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離開警察局後,博斯把車開上5號高速公路,繼續惠特尼·萬斯交代他辦的事情。盡管沒查到維比亞娜·杜阿爾特的出生日期及其他信息挺讓人失望的,但他知道這隻是暫時的挫折。博斯開車往南,向這個藏著許多往事的寶庫之地——諾沃克駛去:那裡現在是洛杉磯縣公共衛生局的所在地。為瞭調查懸案,他經常去公共衛生局的人口登記辦公室,很清楚那裡的辦事員很喜歡一邊喝咖啡一邊和他閑聊。博斯有信心在那兒找到關於維比亞娜·杜阿爾特的一些答案。

博斯把一張音樂光盤放進車上的卡槽,開始聆聽年輕圓號演奏傢克裡斯蒂安·斯科特吹奏的音樂。第一首響起的是《抵禦恐懼的總禱文》,這首曲子含著某種堅持和決心,博斯覺得這正是他現在所需要的。緩慢駛過市區的東部邊緣以後,博斯花瞭一個多小時才把車開到瞭諾沃克。他把車停進七層大樓前的停車位,在斯科特演奏的《奈馬》的樂聲中關掉發動機。博斯覺得斯科特的演奏完全可以和約翰·漢迪五十年前的經典版本相媲美。

下車時,博斯的手機響瞭。博斯看瞭看手機屏幕,屏幕顯示“未知來電人”,但他還是接瞭手機。來電的是約翰·克萊頓,博斯對克萊頓打來電話並不驚訝。

“見到萬斯先生瞭是吧?”克萊頓問。

“沒錯,我見到他瞭。”博斯答道。

“談得怎麼樣?”

“談得不錯。”

博斯想讓克萊頓一點點挖出實情。這雖然可能會讓博斯顯得被動,卻能把局面掌握在自己手中。另外,他還必須滿足客戶不對外透露隱情的要求。

“有什麼我們可以幫上忙的嗎?”

“哦,不用幫忙,我想我能處理好的。萬斯先生希望這件事對外保密,因此我們的對話就到此為止吧。”

克萊頓怔瞭半晌後才說出話來。

“哈裡,”克萊頓說,“我和你的交情在警察局上班的時候就開始瞭,我和萬斯先生的交情也已經很久瞭。正如昨天雇你之前說的那樣,他是我們公司的一個重要客戶,有事關他舒適和安全的情況發生,你得讓我知道。我想作為當警察時的兄弟,你也許會與我分享事情的進展。萬斯先生已經老瞭,我不希望他被人利用。”

“你是不是想說他會被我‘利用’啊?”博斯問。

“哈裡,我肯定沒這個意思,隻是用錯瞭詞罷瞭。我想說的是,如果老頭遇到敲詐或是其他需要請私人偵探的情形,那他完全可以用到我們和我們手頭的龐大資源。我們需要被引入進來。”

博斯點點頭。惠特尼警告他以後,他早料到克萊頓會玩出這樣的戲碼瞭。

“我能告訴你的是,”博斯說,“首先,你並沒有雇我。在這件事中,你隻是個中間人。你把萬斯先生開的支票帶給我。雇我的是惠特尼,我在為他幹活。惠特尼的要求很明確,甚至讓我簽署瞭一份法律文書,要我同意完全遵照他的指令行事。他告誡我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在做什麼,以及這麼做的原因。這自然也包括你。如果要我違背這個約定,我必須打電話給他,征得他的同——”

“不必那麼麻煩,”克萊頓飛快地說,“萬斯先生真是這麼要求的話,那就照他說的去辦。我隻是想讓你知道,需要的話我們隨時可以幫上忙。”

“當然,”博斯用矯飾的樂觀語氣說,“約翰,需要你幫忙時我會給你打電話,謝謝你的關心。”

沒等克萊頓回話,博斯便掛斷瞭手機。掛斷手機以後,博斯便從停車位朝保存著洛杉磯縣人口的出生和死亡記錄的巨大長方體建築走去。洛杉磯縣所有的結婚、離婚記錄同樣保存在此。這幢大樓總會讓博斯覺得是隻巨大的財寶箱。隻要找對地方,或者認識能找對地方的人,你總能在這兒找到想要的信息。那些無法找到想要信息的人就隻能找站在門前臺階旁招徠生意的人幫忙瞭,他們隨時準備向不會填申請書的門外漢提供建議——僅僅為瞭幾個小錢。一些人已經在公文包裡把申請書帶來瞭。這是一樁基於天真和眾多害怕自己被政府官僚作風吞噬的客戶的作坊式生意。

