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傢

話說王夫人打發人來叫寶釵過去商量,寶玉聽見說是和尚在外頭,趕忙的獨自一人走到前頭,嘴裡亂嚷道:“我的師父在那裡?”叫瞭半天,並不見有和尚,隻得走到外面。見李貴將和尚攔住,不放他進來。寶玉便說道:“太太叫我請師父進去。”李貴聽瞭,松瞭手,那和尚便搖搖擺擺的進來。寶玉看見那僧的形狀與他死去時所見的一般,心裡早有些明白瞭,便上前施禮,連叫:“師父,弟子迎候來遲。”那僧說:“我不要你們接待,隻要銀子拿瞭來,我就走。”寶玉聽來,又不像有道行的話。看他滿頭癩瘡,渾身醃破爛,心裡想道:“自古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當面錯過。我且應瞭他謝銀,並探探他的口氣。”便說道:“師父不必性急。現在傢母料理,請師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瞭。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裡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僧笑道:“你自己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隻是自己的底裡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像當頭一棒,便說道:“你也不用銀子的,我把那玉還你罷。”那僧笑道:“也該還我瞭。”

寶玉也不答言,往裡就跑。走到自己院內,見寶釵襲人等都到王夫人那裡去瞭,忙向自己床邊取瞭那玉,便走出來。迎面碰見瞭襲人,撞瞭一個滿懷,把襲人唬瞭一跳,說道:“太太說你陪著和尚坐著很好。太太在那裡打算送他些銀兩,你又回來做什麼?”寶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說:不用張羅銀子瞭,我把這玉還瞭他就是瞭。”襲人聽說,即忙拉住寶玉,道:“這斷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瞭去,你又要病著瞭。”寶玉道:“如今再不病的瞭。我已經有瞭心瞭,要那玉何用?”摔脫襲人,便想要走。襲人急的趕著嚷道:“你回來,我告訴你一句話。”寶玉回過頭來道:“沒有什麼說的瞭。”襲人顧不得什麼,一面趕著跑,一面嚷道:“上回丟瞭玉,幾乎沒有把我的命要瞭。剛剛兒的有瞭,他拿瞭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瞭!你要還他,除非是叫我死瞭!”說著,趕上一把拉住。寶玉急瞭,道:“你死也要還,你不死也要還。”狠命的把襲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襲人兩隻手繞著寶玉的帶子不放,哭著喊著坐在地下。

裡面的丫頭聽見,連忙趕來,瞧見他兩個人的神情不好。隻聽見襲人哭道:“快告訴太太去!寶二爺要把那玉去還和尚呢!”丫頭趕忙飛報王夫人。那寶玉更加生氣,用手來掰開瞭襲人的手。幸虧襲人忍痛不放。紫鵑在屋裡聽見寶玉要把玉給人,這一急比別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寶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雲外瞭,連忙跑出來,幫著抱住寶玉。那寶玉雖是個男人,用力摔打,怎奈兩個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難脫身,嘆口氣道:“為一塊玉,這樣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個人走瞭,你們又怎麼樣?”襲人紫鵑聽瞭這話,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正在難分難解,王夫人寶釵急忙趕來。見是這樣形景,王夫人便哭著喝道:“寶玉!你又瘋瞭!”寶玉見王夫人來瞭,明知不能脫身,隻得陪笑道:“這當什麼,又叫太太著急!他們總是這樣大驚小怪。我說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萬銀子,少一個不能。我生氣進來,拿瞭這玉還他,就說是假的,要這玉幹什麼?他見我們不希罕那玉,便隨意給他些,就過去瞭。”王夫人道:“我打量真要還他!這也罷瞭。為什麼不告訴明白瞭他們?叫他們哭哭喊喊的像什麼?”寶釵道:“這麼說呢,倒還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給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給瞭他又鬧到傢口不寧,豈不是不成事瞭麼?至於銀錢呢,就把我的頭面折變瞭,也還夠瞭呢。”王夫人聽瞭,道:“也罷瞭,且就這麼辦罷。”寶玉也不回答。隻見寶釵走上來,在寶玉手裡拿瞭這玉,說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給他錢就是瞭。”寶玉道:“玉不還他也使得,隻是我還得當面見他一見才好。”襲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寶釵明決,說:“放瞭手,由他去就是瞭。”襲人隻得放手。寶玉笑道:“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你們既放瞭我,我便跟著他走瞭,看你們就守著那塊玉怎麼樣?”襲人心裡又著急起來,仍要拉他,隻礙著王夫人和寶釵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輕薄,恰好寶玉一撒手就走瞭。襲人忙叫小丫頭在三門口傳瞭焙茗等:“告訴外頭照應著二爺,他有些瘋瞭。”小丫頭答應瞭出去。

