵,瞭解它的真正十精十神,那麼就可體會出《孟子》的味道來瞭。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裡,文王以百裡。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雲:‘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

孟子提出的王道十精十神,是中國政治哲學的一個大原則。自孟子提出這個觀念以後,中國歷代的政治思想均以此作為政治的大原則。

孟子說“以力假仁者霸”,以權勢及武力為手段,而又假借仁義為口號的,這種政治就是“霸道”。中國歷史自堯、舜、禹三代以後,政治路線變瞭,所行的差不多都是霸道。而行霸道的先決條件,必須自己先能成為一個大國,也就是說國傢本身的軍事力量要強大,經濟力量要雄厚,人民要眾多,領土要廣闊,等等。必須先具備這些厚實的國力,霸道才能行得通,所以孔子、孟子都認為,自周朝以來,王道就開始逐漸衰微瞭。孔子在《禮記》的《禮運篇》中,說到人類文化衰微的演變,就感嘆後世已失去瞭王道。世界大同思想體現於《禮運篇》中的一段,描寫王道政治普遍實施以後理想的社會狀況。他說,中國在上古時候的人類社會,就是這種大同世界的“太平”盛世;等而下之,王道的十精十神變瞭,王道的政治也沒有瞭,但還可以致“升平”的社會;再等而下之,便是衰亂之世瞭。而孟子在這裡,就更加強調失去大同世界理想、失去王道十精十神以後的政治,都隻是假借仁義的“霸道”而已。但是他為霸業下瞭一個定義——霸業必須具備一個強大的力量來行使治權。然而,縱使是一個具有強大力量的政權,要想圖強稱霸,還是要假借仁義之名,利用仁義做它的號召。換言之,霸道的政權、霸道的君主、霸道的大國,如果不借仁義為名,還是不行,不能成為霸。歷史上這類事例很多,一定要兩者摻和來用,雖然有政權、有實力,但也還要借助仁義這塊招牌。

例如十九世紀以後,西方政治思想所標榜的“自十由民十主”,表面聽上去無可厚非,其實真正的“自十由民十主”也就是中國傳統所講的做到“王道”十精十神的一個渠道。可是直到現在為止,全世界的國傢民族中哪個真正做到瞭“自十由民十主”呢?即使有,也不過是假借自十由民十主之名而行霸權之實,不也正是孟子所說的“以力假仁者霸”嗎?

孟子再為王道下一個定義,“以德行仁者王”,以最高的道德政治為中心來施行仁政,就是“王道”。而以道德為基礎的仁政,則不在乎土地是否廣大,人民是否眾多,武力是否強大,經濟是否雄厚等問題瞭。他並且舉出歷史的例子作說明。這裡要註意,引申孟子的思想,姑且裁定堯、舜、禹三代是上古最純粹的、不著意的、本然而行的王道。他在這裡所舉的,是後世所稱道的吊民伐罪——有所為而為的王道的代表。然而這一典型,也往往被後世假借而利用。他說,像商湯開始起來的時候,領土隻有七十裡;而周文王在開始建國的時候,領土也不過百裡而已。幅員如此之小,他們卻能夠實行仁政,因為他們在實行之初並不是企圖擴大領土,成為大國,也沒有其他的野心。那是以一個道德的政治思想做原動力,所以不需要假借一個大國的力量去行使仁政。

中國的歷史哲學中充滿瞭儒傢的色彩,而儒傢從孔子開始,首先提出湯武吊民伐罪的革命事業。孔子平常不多談湯武革命,到瞭孟子的時候,才比較提到湯武革命吊民伐罪的王道十精十神。但是,我們前面曾經提過,古人很多對於湯武的革命抱有懷疑的態度,尤其是司馬遷。在《史記》的《齊太公世傢》裡,他很巧妙地表明瞭對湯武革命的看法,《史記》之難懂,就在這種高明的處理手法。當他記敘周文王、周武王如何創業、如何興起時,全篇都是好話,但是他的文章裡有塊“骨頭”,這塊骨頭沒有擺在這裡,而是擺在《齊太公世傢》裡。齊太公就是薑太公,當他遇到文王、成為文王的輔政以後,司馬遷用“十陰十謀修德”這四個字點出文王把道德仁義作為十陰十謀的手段,說明文王、武王還是假借仁義而已。文王與薑太公兩人“十陰十謀修德”,這四個字,就表明瞭司馬遷的看法,說出瞭歷史事實的真相。他的文章真厲害,好像把一個釘子釘到另一個不受註意的地方。你不把這個釘子找出來,則全篇的關鍵、整個的觀念就搞不清楚瞭。

不過話說回來,這是歷史哲學傢司馬遷的觀點!歷史哲學傢們所要求的,是站在中國文化的立場,對民族文化的十精十神負責,所以他是不顧一切的,隻為發揮正義而秉筆直書。但是,歷史上多少還是有些隱晦的地方,基於私德,司馬遷不便作露骨的批評;基於公道,司馬遷又不得不說出微言大義。於是他運用高明的智慧、優美的文字以及巧妙的手法,完成瞭這部巨著。所以,這部《史記》傳下來,他敢吹這個牛說“藏諸名山,傳之其人”。因此我們讀《史記》,必須細心體會。否則,很多關鍵就忽略過去瞭,而不能懂得《史記》的真義。

孟子更進一步引申王道十精十神說:“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後世的霸道以權力、武力去征服別人、懾服別人,而在表面上被征服、懾服的那些人,內心並沒有真正地被降伏或佩服這種征服者。實際上,隻是因為自己力量不及,無法對抗,隻好投降,作出服從的表示而已。做人也是同樣道理,假如你比別人狠,比別人能幹,比別人有錢有勢,別人隻有聽你的,隻好對你好瞭。譬如說你是一個有錢的老板,你公司裡的職員因為要向你領薪水,隻好聽你的,但是他心裡不服你,也不一定佩服你。

《孟子與公孫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