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裡,就要討論“浩然之氣”瞭。浩然之氣,也是中國文化中的一個大問題。由於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因此我們就《孟子》原文所提“浩然之氣”的淵源先作一個概略的回溯,讓大傢對於孟子所以提出“浩然之氣”與公孫醜討論的來龍去脈,有個更深的印象。這樣,我們對於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觸的“浩然之氣”,才能有更清楚的認識,甚至能有所體會。
最初,公孫醜請教他的老師孟子,在功成名遂的時候動不動心。孟子告訴公孫醜,他在四十歲的時候就已經不動心瞭。
“不動心”這三個字,後世道傢、佛傢以及宋明的理學傢都把它引用到內心修養工夫上去,成為“不起分別”、“無妄念”的同義語,作為身心達到“道”的最高境界的修養,並且認為是念頭絲毫都不動的一段形而上的工夫。不過,我可以大膽地說,這對孟子的本意產生瞭很嚴重的誤解。孟子在這裡對公孫醜所說的“不動心”,隻是對一切事功成就的不動心;也就是對人類社會中的名利、榮譽、權勢以及物質不動心而已。
接著公孫醜認為,孟子能夠對名揚天下、功在萬古的人生境界都不動心,那需具有大智、大勇,否則是很難做到的。因此討論到勇的問題,牽涉到北宮黝、孟施舍等幾個武功很高的人,舉他們的武勇來比擬,以便討論得更具體。但是孟子在“勇”這一課題中所作的結論是:武勇之勇,並不是真正的大勇;真正的大勇,還要配合個人高度的修養。像曾子那樣,或者如子夏一樣,才是真正的大勇。也就是孔子教誨曾子的:自己有理時,雖然自己隻是一個最普通的老百姓,縱然面對王侯將相,也絲毫不會感到害怕,也不會退卻;如果自己理虧,雖在千萬人面前,也要認錯,也要擔負起責任來,這就是真正的大勇。
從不動心到大勇,也就是一個人的真學問、真正的修養工夫瞭。工夫到這個階段,雖有千萬元、上億元的賄款放在面前,不但不會伸手去拿,連“這錢可不少啊”的念頭都不會產生,這就要具有大勇的人才辦得到。
如漢朝的楊震,做官的時候,有人在半夜悄悄地送瞭一大批銀子給他,楊震不肯收,那送錢的人說,現在這房子裡隻有你我兩個人在,你盡管收下,絕對不會有人知道的。可是楊震對他說:“怎麼沒有人知道呢?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那人聽瞭,良心上也受到譴責,非常慚愧地挾瞭那一大包銀子走瞭。
我們設身處地想想,那麼多的錢,以自己的薪水算起來,大概兩輩子也賺不瞭那麼多。又當深更半夜,而且隻有兩個人面對面,沒有第三者在場,這是多大的誘十惑!如果沒有大勇,就很難下拒絕的決心,更難說出那句使對方感悟的名言來。我們可以想象得到,楊震說這幾句話時,他的心地是多麼光明磊落,十溫十語中有千鈞之力,氣魄多麼的宏偉,這就是真正大勇的具體表現。
再回轉來說,公孫醜又問大勇是怎麼樣修養來的,孟子說是由於意志的堅定來的。“堅定意志”這句話,嘴裡說說容易得很。其實,沒有相當修養工夫是很難做到的。公孫醜再進一步問,堅定意志有什麼方法。孟子告訴他七個字:“持其志,無暴其氣”,如果下定瞭決心,就堅決地去做,絕對不改變,就像一個虔誠的宗教徒絕不改變他的信仰一樣。學禪的參話頭,學密宗的念咒子,或如念佛,這些都是“持其志”。但僅僅“持其志”還是不夠,不能成功,同樣重要的還要“無暴其氣”。
孟子這裡所講的氣,包括情緒在內。大傢對於事情,可以做或不可以做,平日都知道,認識非常清楚,都能堅持這個原則。但當心浮氣躁的時候,就會受影響。譬如發怒的時候,理智告訴我們不要出口罵人,可是氣一上來,嘴巴不受控制,罵人的話就出來瞭。所以“志”與“氣”是兩回事。而孟子說不僅要“持其志”,同時更要“無暴其氣”,不使此氣粗十暴浮躁。因為心理與生理是相互影響的。心念專一,可以影響身十體,生理機能會受影響。如專心看書時,往往別人說話就聽不見;相反的,生理也影響心理,人生瞭病就情緒不好,思想或更敏銳或變遲鈍。所以氣修到專一歸元,也可以改變意志。像被撞昏的人,就是氣的作用而影響到意識的昏迷。有學靜坐幾十年的人,無論是佛傢、道傢,對修養的路子很明白,但始終不能得定,就是因為氣調不好的原故。有些專門做氣功的人,氣煉得很好,可是心理上沒有把理路搞通,也不能成功。“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兩者不可偏廢。
這是孟子和公孫醜前面討論的大概,現在則更上一層樓瞭。
“敢問夫子惡乎長?”
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夭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
這時,公孫醜問孟子,你剛才說的,志和氣相互影響,同等重要,那麼請原諒我冒昧地問一句,你的修養工夫在“志”和“氣”兩方面哪方面比較高明呢?
孟子說,我在志的方面,也就是心理方面,對於至高無上的真理已經瞭解,到達即事即理、事理不二的地步瞭。“難言也”就是很難說明白的意思。他說我善於“養吾浩然之氣”。這“浩然之氣”就是這裡的重心瞭,我們先作文字上的解說,然後再深人討論。
這句話裡頭“我”與“吾”這兩個字,平常是同義字。但在這裡,則有不同的意義,否則孟子為什麼不說“我善養我浩然之氣”或“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呢?因為這裡的“我”是專指孟子本人,是他的自稱,而“吾”字則泛指我們人類。如果譯成今天的口語,就是“我善於養我們人類所具有的浩然之氣”。從這句話可以知道,“浩然之氣”是大傢都有的,是人人都可以養的,但是懂得的人很少。孟子則不但養氣,而且還很善於養“浩然之氣”。
“浩”是表示浩大、充滿、浩渺空泛等含義的形容詞。最重要的是這個“養”字,不是“煉”,這個“養”字用得太好瞭,太妙瞭。這是要特別註意的重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