王夫人寶釵等進來坐下,問起襲人來由。襲人便將寶玉的話細細說瞭。王夫人寶釵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眾人伺候,聽著和尚說些什麼。回來,小丫頭傳話進來回王夫人道:“二爺真有些瘋瞭。外頭小廝們說:裡頭不給他玉,他也沒法兒;如今身子出來瞭,求那和尚帶瞭他去。”王夫人聽瞭,說道:“這還瞭得!那和尚說什麼來著?”小丫頭回道:“和尚說,要玉不要人。”寶釵道:“不要銀子瞭麼?”小丫頭道:“沒聽見說。後來和尚合二爺兩個人說著笑著,有好些話,外頭小廝們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塗東西,聽不出來,學是自然學得來的!”便叫小丫頭:“你把那小廝叫進來。”小丫頭連忙出去叫進那小廝,站在廊下,隔著窗戶請瞭安。王夫人便問道:“和尚和二爺的話,你們不懂,難道學也學不來嗎?”那小廝回道:“我們隻聽見說什麼‘大荒山’,什麼‘青埂峰’,又說什麼‘太虛境’‘斬斷塵緣’這些話。”王夫人聽著也不懂。寶釵聽瞭,唬得兩眼直瞪,半句話都沒有瞭。

正要叫人出去拉寶玉進來,隻見寶玉笑嘻嘻的進來,說:“好瞭,好瞭。”寶釵仍是發怔。王夫人道:“你瘋瘋癲癲的說的是什麼?”寶玉道:“正經話,又說我瘋癲!那和尚與我原認得的,他不過也是要來見我一見。他何嘗是真要銀子呢?也隻當化個善緣就是瞭。所以說明瞭,他自己就飄然而去瞭。這可不是好瞭麼?”王夫人不信,又隔著窗戶問那小廝。那小廝連忙出去問瞭門上的人,進來回說:“果然和尚走瞭,說:‘請太太們放心,我原不要銀子,’隻要寶二爺時常到他那裡去去就是瞭,‘諸事隻要隨緣,自有一定的道理。’”王夫人道:“原來是個好和尚!你們曾問他住在那裡?”小廝道:“門上的說,他說來著,我們二爺知道的。”王夫人便問寶玉:“他到底住在那裡?”寶玉笑道:“這個地方兒,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寶釵不待說完,便道:“你醒醒兒罷!別盡著迷在裡頭!現在老爺太太就疼你一個人,老爺還吩咐叫你幹功名上進呢。”寶玉道:“我說的不是功名麼?你們不知道‘一子出傢,七祖升天’?”王夫人聽到那裡,不覺傷起心來,說:“我們的傢運怎麼好?一個四丫頭口口聲聲要出傢,如今又添出一個來瞭。我這樣的日子過他做什麼!”說著,放聲大哭。寶釵見王夫人傷心,隻得上前苦勸。寶玉笑道:“我說瞭一句玩話兒,太太又認起真來瞭。”王夫人止住哭聲道:“這些話也是混說的麼?”

