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與公孫醜(上)(26)平心靜氣

中國讀書人每每喜談“養氣”,有時還勸人“心平氣和,多養氣啊!”養氣這工夫可真難。我們試看宋末元初方回的一首詩,就知道養氣之難瞭。

萬事心空口亦箝 如何感事氣猶炎
落花滿硯慵磨墨 十乳十燕歸梁急卷簾
詩句妄希敲月賈 郡符深愧釣灘嚴
千愁萬恨都消處 笑指鄰樓一酒簾

他第一句詩說“萬事心空口亦箝”,本來把萬事都看空,把世間一切都看透瞭,自己把嘴巴也封起來瞭,對人對事都不再去批評討論瞭。“如何感事氣猶炎”,可是一碰到什麼事情,氣就來瞭。就像講究養氣的人打坐,原來在座上,心平氣和挺好的,可是一碰到不對勁的事情,就發怒瞭。“落花滿硯傭磨墨”,這第三句有濃鬱的文學意味,本來想寫寫字、作作畫的,可是一陣微風過處,落花片片,有幾瓣飄飛人窗,剛好掉落在硯池中托身。見到這硯池中落花沾墨,又是一種情思,而打消瞭寫字作畫的念頭,連墨也懶得去磨瞭。這就是受瞭外境的影響而移轉瞭自己的心意,雖然人好像懶瞭,但還是心、動氣浮,幾片落花就影響瞭自己。可見這和孟子說的“持其志,無暴其氣”的七字“真言”就不相符合瞭。

十乳十燕歸梁急卷簾”,這第四句的寫景也頗美:一雙築巢在梁上的燕子生瞭十乳十燕,初出窠巢試飛,倦瞭歸來時,簾子擋住瞭它們的歸路,自己又急忙去把簾子拉起來。雖然是一個善意的舉動,但到底還是動心瞭。

第五句“詩句妄希敲月賈”,這是描寫作詩的好勝之心,“好勝”也是氣動。這句詩中“敲月賈”三字是有典故的。唐時有一個著名詩人賈島,他有一次作詩,其中有一句是“僧推月下門”,後來又想想其中“”字不大好,而改為“”字,成瞭“僧敲月下門”。但是究竟用“”字好,還是“”字好呢?決定不下,於是在走路的時候,他邊走邊反復吟誦,不知不覺就撞瞭韓愈的駕。那時韓愈是大官,正騎在馬上,衛士們當然把賈島抓來。韓愈一看是個秀才,就問賈島走路為什麼莽莽撞撞的。賈島說因為我正在一心作詩,所以沒有註意到。韓愈聽到這個人會作詩,大感興趣。賈島說明內容,韓愈大為贊賞,而且主張用“”字。於是賈島的詩名大起,名滿長安瞭。後來把斟酌文字稱作“推敲”,就是從這個故事來的。我們知道瞭這個故事,就知道方回這句詩的意思就是作詩時也是求好心切,望勝的心大瞭。

第六句“郡符深愧釣灘嚴”,這是坦率說自己養氣工夫的不行,遇事仍會動心。嚴子陵是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好朋友,光武中興,劉秀當瞭皇帝,找嚴子陵來做官,嚴子陵不但不去,反而躲到富春十江十上,穿件蓑衣,戴個鬥笠,在十江十邊釣魚。但是方回接到郡守的任命狀就高興起來,回頭一想到嚴子陵的高風,反而感到慚愧瞭。

我們記得公孫醜問孟子,假使在齊國當政功成名遂時動不動心,孟子說不動心。現在方回對一張任命狀都動瞭心,這又是說明養氣之難瞭。以詩論詩,這首詩第五、六兩句都不算高明,喜歡用人名來押韻,是學蘇東坡的作詩技巧。但蘇詩這種技巧,並不足以取法。

最後兩句“千愁萬恨都消處,笑指鄰樓一酒簾”,這是他的結論,最後想想,人生還是不要動氣,不必動心。不過他的不動心、不動氣,是要靠隔壁那傢的酒來幫忙的,這不是要靠酒醉來自我消氣嗎?

