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講(3)

那麼他下面解釋“中庸”的道理,《大學》《中庸》要求,所以古代的領導哲學,在中國上古的歷史,要求一個國傢領十導十人就是“內聖”,裡面是聖人,得瞭道的;“外王”,外面出來治天下,那就是佛經上講的金輪聖王;金輪聖王還不足以比,佛經上講金輪聖王裡面沒有內明,《大學》《中庸》的這個聖王是有內明的,得道的,在《華嚴經》的境界上,十地菩薩以上、等妙二覺文殊普賢的境界轉生,才能做治世的帝王,就是這個境界,內聖外王。所以他的智慧,下面形容他:

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

他說這種內聖外王之道修養成功瞭的聖帝、名王,他的智慧“溥博”,如天一樣高遠,那個境界之高遠、之偉大,他的智慧那真是李白的詩:黃河之水天上來。不知道這個源頭哪裡來的,那個智慧之大,“淵泉如淵”,所以啊,使人們,“民”就是人們,使人們看見而莫不敬,對他肅然起敬;“言而民莫不信”,他說的話別人會信仰;“行而民莫不說”,他所做的事都是老百姓們、人們所歡迎、所同意的,自然到達這個境界,所謂大乘菩薩的境界。

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這個“霜露所隊”的“隊”字念“墮”,墮下去的墮,也可以念“隊”,墮十落的墮。他說:學問,我們求知識,中國文化的讀書人,讀書是為瞭修道,不是為瞭求知識;求那個知識是為瞭自己成內聖外王之道。成瞭內聖外王之道,不怕沒有學問、不怕沒有知識、不怕沒有技能,這是中國古代的上古的教育的道理。所以得道的人,學問之道到這個成就,自然聲名洋溢乎中國,他不想求出名,那個出名、名聲自然——洋溢,洋溢是形容像海水一樣,自然飄洋、充滿;中國,不是現在中國的國,春秋戰國的時候,中原這一帶,那個文化以中原為中心,所以中國,所謂中原是河南、湖北的一小部分、邊緣,湖北北部的邊緣,由河南到湖北的北部的邊緣這一帶,所以說“中”,中原地帶;西邊到陜西、山西的邊緣,都是邊緣;東邊到安徽這一帶邊緣,中國的中心,等於中國地理像一個雞蛋一樣,就是那個蛋黃的圈,是中原地帶,中國。“施及蠻貊”,那個時候南方還沒有開化,所以像我們南方人都是蠻子,因為是那個時候,沒有文化,百越紋身之地,那個時候像我們這種地方的,紋身之地,身上還刺繡的、雕花的,鼻子還掛個圈子,這裡弄兩個洞,還畫的紋身,這裡還塗些顏色,身上還是刺起來的,百越紋身之地,這是屬於“蠻”。“貊”,就是北方,也沒有開發的,西北那一帶都沒有開發,所以東夷、北狄。他說真是得道的人,不分區域,中原也好、邊疆也好,他的道德的感化有那麼大的威光,十十交十十通所到達的,古代的十十交十十通就是兩樣:船與車,所以“舟車所至”,人力所能夠通的,這是古代的十十交十十通開發區域,一條十江十、一座高山就隔開瞭所有的地區。你看我們這個人類歷史的發展,上古的時候,一條小溪、一個山頭就把地區隔開瞭;後來征服瞭十江十、山谷,慢慢地嘛,阻礙就是海洋瞭,到瞭十五、十六世紀以後,航海一發達,海洋阻礙不瞭瞭,這時人類文化的十十交十十流更大,區域十十交十十流更大,但人類的亂也更亂瞭。海洋阻礙不瞭以後啊,還有個阻礙——太空;現在發展到太空也不能阻礙的時候,人類的領域越擴張越大,由山川阻隔到達海洋阻礙,那麼我們假設另外寫一部人類文化發展史:山川阻礙時代、海洋阻礙時代、太空阻礙時代。太空以後,將來是什麼阻礙?還有的。可是人類一個一個圈子在放大。可是那個時候舟車所至,人力所不能通的不談,隻要人力所通得到、天之所蓋住的地方、地之所載住的地方,“日月所照”太十陽十月亮所照得到的地方,“霜露所墜”,全世界,全人類,聖人照人的地方都是這樣。我們假設在座很多人研究佛學,你做佛學來比方這個境界是個什麼境界?一個娑婆世界、佛世界,一個太十陽十系統,一大世界,最後一個一個擴大,叫做“日月所照,霜露所墜”,雷霆風雨所能到達,全世界,由小、一個地方開始,慢慢擴大,影響到全世界的聖人,凡有血氣者,有血有氣有生命的,“莫不尊親”,說人人對於這個道,對於這個東西要尊重他,要親近他。所以聖人之道德成就啊,所謂“聖德配天”,他等於匹配的天地一樣的偉大,所以我們提孔子的四個字“德配天地”,就是這個意思。不然是光吹牛的。凡是聖人,豈止孔子,釋迦牟尼也一樣,老子也一樣,到達瞭“日月所照”,太十陽十月亮沒有下去以前、沒有毀滅以前,世界人類都要存在,他的思想文化永遠是存在的,永遠是打進去,“霜露所墜”,他永遠是存在的。就是這個道理。所以講聖人之德是可以配天。