正鬧著,隻見丫頭來回話:“璉二爺回來瞭,顏色大變,說請太太回去說話。”王夫人又吃瞭一驚,說道:“將就些叫他進來罷。小嬸子也是舊親,不用回避瞭。”賈璉進來見瞭王夫人,請瞭安。寶釵迎著,也問瞭賈璉的安。賈璉回道:“剛才接瞭我父親的書信,說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遲瞭恐怕不能見面!說到那裡,眼淚便掉下來瞭。王夫人道:“書上寫的是什麼病?”賈璉道:“寫的是感冒風寒起的,如今竟成瞭癆病瞭。現在危急,專差一個人連日連夜趕來的,說:‘如若再耽擱一兩天,就不能見面瞭。’故來回太太,侄兒必得就去才好。隻是傢裡沒人照管。薔兒蕓兒雖說糊塗,到底是個男人,外頭有瞭事來,還可傳個話。侄兒傢裡倒沒有什麼事。秋桐是天天哭著喊著,不願意在這裡,侄兒叫瞭他娘傢的人來領瞭去瞭,倒省瞭平兒好些氣。雖是巧姐沒人照應,還虧平兒的心不很壞。姐兒心裡也明白,隻是性氣比他娘還剛硬些,求太太時常管教管教他。”說著,眼圈兒一紅,連忙把腰裡拴檳榔荷包的小絹子拉下來擦眼。王夫人道:“放著他親祖母在那裡,托我做什麼?”賈璉輕輕的說道:“太太要說這個話,侄兒就該活活兒的打死瞭。沒什麼說的,總求太太始終疼侄兒就是瞭!”說著,就跪下來瞭。

王夫人也眼圈兒紅瞭,說:“你快起來!娘兒們說話兒,這是怎麼說?隻是一件:孩子也大瞭,倘或你父親有個一差二錯,又耽擱住瞭,或者有個門當戶對的來說親,還是等你回來,還是你太太作主?”賈璉道:“現在太太們在傢,自然是太太們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寫瞭稟帖給二老爺送個信,說傢下無人,你父親不知怎樣,快請二老爺將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結,快快回來。”賈璉答應瞭“是”,正要走出去,復轉回來,回說道:“咱們傢的傢下人,傢裡還夠使喚,隻是園裡沒有人,太空瞭。包勇又跟瞭他們老爺去瞭。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爺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內住瞭。園裡一帶屋子都空著,忒沒照應,還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櫳翠庵原是咱們傢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裡去瞭,所有的根基,他的當傢女尼不敢自己作主,要求府裡一個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還鬧不清,還擱得住外頭的事麼?這句話好歹別叫四丫頭知道,若是他知道瞭,又要吵著出傢的念頭出來瞭。你想咱們傢什麼樣的人傢?好好的姑娘出傢,還瞭得。”賈璉道:“太太不提起,侄兒也不敢說。四妹妹到底是東府裡的,又沒有父母,他親哥哥又在外頭,他親嫂子又不大說的上話。侄兒聽見要尋死覓活瞭好幾次。他既是心裡這麼著的瞭,若是牛著他,將來倘或認真尋瞭死,比出傢更不好瞭。”王夫人聽瞭點頭,道:“這件事真真叫我也難擔。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瞭。”

賈璉又說瞭幾句,才出來,叫瞭眾傢人來,交代清楚。寫瞭書,收拾瞭行裝,平兒等不免叮嚀瞭好些話。隻有巧姐兒慘傷的瞭不得。賈璉又欲托王仁照應,巧姐到底不願意;聽見外頭托瞭蕓薔二人,心裡更不受用,嘴裡卻說不出來。隻得送瞭他父親,謹謹慎慎的隨著平兒過日子。豐兒小紅因鳳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兒意欲接瞭傢中一個姑娘來,一則給巧姐作伴,二則可以帶量他。遍想無人。隻有喜鸞四姐兒是賈母舊日鐘愛的,偏偏四姐兒新近出瞭嫁瞭,喜鸞也有瞭人傢兒,不日就要出閣,也隻得罷瞭。

