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經常說中國有好幾部歷史概論,譬如說《綱鑒易知錄》,《鳳州綱鑒》等等。甚至於說清朝乾隆所下命令編撰的《歷代通鑒禦覽》,這是很好的書。照我們舊的教育,像我個人的經驗,十二歲到十三歲之間,《綱鑒易知錄》已經圈瞭兩次瞭。以前讀書的時候是舊書本買來,沒有圈點的呦!不像現在,有白話註解呀,有一個新式標點;那個時候沒有。那麼,我們傢長們、老師們給我們準備三種顏色的東西:一種是白粉,拿著十毛十筆,那個時候也沒有,鉛筆都很少瞭。第一道自己看下來,拿白粉點,這個句子念對瞭;你句子點不下去,你意思沒有懂。這個書讀不懂,這個句子點不下去的啊!點瞭以後,晚上,給爸爸前面一十十交十十、或者老師前面一十十交十十。翻開以後,“錯瞭,這個地方錯瞭,改點過。”也不告訴你錯在哪裡,有時候偶然告訴你這個觀念不是這個意思、這個解釋。那麼再回來用綠色的或者藍色的點,重點過,因為這兩種顏色不要緊。最後確定,第三道再用紅筆點下來,這一部書算是點完瞭,那麼這一部書你真讀過瞭。那個時候已經自己把二十四史的基礎打好瞭。那個時候清朝三百年的《清鑒》還沒有出來呢,剛剛出來。清朝加上去二十五史;現在加上民國現在史——二十六史。這二十六史堆積如山,你怎麼去念?所以呀,最好念《綱鑒》。所謂《綱鑒》,就是每一代歷史的綱要。
現在我們學校裡所謂講“概論”,是這些綱要裡頭十抽十出來的,概論的概論。等於吃瞭飯,剩下來的渣子的渣子瞭。而且每一個專傢,文學也好、歷史也好、哲學也好、科學也好,每一個人寫概論的時候(加瞭)他的觀念,他的觀念究竟對瞭沒有?還是問題。所以跟著亂跑,自己沒有學問的眼光,是很嚴重的、很危險的。危險的,很嚴重!
為什麼講這個道理?因為剛才提歷史上兩個人物,譬如王莽,大傢念過歷史都知道,“王莽篡漢”,四個字解決瞭。為什麼篡漢呢?造反,想當皇帝。那麼王莽的思想呢?王莽的作為呢?不知道。王莽就是“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他是個書生,當然,想當皇帝是另外一個欲十望。但是他的政治理想是商周、上古的理想,在國傢經濟返回到四書五經所講周代的那個井田制度,一切用周代的政治制度、思想,想來復古。這是一個理想哦!不要笑他。因為他理想一個人類的社會,要某一種政治的理想使它達到最高的境界。結果王莽失敗瞭。
宋朝王安石的改制,也是走王莽的路子,差不多的路線,也是提倡井田制度。這個井田制度就是公有財產,譬如中國周朝上古是公有財產,但是不是共產主義,不是社會主義,同西方的共產主義、社會主義完全兩回事。那麼到瞭秦朝的先代、秦始皇的上輩,商鞅廢瞭公有財產制度,提倡瞭私有財產制度,所謂商鞅變法。幾年當中使秦國就富強起來。可是我們上古幾千年都是公有財產制度,搞慣瞭,到瞭商鞅一變法,“民曰不便”。歷史上隻四個字啊,這四個字就代表當時的老百姓意見的反映,討厭這個政治制度不方便、不十習十慣。所以商鞅沒有幾年,自己創法的,五馬分十十屍十十而死。可是我們幾千年下來,中國這個法制的十精十神還是商鞅的這個十精十神開始。所以到瞭漢朝,王莽想變瞭私有財產制,變成公有財產,所以王莽失敗瞭。歷史上四個字:“民曰不便”。這四個字很嚴重哦!