博斯慢慢跑上臺階,沒理睬那些跑來問他是否來辦理公司執照或結婚證的人。他進入樓內,經過問詢處窗口,向樓梯走去。經驗告訴博斯,等待樓裡的電梯會讓他生無可戀,他走下樓梯前往檔案登記辦公室的出生、死亡和結婚檔案區。

推開玻璃門的時候,屋子另一面墻邊申請出生、死亡和結婚登記的公共櫃臺旁的一張辦公桌後面傳來尖叫。一個女人瞭站起來,向博斯展開瞭笑顏。她是個亞洲人,名叫弗洛拉。博斯帶著警徽來這裡查找資料時,弗洛拉一向對他多有關照。

“哈裡·博斯!”弗洛拉放聲大叫。

“弗洛拉!”博斯高聲給予回應。

櫃臺邊上有扇為執法機構服務的窗口,到那兒辦理業務的執法人員能夠優先得到接待。另兩扇窗口負責辦理普通市民的請求。有位市民正站在一扇窗口前查看文件記錄。博斯便向另一扇市民窗口走去。這時,弗洛拉已經在朝執法機構服務窗口走過去瞭。

“到這裡來辦。”弗洛拉高聲嚷道。

博斯照弗洛拉的吩咐走到執法機構服務窗口,把身子探過櫃臺,靦腆地和弗洛拉擁抱瞭一下。

“我知道你會來找我們的。”弗洛拉說。

“遲早都會來的,”博斯說,“但這次我是以市民的身份來的,我不想給你招惹麻煩。”

博斯知道可以拿出聖費爾南多警察局的警徽,但他不希望這樣的舉動被追查到瓦爾德斯或特雷維裡奧那裡。這會招來他不希望惹上的麻煩。他走回市民窗口前,決定把私人和為警察局進行的調查業務分開。

“沒關系,”弗洛拉說,“對你沒有公私之分。”

博斯終止瞭這番你來我往的推脫,留在市民窗口前。

“這次查檔可能要花上點時間,”他說,“我手頭沒有查檔用的所有信息,我要查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文件登記。”

“我試試。你想查什麼?”

博斯一直避免像弗洛拉那樣隨意打斷對方的話。但和她說話時,他總是會沒等對方說完就接話。過去他發現自己這樣做過,這次他想盡力避免。

他拿出筆記本,看著那天早晨在萬斯先生辦公室寫下的一個日期。

“查找一份出生記錄,”博斯一邊看著筆記本上記下的日期一邊告訴弗洛拉,“我說的是一九三三年或一九三四年的事情。那麼久遠的記錄你們這兒還有嗎?”

“數據庫裡肯定沒有,”弗洛拉說,“這裡隻存有當時記錄的膠片,沒有硬盤記錄。把名字給我。”

博斯知道弗洛拉說的是七十年代轉存到膠片上的記錄,這些記錄一直都沒有被更新到計算機的數據庫。他把筆記本翻轉過去,讓弗洛拉看並拼出維比亞娜·杜阿爾特這個名字。博斯希望自己能因為這個名字的不同尋常而交上好運。至少維比亞娜不是加西亞或者費爾南德斯這種拉丁裔的常見名字。記錄上的維比亞娜也許不會很多。

“那個年份出生的人大多已經離世瞭,”弗洛拉說,“你還想找她的死亡記錄嗎?”

“是的。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死瞭,死瞭的話,又是什麼時候死的。我隻知道她在一九五〇年六月時還活著。”

弗洛拉皺起眉頭。

“哦,哈裡,的確會有點難度。”

“弗洛拉,謝謝你。對瞭,寶拉在哪兒?她還在這兒上班嗎?”