且說賈蕓賈薔送瞭賈璉,便進來見瞭邢王二夫人。他兩個倒替著在外書房住下,日間便與傢人廝鬧,有時找瞭幾個朋友吃個“車箍轆會”,甚至聚賭,裡頭那裡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來,瞧見瞭賈蕓賈薔住在這裡,知他熱鬧,也就借著照看的名兒時常在外書房設局賭錢喝酒。所有幾個正經的傢人,賈政帶瞭幾個去,賈璉又跟去瞭幾個,隻有那賴林諸傢的兒子侄兒。那些少年,托著老子娘的福吃喝慣瞭的,那知當傢立計的道理?況且他們長輩都不在傢,便是“沒籠頭的馬”瞭。又有兩個旁主人慫恿,無不樂為。這一鬧,把個榮國府鬧得沒上沒下,沒裡沒外。

那賈薔還想勾引寶玉。賈蕓攔住道:“寶二爺那個人沒運氣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給他說瞭一門子絕好的親:父親在外頭做稅官,傢裡開幾個當鋪,姑娘長的比仙女兒還好看。我巴巴兒的細細的寫瞭一封書子給他,誰知他沒造化。”說到這裡,瞧瞭瞧左右無人,又說:“他心裡早和咱們這個二嬸娘好上瞭。你沒聽見說:還有一個林姑娘呢,弄的害瞭相思病死的,誰不知道!這也罷瞭,各自的姻緣罷咧。誰知他為這件事倒惱瞭我瞭,總不大理。他打量誰必是借誰的光兒呢!”賈薔聽瞭,點點頭,才把這個心歇瞭。

他兩個還不知道寶玉自會那和尚以後,他是欲斷塵緣,一則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與寶釵襲人等皆不大款洽瞭。那些丫頭不知道,還要逗他,寶玉那裡看得到眼裡。他也並不將傢事放在心裡。時常王夫人寶釵勸他念書,他便假作攻書,一心想著那個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機關,心目中觸處皆為俗人。卻在傢難受,閑來倒與惜春閑講。他們兩個人講得上瞭,那種心更加準瞭幾分,那裡還管賈環賈蘭等。那賈環為他父親不在傢,趙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會,他便入瞭賈薔一路。倒是彩雲時常規勸,反被賈環辱罵。玉釧兒見寶玉瘋癲更甚,早和他娘說瞭,要求著出去。如今寶玉賈環他哥兒兩個,各有一種脾氣,鬧得人人不理。獨有賈蘭跟著他母親上緊攻書,作瞭文字,送到學裡請教代儒。因近來代儒老病在床,隻得自己刻苦。李紈是素來沉靜的,除請王夫人的安,會會寶釵,馀者一步不走,隻有看著賈蘭攻書。所以榮府住的人雖不少,竟是各自過各自的,誰也不肯做誰的主。賈環賈薔等愈鬧的不像事瞭,甚至偷典偷賣,不一而足。賈環更加宿娼濫賭,無所不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賈傢外書房喝酒,一時高興,叫瞭幾個陪酒的來唱著喝著勸酒。賈薔便說:“你們鬧的太俗,我要行個令兒。”眾人道:“使得。”賈薔道:“咱們‘月字流觴’罷。我先說起,‘月’字數到那個,便是那個喝酒。還要酒面酒底;須得依著令官,不依者罰三大杯。”眾人都依瞭。賈薔喝瞭一杯令酒,便說:“飛羽觴而醉月。”順飲數到賈環。賈薔道:“酒面要個‘桂’字。”賈環便說道:“冷露無聲濕桂花。——酒底呢?”賈薔道:“說個‘香’字。”賈環道:“天香雲外飄。”邢大舅說道:“沒趣沒趣,你又懂得什麼字瞭,也假斯文起來。這不是取樂,竟是慪人瞭。咱們都蠲瞭,倒是拳,輸傢喝輸傢唱,叫作‘苦中苦’。若是不會唱的,說個笑話兒也使得,隻要有趣。”眾人都道:“使得。”於是亂起來。王仁輸瞭,喝瞭一杯,唱瞭一個,眾人道好。又起來瞭,是個陪酒的輸瞭,唱瞭一個什麼“小姐小姐多豐彩”。以後邢大舅輸瞭,眾人要他唱曲兒。他道:“我唱不上來,我說個笑話兒罷。”賈薔道:“若說不笑人,仍要罰的。”