那麼何以能夠達到這個聖人境界、這個修養呢?下面說: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

他說怎麼樣能夠修養到這個境界呢?回復轉來,中庸的中心、方法,隻有一個字:至誠。怎麼樣做到至誠?“至誠之道,可以前知”。這句話出在哪裡啊?出在《大學》哪裡啊?出在《中庸》,不在《大學》,我替你們答。“至誠之道,可以前知。”這個至誠本身就是方法,沒有別的方法。你看做一個人,隨便考察一個人,什麼是至誠?像孟子說,“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一個人從年輕講一句話,一輩子我非要把他這句話兌現;對某人講瞭一件事,非常守信用、兌現,就是做人的至誠。對於自己立定瞭的志向,我要做一件什麼事,學一個什麼,一定要死用功到瞭底,是至誠。所以至誠本身就是方法,沒有另外的方法,可是至誠很難!世界上沒有至誠的人,每個人說:“唉,你不至誠,你不誠懇。”他絕不承認!其實嚴格地大傢要反省自己,可以說世界上沒有個至誠的人。像我們年紀大瞭的人、老瞭,老瞭的人叫老十奸十巨滑啦,像我一樣,老瞭社會經驗多瞭,看得很清楚嘛,所以青年人誰講話我都不會信你的,可見老十奸十巨滑!你青年人一定想要怎樣,我一定不信你的,什麼不信呢?因為知道人至誠很難,你也不是至誠人,你現在說:“哦喲,老師啊!你要我頭我都給你!”我說你慢一點吧!多給我保留一下,多吃幾十年飯,以後再給我吧!他現在是沖動的話,頭給你,你真的拿根縫衣服的針給他紮一下,“哎喲!”就來瞭!做不到的,不可能的!不是這一回事啊!比方啦,這是講比方。我們對自己也是這樣,今天立志“我要做什麼”,譬如一個人寫日記,你們大傢都寫過的,一輩子寫日記天天對自己寫,還不拿給老師看,自己寫;大概啊,最多寫上半年、一年,我也常幹這種事。寫寫啊,譬如說我在山上閉關的時候,我想總要好好寫個日記瞭;到瞭後來因為天天打坐沒有事瞭嘛,也沒有妄念,為瞭寫日記隻好下座,尤其是自己對自己不能對不起啊,寫個日子,那實際上我也沒有動過妄想也沒有想下山也沒有想出門,哎,“又過一日!”好瞭,上坐打坐。到瞭明天下來,今天怎麼寫?也沒有什麼呀!又過一日。寫瞭十幾天翻翻都是“又過一日”。哎!去你十娘十的,不寫瞭!(眾笑)其實啊,也就是不至誠。至誠啊,盡管一百年不過寫三萬六千張嘛,就是都是“又過一日”、“又過一日”,過後檢查也不過三萬六千張的“又過一日”,你就寫這麼一句又有什麼關系呢?對自己就不至誠,譬如拿我來講,對不對?你們想想看!