所以我常說,中國的哲學思想很難研究,因為多半都包含在詩詞與文學作品之中。我們看方回這首題為“春半久雨走筆”的七律,句句都含十著哲學思想。

事實上,唐宋以後的士大夫們講究靜坐的、學十習十吐納的、做煉氣、養氣工夫的非常多,我們隨便舉幾個大傢耳熟能詳的人,如唐朝白居易有首詩:

自知氣發每因情 情在何由氣得平
若問病根深與淺 此身應與病齊生

這完全是他養氣工夫的報告,他說自己明明知道氣動的時候一定是受瞭感情的影響,是心動而同時氣動。所以在沒有修到無心地、尚有我此心時,則必因情而動心,心動就氣動,那麼氣也就沒法養得平瞭。如果要問容易動氣的十毛十病有多大的話,老實說,當你一出生,有瞭這個生命的時候,這個動心、動氣的十毛十病就有瞭。因此他又有一首詩說:

病來道士教調氣 老去山僧勸坐禪
孤負春風楊柳曲 去年斷酒到今年

一面在修心養氣,一面又在動心惹氣瞭,看來蠻好笑的。又如宋朝蘇東坡的詩:

析塵妙質本來空 更積微十陽十一線功
照夜一燈長耿耿 閉門千息自蒙蒙

他說這是一個物理世界,我們予以層層分析,分析到像微塵那麼微細,再去層層剖析,到最後,它裡面的中心則是空的。現代的自然科學,已經證明瞭蘇東坡所引用的這項佛傢理論的真實十性十。所謂原子、核子、中子等,剖析下去,最後的中心是空的。而這本來的虛空,又因“更積微十陽十一線功”——這又是我國傳統文化《易經》的道理。本來世界就是虛空的,隻是因為一點點十陽十能持續回復的作用而奏功,由虛空產生瞭萬物萬有。認識瞭這一項真理,在晚上一盞孤燈之下打坐,把心念之門關上,千念萬慮都摒諸心門之外,於是氣息平靜,久久都在一種濛濛然的氤氳狀態之中,自十由自在,舒適安詳瞭。本來蘇東坡對佛道兩門的學問修養都很喜歡研究,而且也有點實踐的小工夫,所以在他的這首詩裡,對養氣的工夫做得好像較有部進步;但是他在獄中作的詩有“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不免又動心惹氣而不安瞭。

還有陸放翁的詞裡也說:“心如潭水靜無風,一坐數千息”,所謂潭是指山中小溪流經之處有一較寬闊的深水聚處,天然有調節溪流水位的作用,在溪流中稱為潭,如臺灣的日月潭、碧潭、鷺鷥潭等。在河川間則名為湖,面積就更廣闊,水也更深,如大十陸的太湖、鄱十陽十湖、洞庭湖等。放翁在詞中說,養心養氣要養到像沒有絲毫風吹的潭水,水面上沒有一絲漣漪,平靜得如同鏡子一般,這樣一坐下來,就連續數千息。一呼一吸稱為一息。平常人打起坐來,心念平靜的時候,呼吸是非常緩慢輕微的,甚至好像不在呼吸,而勉強去分辨,一息可能至少要三四秒鐘。而在這心如止水的平靜之中,一坐可以數千息之久,也是很不容易的。陸放翁的“一坐數千息”,是在靜坐中做數息觀的老實話。

心理專註出入息的次數,便是佛傢講修養方法的專註一緣、系心一緣,也就是與孟子所謂“持其志,無暴其氣”的原則相同。我們讀瞭陸放翁這些詞句,便知道他晚年也講究養氣的工夫,這和他少年時代“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的氣概雖然同樣是使氣任十性十,但此時的數息養氣當然不是少年時代壯氣凌雲一般的粗放瞭。如果以人生的經歷和心情來講,他寫“一坐數千息”的詞句應該在他寫下面這首《再過沈園時》之後瞭。

夢斷香銷四十年 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 猶吊遺蹤一泫然

如此論斷都是想之當然的事,而放翁畢生的意氣卻是至死不衰,所以才有下面這首詩表達的臨老的莊嚴壯氣。

死去原知萬事空 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 傢祭無忘告乃翁

這些雖然都是文學上的氣概,但文字、語言與意氣之間卻是息息相關、不可分割的。

從這些唐宋文學名人的作品中,可以知道養氣之難。這個養氣,也就是孟子所講的與不動心相配合的養氣,需要大勇。像文天祥這類的人才可以談得上正氣,所以這也可以說是“難言也”的原因之一。

《孟子與公孫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