邢大舅就喝瞭一杯,說道:“諸位聽著:村莊上有一座玄帝廟,旁邊有個土地祠。那玄帝老爺常叫土地來說閑話兒。一日,玄帝廟裡被瞭盜,便叫土地去查訪。土地稟道:‘這地方沒有賊的,必是神將不小心,被外賊偷瞭東西去。”玄帝道:‘胡說!你是土地,失瞭盜,不問你問誰去呢?你倒不去拿賊,反說我的神將不小心嗎?’土地稟道:‘雖說是不小心,到底是廟裡的風水不好。’玄帝道:‘你倒會看風水麼?’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處瞧瞭一會,便來回稟道:‘老爺坐的身子背後,兩扇紅門,就不謹慎。小神坐的背後,是砌的墻,自然東西丟不瞭。以後老爺的背後也改瞭墻就好瞭。’玄帝老爺聽來有理,便叫神將派人打墻。眾神將嘆口氣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沒有,那裡有磚灰人工來打墻呢?’玄帝老爺沒法,叫神將作法,卻都沒有主意。那玄帝老爺腳下的龜將軍站起來道:‘你們不中用,我有主意:你們將紅門拆下來,到瞭夜裡,拿我的肚子堵住這門口,難道當不得一堵墻麼?’眾神將都說道:‘好,又不花錢,又便當結實。’於是龜將軍便當這個差使,竟安靜瞭。豈知過瞭幾天,那廟裡又丟瞭東西。眾神將叫瞭土地來,說道:‘你說砌瞭墻就不丟東西,怎麼如今有瞭墻還要丟?’那土地道:‘這墻砌的不結實。’眾神將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墻,怎麼還有失事?把手摸瞭一摸,道:‘我打量是真墻,那裡知道是個假墻!’”

眾人聽瞭,大笑起來。賈薔也忍不住的笑,說道:“傻大舅你好!我沒有罵你,你為什麼罵我?快拿杯來,罰一大杯。”邢大舅喝瞭,已有醉意。眾人又喝瞭幾杯,都醉起來。邢大舅說他姐姐不好,王仁說他妹妹不好,都說的狠狠毒毒的。賈環聽瞭,趁著酒興,也說鳳姐不好,怎樣苛刻我們,怎麼樣踏我們的頭。眾人道:“大凡做個人,原要厚道些。看鳳姑娘仗著老太太這樣的利害,如今‘焦瞭尾巴梢子’瞭,隻剩瞭一個姐兒,隻怕也要現世現報呢。”賈蕓想著鳳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兒見他就哭,也信著嘴兒混說。還是賈薔道:“喝酒罷,說人傢做什麼。”那兩個陪酒的道:“這位姑娘多大年紀瞭?長得怎麼樣?”賈薔道:“模樣兒是好的很的,年紀也有十三四歲瞭。”那陪酒的說道:“可惜這樣人生在府裡這樣人傢。若生在小戶人傢,父母兄弟都做瞭官,還發瞭財呢。”眾人道:“怎麼樣?”那陪酒的說:“現今有個外藩王爺,最是有情的,要選一個妃子。若合瞭式,父母兄弟都跟瞭去,可不是好事兒嗎?”眾人都不大理會,隻有王仁心裡略動瞭一動,仍舊喝酒。