寶拉是博斯在警探時代頻繁來這裡的地下室時認識的另一位職員。查找目擊證人和受害人的傢屬是調查懸案的一個關鍵,經常會成為偵破一起案件的基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告訴受害人傢屬我們又在積極地調查這起案子。但懸案留下的調查報告很少更新死亡、結婚、搬傢信息。最終,博斯隻能在圖書館和這裡的記錄大廳做些基本的查證。

“寶拉今天出去瞭,”弗洛拉說,“這裡隻有我。我把名字記下來,你過去取咖啡。這可能要花些時間。”

弗洛拉把需要的信息抄錄下來。

“弗洛拉,要幫你帶杯咖啡嗎?”博斯問。

“不用,”弗洛拉說,“你去拿杯咖啡,在這兒等一會兒吧。”

“我想在這裡四處轉轉。我早上已經吃飽瞭,還有些事情要辦。”

他掏出手機,舉起手機做出有事要忙的樣子。弗洛拉走進微縮膠片檔案室去查找。博斯走進一個沒人占用的膠片查看機隔間。

博斯考慮著接下來要采取的行動。根據他在這裡查找到的資料,他應該去聖維比亞娜教堂查找受洗的記錄,或者去城裡的圖書館查找保存瞭幾十年的電話目錄。

博斯調出手機上的一個搜索引擎,輸入“USC EVK”這幾個字母,想知道會跳出什麼結果。引擎很快便為博斯找到瞭地圖。南加州大學的大學食堂仍然開著,位於第三十四街的佈林克蘭特住宿學院樓內。他把地址輸入另一款地圖軟件,很快便看到中心城區南邊朝四周不規則延伸的校園概貌。惠特尼說維比亞娜住的地方離食堂隻隔瞭幾個街區,每天步行去上班。校園傍著菲格羅亞街和港口高速公路通道,直接通往大學食堂的居民區道路非常少。博斯把這些路的名字以及地址范圍寫在筆記本上,這樣他在圖書館的老電話簿上找到杜阿爾特傢地址時就能馬上定位瞭。

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看的是二〇一六版的校園和周邊地圖,港口高速公路在一九五〇年也許都不存在呢!那時南加州大學的周邊應該完全是另一番情形。他切回搜索引擎,調出港口高速公路通道,也就是從帕薩迪納斜插至港口的八車道110號高速公路的歷史。他很快發現,這條高速公路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間分段建成的。那時是洛杉磯建設高速公路的初始期,那是洛杉磯的第一條高速公路。南加州大學旁的那段始建於一九五二年,並在兩年之後建成,這兩個時間點都在惠特尼·萬斯在南加州大學入學並遇見維比亞娜·杜阿爾特之後。

博斯切回地圖軟件,開始統計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〇年間能進入食堂所在的校園西北角的街道。他很快列出瞭十四條街道上四個街區內的住戶地址。到瞭圖書館以後,他首先會在老電話簿上找到杜阿爾特這個名字,看看其中哪傢住在他所記下的街區。那時,有電話的傢庭幾乎都會登記在電話簿上。

博斯湊近手機的小屏幕,檢查可能看漏的小巷,這時弗洛拉從檔案中心交錯的走廊裡走瞭出來。她揚揚得意地舉起用膠片查看機看的一卷卷軸,博斯為之一振。弗洛拉找到維比亞娜的線索瞭!

“她不是在這裡出生的,”弗洛拉說,“而是在墨西哥。”

弗洛拉的話讓博斯感到很困惑。他起身朝櫃臺走去。

“你怎麼知道的?”博斯問弗洛拉。

“死亡證明上寫的,”弗洛拉說,“她出生在墨西哥的諾雷托。”

弗洛拉的發音錯瞭,但博斯知道她說的是洛雷托。博斯曾經去下加利福尼亞半島腹地的洛雷托追蹤過謀殺案嫌疑人。博斯猜測,現在去洛雷托的話,也許會在那兒找到一座名為聖維比亞娜的天主教或基督教教堂。

“已經找到她的死亡證明瞭嗎?”博斯問。

“沒花太長時間,”弗洛拉說,“查到一九五一年的記錄時就找到瞭。”

弗洛拉的話讓博斯倒吸瞭口冷氣。維比亞娜不僅死瞭,而且和惠特尼分手沒多久後就死瞭。得知維比亞娜·杜阿爾特這個名字還不到六小時,博斯已經找到瞭她的線索——卻是她早早死亡的消息。博斯不知道惠特尼聽到這個會怎麼想。

他伸出手去接膠片卷軸。弗洛拉把卷軸遞給博斯時,把要看的膠片編號告訴他——維比亞娜的信息登記在51-459號膠片上。博斯發現這個編號數字還比較小,就算在一九五一年也已經很早瞭。這是洛杉磯縣當年第四百五十九份死亡記錄?新年剛過瞭多久?一個月?還是兩個月?