那麼王莽失敗瞭,事隔一千多年,王安石又想變法——變法就是一種革命思想,政治革命——也想恢復公有制度,“民曰不便”,王安石也失敗瞭。
所以,這些道理,就是說明歷史上“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一個人這樣,“災及其身者也”,災難、痛苦、失敗,他本人一定遭受到。如果一個人連起來有“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災必及乎身,災難就來瞭。再我們看歷史,譬如經常我們提到楚漢之爭,項羽就是愚而好自用。當然,他沒有成功以前也很專權。這些是個十性十上犯瞭最大的錯誤。
不過話說回來,下面兩句話,“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照連帶的這個文章下來,是反對人復古的。但是我們可以(說)在文字上還有個意義,“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並不是叫你放棄瞭傳統文化,絕對不要。不註重反古,但是必須要知古。上面已經提到過在《論語》《中庸》再三提到過孔子的話,必須要“十溫十故而知新”。一個人不曉得傳統歷史的文化,而想瞭解未來的時代,那可以說犯瞭一個基本的錯誤:“愚而好自用”。那就錯瞭。
要想知道未來,必須瞭解過去。所以呀,“十溫十故而知新”。所以,“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我們可以做另一個解釋:“違背瞭傳統古代的一貫下來的原則。”可以做這樣的解釋。為什麼如此呢?因為假設說這個反古之道、反古的觀念就是現在所講復古,那在古文的用法不會用這個字,一定加一個走之旁:“生乎今之世,返古之道”。它所有歷代這個字沒有加一個走之旁,也就是說,生乎今之世要想知道未來,叫你必須要知道過去。所以傳統文化的歷史不能忘記。不知道過去的來根,要發展未來,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對這兩句書,剛才也是照過去一般的解釋,是順這個路線來講。但是在我個人的意見,在這兩句這個“反”字不一定是指這樣。你違反瞭傳統的“古之道”,也是錯誤的。
這就是我們小的時候,剛才我給諸位青年同學們介紹,我們小的時候(比你們還小),在你們讀小學的一二三年級的時候,大傢都要讀個課外讀本,《三字經》啊、《千字文》啊,還有一個呢,所謂《增廣昔時賢文》,就是古代這些格言。這個是集中瞭中國很多年的這些民間所用的格言很多。例如它中間(我們小的時候背的,雖然是課外讀本,要背的):“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這些都是《昔時賢文》上,我們小的時候的課外讀物。因為課外不像你們現在,古代讀書啊,沒有那麼好玩的。我們那個時候要玩具?拿泥巴、玩泥巴已經很瞭不起瞭,沒有像你們那麼多玩具。所以課外讀物就是“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
要觀察現在的時代,或者瞭解未來的時代,必須要瞭解、懂得歷史。因為任何一個時代的演變,所謂演變,演變也好、前進也好,前進你有個立足點撒!我們今天站在這裡,再跨一步,才叫做前進;你先要瞭解自己現在的立足點。所以說過去這一條路是怎麼來的,那麼才可以判斷未來所走的方向。所以“觀今”觀察現在要“鑒古”,要知道過去。“無古不成今”,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當然也沒有未來。宇宙是一個循環十性十的,歷史是一個循環十性十的。
所以我們剛才說,講瞭、順他的文字意義說明以外,單獨對於這“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我個人的見解同古人的見解有不同的意見。並不一定說非要那麼現代化;是要現代化,比現代化還要新。新啊,譬如青年同學們大傢都曉得,國父孫中山先生講過一句話,要“迎頭趕上”,四個字。什麼叫迎頭趕上?就是說你在跑步一樣,一個東西正在跑,我們在後面這樣趕上,趕不上去的。要迎頭,曉得他跑步下一分鐘要跑到這裡,我先站到這裡來,迎頭等著他;他來,已經遲瞭。這叫迎頭趕上。站在時代的尖端;尖端還不夠,尖端已經很落伍瞭,要超過瞭尖端,就是“迎頭趕上”。這是“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這兩句話的意見,另外不同的看法。
那麼這裡引用瞭一連串,“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本身一定是失敗的,蒙受災難。下面說明一個什麼道理呢?
