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
公孫醜聽瞭這番理論以後,又觸及實際問題,再向孟子問道:老師,我冒昧地請問一下,你剛才說告子比你更早就修養到不動心瞭,請問,你的不動心和告子的不動心,在修養上是否相同?
孟子說,告子說不合於道理的話,不要放在心裡研求;心裡覺得不妥當的事,不要在意氣上爭求。從這裡我們很明顯地看到,在中國文化中,談心氣合一的修養工夫是孟子特別提出來的。至於後世道傢的心氣合一,也都是從這個脈絡來的。如果說心氣合一之說遠在孟子之前就有,那也是對的。
這裡是孟子專說他與告子修養到不動心的原則,不過孟子這裡談的不動心,和前面所說由於外面功成名就的誘十惑,或危險困難的刺激而引起的不動心,又有所不同。到瞭這一段,孟子所說的不動心,已回轉到內在修養的不動心瞭。不過孟子不像後世那樣,隻做內在修養的不動心工夫,而是內外兼通的、相合的。
接著孟子批評告子所主張不動心的修養原則說:告子認為“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心裡覺得不安、過不去的時候,千萬不要動到意氣,這是對的。這就像吃瞭友人王某的虧,本來想以其人之道反治其身,把他的一筆巨款取來,以泄心頭之恨。但想想,以怨報怨並不妥當,雖然心理上覺得過不去,但也不能意氣用事、逞強非達到目的不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凡是在道理上講不通的,就不要在心理上再去好強。孟子認為,對於道理不明的事情,明知道不該做,而卻偏要動心,這就應該再去深入研究清楚,找出原因來才對。
孟子批評瞭告子的得失以後,提出他的意見。他說,“志”是主宰、領導、指示“氣”的司令官。在這裡我們要瞭解“志”是什麼,他認為“志”就是意識形態,是意識觀念。譬如“去西門町”,這是一個思想,這個去西門町的決定就形成瞭一個意識形態,成為一個觀念,具有力量,督促我們前往,這就是“志”。
至於“氣”,內部的氣,就是“體之充也”,我們身十體裡面本來就充滿瞭氣,並不是由兩個鼻孔吸進體內的空氣才是氣。身十體活著的時候,內部充滿瞭氣,氣是哪裡來的?是意志心力合一的動元。
“夫志至焉,氣次焉”,氣是怎麼行動的呢?孟子認為心理可以影響生理,生理也可以影響心理,但是他強調以心理為主。“志至焉”,就是心理為主,“氣次焉”,氣是輔助心理而相輔相成的。所以我們心理上想到害怕時會出冷汗,這就是心理影響到生理。志怯則氣虛,想到自己丟人的事,臉就紅瞭,就是元氣虛瞭。志一消,氣就差瞭,想到要開刀,臉色就變瞭。有“恐癌”的心理病,人就先瘦下去瞭,所以氣是志的附屬品。產生氣的原動力,則是意志。
孟子最後說,“持其志,無暴其氣”,真正的修養,還是從內心,也就是從心理、意志的專一著手,然後使氣慢慢地歸元充滿。這個時候,你的心理、生理,兩者自然協調、融合,對事情的處理,待人處世之間,自有無比的鎮定、勇氣和決心,當然可以把事情處理得很好。
後世理學傢講修養的,有一種心氣二元的理論,道傢也有心氣合一的說法。如宋代的大儒張橫渠講究養氣,《東銘》、《西銘》兩篇著作就是講養氣;二程夫子(程頤、程顥)喜歡講養心。不過宋明理學關於心氣二元的理論或心氣合一說,有的地方他們自己也矛盾得很,一會兒心,一會兒氣,搞不清楚,但都是從亞聖孟老夫子的傢當裡十抽十出來的。後來明明又把道傢的養氣、禪宗的養心寫入自傢理學當中,而又不承認是人傢的東西,自己一定要標榜出一個老祖宗來,標榜誰呢?當然要推出孟老夫子來瞭。所以距離孟子已經一千多年的宋儒們,宣稱孟子死後孔孟之學就失傳瞭,中間一直空瞭一千多年,才由他們承擔起來。
朱元璋當瞭皇帝,看見唐太宗找瞭一位聖人李聃(老子)做祖宗,他也要找出一個名字響亮的古人認做祖宗,於是找到瞭朱熹。也許從宋到明朝代太近,年代相隔不遠,還不好意思馬上拉朱熹做自己的祖宗,隻是規定考試一定要用朱熹的批註。因此朱熹也統治瞭中國文化幾百年。這恐怕是朱熹生前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好運氣。當年的革命元老吳稚暉年輕的時候曾狠狠地大罵宋明理學傢,他說,假如把宋明理學傢們殺瞭剁成肉醬來做包子喂狗,連狗也不吃,因為那肉餡太酸瞭!這些理學傢們害瞭中國一千多年。吳老罵得固然有點過火,但由此可以看到革命當時那些志士們氣魄之奔放瞭。
還有一個朱元璋找祖宗的傳說。據明人筆記說,有一次朱元璋微服出巡,遇到一個理發匠,在當時這是被人看不起的職業。他隨口問這人姓什麼?他說姓朱。朱元璋追問他是不是朱熹的後代,這位老兄說:我才不是朱熹的後代!朱熹是朱熹,和我有什麼相幹,我自有我自己的祖宗。朱元璋聽瞭這個剃頭匠一番話,心裡暗叫慚愧。像這樣的人都還不忘自己的祖宗,不往臉上貼金,而自己身為一國之君居然忘本,而且有拉別人來做自己祖宗的自卑心理,真是令人慚愧。於是他也就打消瞭認朱熹做祖宗的念頭。這是一則野史筆記,但不能斷然說純屬捏造,對於世情,也許有點教化糾正的作用。
宋明理學傢的心氣二元論,或心氣合一說,何以會和《孟子》這裡的記載搭上線呢?凡是讀過古書的人十大概都知道,孔子沒有談過“氣”這個問題,比孟子稍稍早一點的莊子才談過氣。在孟子當時,燕、齊之間的道傢人物、一般方士也都在講養氣或煉氣。所以孟子講養氣,也可以說是受瞭道傢的影響;嚴格地說,是受瞭時代的影響。如果說孟子的養氣是繼承孔子而來,這是大可不必的事。孔子沒有談過養氣,曾子、子思也沒有說過;乃至在《易經》中,孔子也沒有談過養氣。但由此我們可看到一點,就是任何一個聖人、任何一個學者,都離不開時代的影響。這並不是說因為孔子沒有講過養氣,孟子就不應該講;這裡隻是指出孟子有關養氣學說並非來自孔子,而是來自孟子當時的時代影響。
後世宋明理學傢把“心”、“氣”二元當成儒傢的法寶來討論,如果當做修養方法論是可以的,如果就形而上的道體立論,那就太離譜瞭。老子說過養氣,如“專氣致柔”等,同時又說:“此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同出而異名”,就是一體的兩面,是說不但意志可以控制氣,氣也可以影響意志。例如腹瀉,瀉得氣都斷瞭,縱然意志還很強,那也是沒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