隻見外頭走進賴林兩傢的子弟來,說:“爺們好樂呀!”眾人站起來說道:“老大,老三,怎麼這時候才來?叫我們好等。”那兩個人說道:“今早聽見一個謠言,說是咱們傢又鬧出事來瞭。心裡著急,趕到裡頭打聽去,並不是咱們。”眾人道:“不是咱們就完瞭,為什麼不就來?”那兩個說道:“雖不是咱們,也有些幹系。你們知道是誰?就是賈雨村老爺。我們今兒進去,看見帶著鎖子,說要解到三法司衙門裡審問去呢。我們見他常在咱們傢裡來往,恐有什麼事,便跟瞭去打聽。”賈蕓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該打聽打聽。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說。”兩人讓瞭一回,便坐下喝著酒,道:“這位雨村老爺,人也能幹,也會鉆營,官也不小瞭,隻是貪財。被人傢參瞭個‘婪索屬員’的幾款。如今的萬歲爺是最聖明最仁慈的,獨聽瞭一個‘貪’字,或因遭塌瞭百姓,或因恃勢欺良,是極生氣的,所以旨意便叫拿問。若問出來瞭,隻怕擱不住;若是沒有的事,那參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時候!隻要有造化,做個官兒就好。”眾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現做知縣,還不好麼?”賴傢的說道:“我哥哥雖是做瞭知縣,他的行為隻怕也保不住怎麼樣呢。”眾人道:“手也長麼?”賴傢的點點頭兒,便舉起杯來喝酒。

眾人又道:“裡頭還聽見什麼新聞?”兩人道:“別的事沒有,隻聽見海疆的賊寇拿住瞭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門裡審問。還審出好些賊寇,也有藏在城裡的,打聽消息,抽空兒就劫搶人傢。如今知道朝裡那些老爺們都是能文能武,出力報效,所到之處,早就消滅瞭。”眾人道:“你聽見有在城裡的,不知審出咱們傢失盜的一案來沒有?”兩人道:“倒沒有聽見,恍惚有人說是有個內地裡的人,城裡犯瞭事,搶瞭一個女人下海去瞭,那女人不依,被這賊寇殺瞭。那賊寇正要逃出關去,被官兵拿住瞭,就在拿獲的地方正瞭法瞭。”眾人道:“咱們櫳翠庵的什麼妙玉,不是叫人搶去?不要就是他罷?”賈環道:“必是他。”眾人道:“你怎麼知道?”賈環道:“妙玉這個東西是最討人嫌的,他一日傢捏酸,見瞭寶玉就眉開眼笑瞭。我若見瞭他,他從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願呢!”眾人道:“搶的人也不少,那裡就是他?”賈蕓說:“有點信兒。前日有個人說他庵裡的道婆做夢,說看見是妙玉叫人殺瞭。”眾人笑道:“夢話算不得。”邢大舅道:“管他夢不夢,咱們快吃飯罷,今夜做個大輸贏。”眾人願意,便吃畢瞭飯,大賭起來。

賭到三更多天,隻聽見裡頭亂嚷,說是:“四姑娘合珍大奶奶拌嘴,把頭發都鉸瞭。趕到邢夫人王夫人那裡去磕瞭頭,說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他一個地方兒;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那邢王兩位太太沒主意,叫請薔大爺蕓二爺進去。”賈蕓聽瞭,便知是那回看傢的時候起的念頭,想來是勸不過來的瞭,便合賈薔商議道:“太太叫我們進去,我們是做不得主的,況且也不好做主。隻好勸去,若勸不住,隻好由他們罷。咱們商量瞭寫封書給璉二叔,便卸瞭我們的幹系瞭。”兩人商量定瞭主意,進去見瞭邢王兩位太太,便假意的勸瞭一回。無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傢,就不放他出去,隻求一兩間凈屋子,給他誦經拜佛。尤氏見他兩個不肯作主,又怕惜春尋死,自己便硬做主張,說是:“這個不是索性我耽瞭罷:說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的他出瞭傢瞭,就完瞭!若說到外頭去呢,斷斷使不得;若在傢裡呢,太太們都在這裡,算我的主意罷。叫薔哥兒寫封書子給你珍大爺璉二叔就是瞭。”賈薔等答應瞭。

不知邢王二夫人依與不依,下回分解。

《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