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
他說,一個時代的改革,這是對於青年同學們特別註意啊!青年人喜歡創造,像我們當年也是,有個資格跟大傢相同,也經過青年來的。甚至於說,當我們年輕的時候,那個滿懷創造、革命、改革的思想,比你們濃厚得多瞭。看到你們很乖啊!我現在上課,覺得現代學生都很乖,光聽話、沒有意見。我們當年上課,在學校裡是穿長袍子,書嘛這樣夾十著走。有時候穿個西裝,兩個手抄著,坐在椅子上歪起來看老師的。為什麼呢?因為老師嘴裡講的我們都背來瞭、都知道,背書的程度跟老師倆都差不多瞭。然後坐起來歪起來聽啊,兩隻手還插在褲袋,書還夾在這裡,沒有拿出來。老師也不要求你拿出來,他曉得這一些學生肚子裡頭都有點東西啊!腸子、肚子、胃子都有的啊!什麼這些學都背得來。就是那些老師本事也不是現在哦!隨便帶一隻粉筆就來瞭,粉筆搖一搖,講到哪裡寫到哪裡,腦子都會背的嘛。隨便一寫,這是什麼意思……就是研究討論。所以你們聽也好、不聽也好,他發表他的意見。所以那個時候的革命十性十、創造十性十比你們在肚子裡拱氣的這個味道還厲害!我們那個都板著面子上。但是啊,幾十年後才懂。時代你要創造、革命,不是那麼簡單,要有基礎的。這一段書就講這個東西。
這一節書他說明什麼?等於作者——孔子的孫子子思給孔子在辯護。也許有人提一個問題:孔子那麼偉大,學問那麼好,當時、當代一人,為什麼他不能變更瞭這個時代?不能變動瞭這個社會?他在當時為什麼沒有影響力?為什麼一定等死後幾千年,才到孔廟吃冷豬頭呢?當時啊,冷便當都弄不到一個。這是什麼(道理)啊?
說明一個時代的改變,改造一個歷史不是容易的。說明這個原則。所以他說,“非天子”,天子古代是代表什麼?皇帝。皇帝代表什麼?權力,一個力量,一個人群、全體社會的力量集中瞭。所以他說,不是天子不議禮,沒有辦法說改變文化、路線;所以“不制度”,沒有辦法改變一個社會,不制造一個規范。所以我們現在講制度,制度兩個字就出在《中庸》。制立就是建立各種的規范,政治的規范、社會的規范、經濟的規范、教育的規范哪(就是教育的方法)——“不考文”。而且他說也沒有辦法,尤其在古代,沒有這個財力考據上古的人類文化史究竟是怎麼演變。所以我們現在讀歷史,像周朝怎麼樣,還靠孔子考考,才知道一點。三代以上究竟怎麼樣?幾千年還沒有鬧清楚耶!
那麼我們幾十年前跟著外國人污蔑自己的歷史:大禹不是人,是一條蟲、爬蟲;堯不是人,堯是個香爐;——日本人,就是**人制造的。舜是個什麼?舜是個蠟燭臺,那個字就是蠟燭臺,插蠟燭的;堯就是個香爐;大禹你看是個烏龜殼、爬蟲那麼爬去,什麼開水呀、治洪水呀硬是把長十江十大河爬出來的。哎,我們當時歷史學傢幾十年前跟著人傢外國人污蔑自己的歷史,跟著那麼叫耶!那都是當時劃時代的學者。我想他們還活著的話,豈止他臉紅啊!臉都像你們說的一樣,臉都變藍瞭!
