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與公孫醜(上)(17)從心所欲的不動心

現在我們再回過來研究一下《論語》,孔子沒有提出“不動心”的問題,但是講到過類似的修養。我們看他老人傢的報告“四十而不惑”,不惑相當於不動心。但是真正能圓融地不動心、到達聖人境界,是他七十歲時,“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時孔子才完成瞭聖人境界的修養。我們由孔子的自我報告,可見“不動心”鑒別之難。

現在我們大概對“不動心”這個名稱所包括的與我們有關的內容作瞭一番研究,竟有如此之多,詳細發揮起來,幾年都講不完。道傢、儒傢、佛傢修養到不動心的理論以及方法,介紹起來太多瞭,現在我們還是限定在孟子的“不動心”來說。真正的“不動心”是什麼樣子呢?孟子舉出兩種典型。一種是屬於外型的“不動心”,就像武術傢一旦身陷重圍,成千成百的槍桿對著,但是他眼睛都不眨,視死如歸,一點不動心。普通一般人可做不到,尤其小十姐太太們,遇到一點小事就尖聲大叫,十裡外都聽得到。實際上女十性十們尖聲大叫,你說她真怕嗎?不見得,她就是十愛十叫,這一叫啊!把男十性十的“不動心”就給叫動瞭。

記得當年在大十陸,我曾經去廬山住過,那裡有座寺廟叫天池寺,旁邊有個深谷,可以說是萬丈懸崖,看下去令人頭暈目眩,很少有遊人到此。那裡有塊石頭就像舌頭一樣,突出山壁,石頭的大小,正好兩隻腳可踏在上面。據說這塊石頭隻有兩個人踏過,一個是王十陽十明,他站在這塊突出的小石頭上,向萬丈深淵下面望去,試試看自己恐懼不恐懼。另外一個人是誰呢?是蔣公中正,他一生研究王學,所以到廬山時,也到那塊石頭上站一站,就是想看自己面臨這樣的險境是不是會動心。

置身危難重重的閑境而能不怕、不懼,算不算是不動心呢?這還不能算是孟子所講的真正“不動心”,這還隻是對外境的不動心,就像孟子所列舉的那兩位武士北宮黝和孟施舍的修養一樣。那麼孟子所認為真正的“不動心”是怎麼樣的呢?他認為要像曾子那樣,中心要有所主,也就是所謂的“守約”,內心要有所守。不動心並不是一個死東西,假如一旦父母死瞭,我們還在那裡學聖人不動心,這成什麼話呢?如果不動心就是無情的話,那麼父母兒女可以不管瞭,國傢天下也不相幹瞭,這個樣子的“不動心”還能學嗎?自古以來,很多學佛、修道的都誤以為“莫妄想”是不動念頭,是究竟的真理,因而導致一種非常自私的心理,凡是妨礙打坐、用功的,都是討厭的,都是不應該的。一天到晚什麼事都不想做,也不肯做,就隻是閉眉閉眼的要不動心。其實他又要成仙,又想成佛,欲十望比一般人十大得多,你說這顆心動得有多厲害!可是一般修道的人往往都忽略瞭這正是動心,還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在不動心呢!

昨天一個朋友來,我和他談起不動心的事,提到我最近寫的兩句詩——“事於過後方知夢,十浪十在波心翻覺平”。中國文學上我們常看到“人生如夢”這四個字,在境界上看來多美,多灑脫;但在我看來,並不以為然,我看他和我一樣,都是事後的諸葛亮,過後方知,人在身臨其境時並不知道。就好比掉在海裡,陷到大十浪十的中心點時,或者困在臺風眼時,反倒覺得沒有一點風,也沒有一點十浪十;坐在飛機艙裡,坐在快速火車上,自己反而不覺得在動。所以許許多多講儒傢修養的以及學佛修道的人,把兩十腿一盤,眼睛一閉,打起坐來,清清凈凈的,自以為是“不動心”瞭、“無妄想”瞭,其實正是“十浪十在波心翻覺平”。為什麼呢?因為他有個大妄想就是要修道,正在動心啊!這正如佛經上所形容的,“雲馳月駛,岸動舟移”。

如果我們把不動心認為是個死東西,那就完全錯瞭,如果認為修養到“無念”的境界就算得瞭道,那更是大錯特錯。現在反過來看看普通一般人的思想,總是連綿不斷的,一波未平,數波又起。就算打起坐來,一直告訴自己要“莫妄想”,也還是無可奈何!我們多半都不十習十慣說實在話,如果肯說實話的話,我們請一千個學道、打坐瞭幾十年的人來問問看:靜坐時,有沒有妄念呢?我相信有九百九十九個半的答案都是“有妄念”,都沒有辦法做到無妄念。如果說修養到瞭沒有妄念,那很可能是像我前面所說的,“十浪十在波心翻覺平”,隻是自以為清凈無念罷瞭。

因此我們要註意,孟子的話沒有錯,他以他的太老師曾子為不動心的典范。曾子不動心的原則就是“守約”,所謂“守約”,是心中自有所守,有個定境,有個東西。因此要“”,約住一個東西,管束一個觀念,照顧住一點靈明。我們平常的思想、情緒都是散漫的,像灰塵一樣亂飛亂飄。我們這邊看到霓虹燈,馬上聯想到咖啡廳,接著又想到跳舞,然後又想著時間到瞭,必須趕快回傢向太太報到。一天到晚,連睡覺時思想都在亂動,十精十神意志的統一、集中簡直做不到,所以必須要“守約”,守住一個東西。

《孟子與公孫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