你們有時候,唔!你看過年到,或者是放暑假,來傢裡帶瞭錢,先跑書店,《生活日記》,《修身日記》,這書好好買一本,這一本一定寫三年!然後第三天,筆記本都懶得翻,我想都別寫瞭。你要拿這個事情測驗自己。所以至誠之難立,對自己做人、對自己的信用,這一句都很難,何況其他的事?所以對人傢的事,像佛傢講發願,哎呀空話瞭!誰有發願?真的一願發起、真的至誠,他立刻達到成佛之路。沒有的!至誠就做到瞭。至誠的事它會變的,它某一個環境變起來。所以,“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那麼什麼是大經呢?不是《華嚴經》、《四書五經》的經;經、綸,就是經緯,經世之道、大道,因為有天下至誠的人,蓋天蓋地,這個至人之勇的勇氣,他才能夠修天下之大道,才能成功。

唯有至誠,“立天下之大本”,就是明心見十性十,天命之謂十性十,才見到人十性十本來。你們大傢都學道、打坐,搞幾天,哎!一下環境影響你瞭,一下腿發麻瞭,一下哎呀感冒啦,算瞭,本來就這樣,“哎呀!我有魔障瞭。”什麼叫魔障?魔障是你推脫的話,魔障你一心就可以轉過來嘛。心沒有狠起啊,所以永遠不會成功的。這一類人啊,我眼睛裡頭看過的人啊,十個裡頭就有五雙都是這樣。有五雙半,十個不多啦!十個裡頭就五雙啊,不過我現在曉得有五雙半,五雙裡頭還多出半個,所以很難啊!唯有至誠,才能立天下之大本,才能站得住,根本。

“知天下之化育”,他說,至誠之道,你修養到瞭、功夫到瞭,才曉得宇宙間那個生命的力量,生生不已、化生萬物、生育萬物,所以生命自己可以把握,可以轉過來,唯有至誠到瞭,才能知天地之化育,天地之生機知道瞭,自己生命上生機知道瞭,所以智慧神通就發起瞭。

“夫焉有所倚?”這句文字懂吧?“焉”是哪裡,翻成白話文。唉!修道這個事哪裡有個依靠啊?我需要依靠一個方法,哎呀,我在聽呼吸數息觀啊!我在參話頭啊!我在念咒子啊!我在做什麼啊!都是有所倚。“至誠之道,可以前知。”頂天立地;“天命之謂十性十,率十性十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本身就是!一念一至誠,至誠就是一正念、一定,就下去瞭,就成功瞭。所以,“夫焉有所倚”啊!可以說沒有依靠、也沒有偏差,絕無偏差之處,就成正念。你說我依靠一個方法,依靠他力的加庇,你就有所倚、有所依賴。所以至誠是怎麼樣?至誠是靠自己。頂天立地。

他說,所以:

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茍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所以,到達成道的人這個境界;這個“肫肫”是形容詞,像肉一樣,很厚的肉,很肫厚,就是很厚;仁慈,很仁厚,不是偶然看到一點可憐啊,動一點“糍粑心”,然後掉幾滴眼淚,趕緊跑去拿紅藥水啊做一點好事。叫他跑山道,就累瞭,沒得意思;叫他有誠心,做不到瞭。他永遠是肫厚,比方;非常仁厚。“淵淵其淵”,他的智慧、胸襟深遠,像泉水一樣不斷的,淵淵,不斷地流,細水長流。“浩浩其天”,這個胸襟啊,偉大得像虛空、天地一樣。所以,道成功瞭,仁厚、深遠、偉大,自然達到這個境界。他說這個境界,所以修道人,“茍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上面講,要學問修養聰明睿知,換句話說人要真正學到,註意呦!做學問不管儒傢、佛傢學哪一傢都可以,你學十娘十傢的都可以,哪一傢的都“聰明聖知”,看自己具備的。“茍”,是假設自己不具備“聰明聖知”,而且達乎天德,什麼達乎天德?道德的充沛就是天德,“達乎天德”中庸上面已經講過瞭,“與天地合德”,“其孰能知之?”哪裡能夠悟啊?哪裡能夠證啊?證不到、悟不到啊!換句話講瞭半天,同佛經講《金剛經》,佛說瞭半天一句話:“修一切善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隻有善心、福德到瞭,智慧才開瞭。《中庸》講瞭半天、《大學》講瞭半天,“聰明聖知”,要怎麼樣做到聰明聖知?是“達乎天德者”!他的道德累積下來同天地一樣的深厚,那麼自然就會悟瞭。所以要福德到達,自然是成道的境界,至善之道。