博斯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看著弗洛拉。找到死亡證明以後,她看過死亡原因瞭嗎?

“她是難產而死的嗎?”他問。

弗洛拉一臉惶惑。

“哦,不是的,”她說,“你自己去確認下吧。”

博斯拿過卷軸,回到查看機旁。他飛快地把卷軸卷進查看機,打開投射光。查看機上有個自動送片按鈕。他快速瀏覽檔案,每隔一段時間停下片刻,查看頂角邊的記錄編號。二月查過一半時,博斯看到瞭第四百五十九號記錄。博斯發現,幾十年前的加利福尼亞州死亡證明和現在並沒有太大的不同。這也許是他見到的年代最為久遠的死亡證明,但博斯卻產生瞭一種親近感。他的目光落在死亡證明上驗屍官或主治醫師填寫的部分。死因是手寫的:(被晾衣繩)勒死,自殺。

博斯屏著呼吸沒有動,久久地看著死亡證明上的這行字。維比亞娜勒死瞭自己。除瞭這行死因外,死亡證明上沒有提到其他細節。隻是在“驗屍官”幾個打印的字後面有個難以辨認的簽名。

博斯把背往後靠,吸瞭一大口氣。他感到無比悲哀。博斯不知道這件事的全部細節。隻聽瞭惠特尼的一面之詞——八十五歲的老人口中經過脆弱而愧疚的記憶過濾後的十八歲經歷。但博斯心裡很清楚,維比亞娜有這樣的遭遇是不對的。惠特尼以錯誤的方式與維比亞娜告別,六月的相逢導致瞭翌年二月的這場悲劇。博斯的直覺告訴他,維比亞娜的生命早在她把晾衣繩套在脖子上很長時間之前就已經結束瞭。

博斯把死亡證明上的內容記錄下來。維比亞娜是在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二日自殺的,自殺的時候她隻有十七歲,她的近親那一欄寫著維克托·杜阿爾特的名字。維克托的居住地址是霍普街,博斯研究瞭南加州大學周邊地圖後記下過這個名字。街道名這時在博斯看來有幾分悲涼,又有幾分諷刺。[1]文件上讓博斯唯一好奇的是死亡地。文件上隻寫瞭西方大街北街的一處地址。博斯知道西方大街在市中心以西回聲公園附近,距離維比亞娜傢非常遠。他打開手機,把地址輸入搜索引擎,發現這個地址對應的是收容未婚母親的聖海倫收容院。博斯搜索到瞭幾個和聖海倫收容院相關的網站和《洛杉磯時報》二〇〇八年一篇有關聖海倫收容院百年慶典的報道鏈接。

博斯飛快打開鏈接,閱讀這篇報道。

產婦收容院百年慶典

本報記者:斯科特·B.安德森

為未婚母親開辦的聖海倫收容院本周將迎來一百周年慶典,以紀念收容院從藏匿傢庭秘密的場所到傢庭活動中心的演變。

這個臨近回聲公園、占地三公頃的收容院將進行為期一周的紀念活動,包括傢庭野餐會和一個五十多年前在傢人的逼迫下把新生兒交給收容院收養的老太太的演講。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社會發生瞭深刻而廣泛的變化,聖海倫收容院也是一樣。曾經需要把未婚先孕的產婦藏起來,讓她們偷偷生下孩子,生下孩子後馬上交人領養……

博斯漸漸明白瞭維比亞娜·杜阿爾特的遭遇,沒再把報道繼續往下看。

“她生瞭個孩子,”博斯輕聲說,“他們把孩子奪走瞭。”

[1]街道名的英語單詞又有“希望”之意。

《錯誤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