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施舍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
“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
孟子的話,到這裡作瞭一個轉折,把北宮黝和孟施舍兩人的養勇工夫作瞭一個小結,但不是總結。從這一小結一轉,又引發出更深一層的理論來。他介紹瞭二人養勇的狀態,然後為二人作結論,而不作直接的批評。他的講解,仍然用比喻來說明。
他認為孟施舍的養勇工夫,就好像孔子的學生曾子。《論語》上說“曾也魯”,從外表上看起來,曾子好像是呆呆的,而孔子的道統最後卻靠他傳下來。至於北宮黝呢?好比子夏。孔子死後,子夏在河西講學,氣象比其他同學來得開展。不過孟子又說,北宮黝和孟施舍這兩個人的養勇工夫,到底誰比較高?這就很難下斷語瞭。然而還是孟施舍這個路線比較好,因為他“守約”,曉得謙虛,曉得求簡,曉得守住最重要的、最高的原則。北宮黝奔放,氣魄大,可是易流於放縱任十性十,不如孟施舍的“守約”,也就是專志守一的意思。
孟子接著說,以前曾子問他的學生子襄,你不是好勇嗎?我老師孔子告訴我,關於氣派、氣魄、義無反顧、浩然之氣等,都是真正大勇的修養原則。孔子說,真正的大勇,是當自己反省到自己的確有理、對得起天地鬼神的時候,盡管自己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老百姓,但面對任何人,心中也絕不會惴惴不安,天王老子那裡也敢去講理。但是如果反省到自己真有錯誤的時候,就要拿出大勇氣來,雖然有千萬人在那裡等著要我的命,我也是勇往直前,去承認自己的錯誤,承擔一切錯誤所導致的後果,接受任何的處分。“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焉”,能這樣一肩挑十起自己錯誤的負責態度,就是真正的大勇。
通常一個人犯瞭錯,對一兩個朋友認錯已經很不容易瞭;若能對著一大群人承認自己的不是,那真需要“大勇”的氣魄瞭。
這是我的解釋,我把“縮”照字面直解為亂、縮攏的意思,縮就是不直,不縮就是直。另外古人有一種解釋,“縮,直也”,這樣也可以。不過這段話雖然大意不變,句法就有些不同瞭,說出來讓大傢比照參考:自己反省一下,要是我理虧,即使對方隻是一個穿寬大粗佈衣服的平民,難道我能不揣惴然害怕不安嗎?反省一下,自己是理直的,雖然面對著千軍萬馬,我也勇往直前拼到底。
我們瞭解孔子對曾子所說大勇的內容,也就瞭解孟子引述這段話的作用瞭。孟子引用孔子告訴曾子的大勇原理,根據孔子的說法來推演,孟施舍的守約固然也很高明,但又不如曾子的守約。曾子這種修養工夫,是更上一層樓的成就。
前面孟子說瞭,“孟施舍似曾子”,又說“然而,孟施舍守約也”。孟施舍守的是什麼“約”?簡要地說,他是“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不輕視任何一個敵人。實際上這是養氣的工夫,而孔子所告訴曾子的,不是練工夫,而是做人處世的修養。不但不問勝敗如何,還進而問自己合理不合理;合理則理直氣壯,不合理則坦然受罰。如此,即使手無縛雞之力,依然是有大勇,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所以曾子守的是這個約,與孟施舍有所不同。曾子是有真學問的人,在人生修養上,是大智、大仁、大勇的中心;而孟施舍守的約,隻是與人十十交十十手時的一種煉神、煉氣的最高原則而已。所以孟施舍的“守約”,比起曾子的“守約”來,就隻能算是“守氣”瞭。
這裡講到“守約”的問題,同時提出瞭“守氣”。司馬遷寫《遊俠列傳》,綜合遊俠的個十性十,下瞭一個“任俠尚氣”的定義。換言之,任俠的人十大都是使氣的。“俠”的古寫“俠”,右半邊是“夾”,強調一個人的肩膀。所以“俠”就是為朋友做事一定竭盡心力。“氣”,就是意氣,越是困難的事,你認為做不到,我就做給你看。後世學武功的人,學瞭幾套拳腳,根本沒有把別人的事當做自己的事那麼全力以赴,隻妄想以武俠自居,早就忘瞭“任俠尚氣”的可貴十精十神。面對“武道”的衰落,不免令人又有很多感慨。
我們要知道,中華民族之所以可貴的另一面,就在於這種“任俠尚氣”的十精十神,這種十精十神體現在墨傢的思想。墨傢思想在中國文化中占有很重要的分量,早在春秋戰國時期,中國文化已包含瞭儒、墨、道三傢的成分。幾千年來的中國文化,一直流傳著墨傢的十精十神,這是一個很重要但卻被人忽視瞭的問題。我們現在都以為中國文化以儒、釋、道三傢為主流,其實這是唐、宋以後文化的新結構。雖然如此,墨傢的俠義十精十神卻始終流傳在中國人的心中,融合在中國的文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