最後作結論,第三十二章,最後一章:

《詩》曰:‘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十溫十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

講道德影響,真正成道的人、得道的人,你隨便怎麼樣,他擺在那裡,都會影響你、起作用。但是有一個道理,你看這個人有沒有道德修養,第一個,他引用《詩經》上周代的詩,哪一些詩?我們現在不講《詩經》,你們本書的註解都有,我們不多管它瞭。隻講解引用這兩句詩的原意:“衣錦”,古代的人節省,與我們現在不同,像我們小的時候是這樣,像這種衣服單穿不行的。好的衣服,譬如做一件很好的袍子,做起來外面一定要做一件薄的罩袍,罩袍一定普普通通,或者粗佈。太華麗的衣服,像我們小的時候受這個教育出身,太華麗的衣服,名貴、華麗、貴重,一穿出去不好意思,罩袍趕快做好,罩袍是藍佈大褂。所以過去的人穿的藍佈大褂的衣服裡面有時候一翻一件虎皮袍子,好的一件冬天穿的皮袍現在講的價錢美金都要四、五萬,好的一件皮袍衣服像猞猁袍啊什麼的,那還有更好更好的;最差最差的一件也要好幾萬。但是穿好的袍子、好的華貴的衣服外面穿的都土土的,一定藍佈,不過自然——你坐下來一看,一襯袍,這個人這件袍子很貴、名貴,看得出來。所以中國文化古代穿衣服也不同,現在的人皮袍是要反過來穿的,越好的越要擺在外面,不好的放裡頭;那個西裝褲子,裡面一拉,一掛起來不成樣子,東一塊西一塊,縫都沒有縫攏的;外面筆挺。這是中西文化的不同。

所以中國古代啊,“衣錦”穿好的衣服,“尚絅”外面穿一個罩袍、普通罩袍。“惡其文之著也。”為什麼上古人這樣穿衣服呢?討厭漂亮的向外面暴露,等於一個人聰明,聰明已經夠漂亮瞭,結果還要玩十弄聰明:“你看,怎麼樣?看來我行吧?”頭一歪、眼睛一瞪、一搖,很多年輕人都這樣。已經曉得你蠻聰明瞭,他這樣一表揚一下,完蛋瞭!聰明下面加兩個字,結果我要批卷子,一看這個人,手裡就寫兩個字:完蛋!本來蠻欣賞的,覺得這個年輕人好聰明哦!結果他要玩一下聰明——過去瞭!這就沒有意思瞭。不深厚。你們年輕人特別註意!真有才能的人蓋不住的,你遮都遮不起來的,何必要自己表揚呢?別人的眼睛都是亮的,沒有瞎過,所以不需要自己表揚。“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

“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所以君子之大道,雖然一輩子很黯淡,蓋不住的。他慢慢慢慢就會發揚光大出來;“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小人十愛十玩花樣、十愛十出風頭、十愛十表演、十愛十把握現實,你看他很明白、現實很好——“的然”,就是現在寫白話文“的”,“的”字在古文從“日”,“日”部,太十陽十的“日”部,日上面飄一飄,太十陽十上面放出光芒,這是說光芒都發瞭,這是“的”。“的然而日亡”,“的”就是代表這個字,在古文,這個文字的本身就是“很明白”,很明白的……

《話說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