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所說的氣,並不是物質世界的氣,不是空氣的氣,即使勉強以空氣的氣來研究,則要借用佛傢的理論作解釋瞭。
佛傢對於空氣不叫氣,叫做風,是四大——地、水、火、風之一。佛傢在《楞嚴經》裡提到風大和本體關系為“風十性十無體,動靜不常”,又說“十性十風真空,十性十空真風,清凈本然,周遍法界”,這和孟子說的“則塞於天地之間”,簡直看不出有什麼兩樣。孟子所說的也就是由形而下的氣歸到形而上的本體,一方面是動十態的,一方面是靜態的。靜態方面,和心念合而為一,心靜到極點,氣也充滿到極點。所以打坐做工夫可以祛病延年,心念空一分,氣就多充滿一分,心念全空,氣則充滿瞭,這就是“浩然之氣”。在動十態方面,這“浩然之氣”是至大至剛的,發揮作用出來,就是配合不動心的大勇、大智、大仁。對於仁、義、禮、智、信的真理認清和確定之後,絕不動搖,甚至犧牲生命也絕不改變。假使像方回詩中的“如何感事氣猶炎”,碰到事氣就動瞭,那就一點也不到傢瞭。
孟子講養氣的一段,做修養工夫的人要特別註意。孟子這一段話講得非常好。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這裡是孟子汫養氣的方法,是解釋前面所說的“直養”。怎樣直養呢?
我們註意他的第一句話:“必有事焉”,就是心裡要有個東西,心中要有所守。如佛傢的凈土宗,念念在佛,隨時隨地念中都要有一個佛,這就是“必有事焉”。禪宗的參禪打坐,行、住、坐、臥打成一片,就是“必有事焉”。修心、氣這兩方面的工夫,要如禪宗大師大慧杲所說的心裡有如欠瞭別人好幾百萬元,明天不還就要坐牢,心裡急得不能人睡,也許你還正在請客,當面有人敬你一杯酒,這杯酒你也喝瞭,可是你心裡所想所念的,還是那幾百萬的債務怎麼辦!也好比得相思病的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忘不瞭情十人一樣。
我們平常要做到寧靜是很難的,我們做修養工夫很難達到定、靜。我們看曾子所著的《大學》所說的“知止而後有定”,知道瞭“止”的方法才能夠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大學》說到這裡,下面就沒有瞭,又換個話題講別的瞭。那麼“得”個什麼呢?得“明德”,就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明明德”就好比頓悟。“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頓悟以後起用,接著“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這就是講漸修,由漸修而得瞭“明德”,頓悟瞭。我們如果拿禪宗來比喻的話,就是這個樣子。
由“止”到“定”這步工夫很難,所以孟子告訴我們要“必有事焉”。我們懂瞭孟子這句話的奧義,就可以進一步發現各宗各派修養的方法,譬如念佛、持咒、修氣、看光、觀想、祈禱等各種法門,實際上都是因為此心不能定,隻好想個法子把它拴住,就各人的喜好十習十慣各自找個東西把自己給拴起來。所以《大學》上說要“知止”,先求“止”,止於一念,止於一個東西。這個原理也就是“必有事焉”,不然心就靜不下來。當然也有高明的人,不用求上帝,不用求菩薩,也不念佛,也不念咒子,不必觀想,馬上能靜下來。或者有人說他坐起來很空,但要註意,這並不是真空,隻能說是保持一個空靈的境界。但是有個“空”,就是“有”瞭嘛!有個什麼?有個空。這仍然是“必有事焉”。
假定我們隻走儒傢路線,隻跟孔孟學,不塗上後世的宗教色彩,也不加上神秘的氣氛,那麼此心要如何修養呢?此心要“必有事焉”。怎麼個“必有事焉”?我們想要心靜下來、氣定下來,就是把這一件事始終掛在心上,不要忘瞭這件事。
可是“必有事焉”還要註意不要去扶正,“勿正”,不要自己去從旁加工。有些人打坐時,一坐下去心裡就想,我打坐瞭,不要吵!就好像一支豎十立的桿子,本來是正的,這一“不要吵”的念頭一加力,反而歪瞭。可是,你也不能說完全不理它,如果不理它,就倒下去瞭。所以孟子的第三個要領是“心勿忘”。一邊“勿正”,一邊又要“勿忘”,就好比佛傢《心經》上的兩句話“不增”、“不減”。第四個要領則是“勿助長也”,因為你的心志已經在靜、在定、在養氣、在養心瞭,已經有事,不需要另外更加一事。如果另外再想辦法去幫助它,反而有害。孟子對於“勿助長也”這個要領,還特別講瞭一個故事來作具體說明。
他說宋國有個種田的農夫,在插秧以後,天天到田裡去觀察,總覺得秧苗長得太慢瞭。好像我們帶小孩,每天看著他,往往感覺不出孩子一天天長大。這個農夫希望自己的秧苗能夠很快地長高,便在夜裡偷偷地跑到田裡,把秧苗一棵棵拔高,忙瞭一十夜,累得昏頭昏腦地回傢,告訴傢裡人說今天累壞瞭,因為在田裡忙瞭一十夜,幫忙秧苗長高瞭一些。他的兒子聽瞭,趕快到田裡去看,結果秧苗因為被弄得根基不穩,都已經枯萎瞭。
孟子對這個故事作結論說:天下做修養工夫的人,不這樣“揠苗助長”的,沒有幾個人;也可以說,人人都在那裡揠苗助長。
相反的,有人聽瞭養氣是這樣養法,以為根本不要做工夫瞭。不做工夫,就和那些認為修養工夫無益而棄置不理的那種人有一樣的後果。以種田為例,就好比是插瞭秧以後不去芟除旁邊的雜草。而芟除雜草就像佛傢做工夫一樣,隻能有正念,不能讓別的煩惱妄念長起來。
於是對於養氣的這段工夫,歸納起來,孟子還是堅守前面那個原則——“直養而無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