現在,很多三代以上的東西出土瞭,考古學者挖出來很多的東西,可見我們的歷史是真實的,不是爬蟲爬出來的。那些自己這些人啊,(所謂)學者。所以呀,要考證,知道前古而知道未來,不是一個集中的大眾的能力、財力、智慧,是不可能。所以他講三點:“非天子不議禮”,議禮並不是說制造一個人怎麼拉手、怎麼行禮,(而是)文化等等的方向,一個形態制造出來。所以“不制度”,不訂立它;換句話說,不能隨便談革命、改造,你沒有能力,“不考文”。
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
我們上古的時代,中國很多的氏族,中華民族是宗法的社會,很多不同宗、不同姓的氏族組合十攏來。血統是一個,姓氏不同。姓從父親來;氏從母親血統來,叫氏。像我們小時候考功名、考學校填表,填母親隻填“氏”,因為實際上母親名字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小的時候像母親名字知道那還得瞭!太不孝瞭。那個母親在傢裡做女兒的時候給外祖母、給外祖父叫一下的;一出嫁以後,不叫名字瞭。不像現在兩夫妻剛剛生疏還可以叫名字,從前不行耶!所以呀,我們填表的時候,“你母親叫什麼名字?”母親姓王,就是王氏;姓趙就是趙氏。“叫什麼名字?”也不會有人這樣問的。那個問你的人他就不懂禮。那你盡管,我們當時就可以吐他口水:你什麼都不懂!隻能填“氏”。所以氏就代表瞭母系社會的源流,姓代表瞭父系社會的(源流)。所以合起來叫做“姓氏”。
那麼,上古的中華民族這個國傢,姓氏很多瞭,簡單地說百姓,有百傢。實際上現在我們曉得,有一萬多姓不同。有許多姓我們根本見都沒有見過,甚至古裡古怪的都有。那個時候文字言語不同、姓氏不同,十十交十十通的關系。隔一條十江十、隔一座山,不大通往來,文字言語都不同。所以到瞭秦漢這個階段以後,才真正地統一。作者寫《中庸》的時候,講還有一點問題,“車同軌”,天下馬路、車輛都是定下來,一個制度瞭,不然魯國、齊國,因為軍事的關系,彼此馬路、車子不能通。現在“車同軌”瞭。“書同文”,文字統一瞭。“行同倫”,就是社會的行為、人的行為、思想、風俗十習十慣都是相同瞭;換句話,你孔子那麼瞭不起,就可以改革瞭這個時代、社會瞭?他就說明一個道理:
雖有其位,茍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茍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
我們青年同學們註意啊,一個人有學問、有抱負,不一定一生看到成功。但是一個人要有事業,事業不一定在現在的社會可以看得到成功,有時候成功的事業在後代。譬如講釋迦牟尼、孔子、耶穌等等,他當時看不到成功。譬如一個藝術傢,一幅好的畫,後面搶著賣,幾十萬法郎、幾十萬美金,他當時一個面包都不值啊!譬如發明電視的人,許多瞭不起發明的科學傢,對人類幹些幸福用的東西,起初發明電視的人也是餓死的啊!很多都是這樣。
這就是說,我們要懂一個原理,“雖有其位,茍無其德”,你本身有這個地位、有這個能力。譬如有些先生、有些朋友們有錢、財富很大,或者是某一種官大,或者是其他的地位大,“有其位”,“茍無其德”,學問、德十性十不夠;這個德並不是道德之德,你的學問、能力、思想不夠,“不敢作禮樂焉。”你不足以影響這個時代的。所以不敢自己隨便制立、隨便訂樂。樂不但是音樂,還代表瞭社會福利的制度。就是對社會,如何對造成社會永遠的福利,這個思想。
那麼,“雖有其德”,相反地,有些人有學問、有能力、有這個知識,一切都夠,“茍無其位”,他也沒有那個權力、沒有個位置。想辦一件事嘛,想跟小學生兩個、帶領幼稚園的同學們玩玩啊,兩塊錢餅幹他都買不起,一條小板凳他也沒有,“雖有其德,茍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因此,也沒有說在當時可以影響一個時代,做不到的。
這就是說明,你看,我們看到一個人,本書的作者子思,替孔子的解釋多高明!沒有一點做痕跡。你們要寫傳記的文章,這樣就很高明!他等於替祖父替孔子解釋瞭。一定當時有人提出來:孔子那麼大的學問、本事,為什麼不能影響當時的那個時代?結果還是到處坐著飛機周遊列國,有時候還坐不起飛機耶!徒步旅行,便當也吃不上,乃至人傢笑他是“茫茫然似喪傢之犬”哪!那一個前路茫茫,就像那個狗沒有主人傢一樣瞭,找不到主人傢門口在哪裡,在外面變成野狗亂跑。這句話罵得很厲害哦!當面講孔子“茫茫然如喪傢之犬”,那個狗找不到主人傢那麼可憐!你看他多慘!為什麼道理呢?他孫子告訴你,說一個原則,就是這個道理。
這裡我們要瞭解,一個人要創業,不管你做生意也好、做什麼也好——學問,能力、才具要學問;有學問、有能力,那還要那個“位”。所以大傢說是十愛十算命啊、看相啊、研究易經,易經隻說明兩個東西:時、位。得其時,時就是現在講運氣。譬如我們現在冷氣機裝在這裡,得其時,現在大傢很歡迎;可冬天開冷氣機,恨不得想把它打破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