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回 大觀園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

卻說鳳姐回至房中,見賈璉尚未回來,便分派那管辦探春行李妝奩事的一幹人。那天有黃昏以後,因忽然想起探春來,要瞧瞧他去,便叫豐兒與兩個丫頭跟著,頭裡一個丫頭打著燈籠。走出門來,見月光已上,照耀如水,鳳姐便命:“打燈籠的回去罷。”因而走至茶房窗下,聽見裡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議論什麼的。鳳姐知道不過是傢下婆子們又不知搬什麼是非,心內大不受用,便命小紅:“進去裝做無心的樣子,細細打聽著,用話套出原委來。”小紅答應著去瞭。

鳳姐隻帶著豐兒來至園門前,門尚未關,隻虛虛的掩著。於是主仆二人方推門進去。隻見園中月色比外面更覺明朗,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淒涼寂靜。剛欲往秋爽齋這條路來,隻聽唿唿的一聲風過,吹的那樹枝上落葉,滿園中唰喇喇的作響,枝梢上吱婁婁的發哨,將那些寒鴉宿鳥都驚飛起來。鳳姐吃瞭酒,被風一吹,隻覺身上發噤。豐兒後面也把頭一縮,說:“好冷!”鳳姐也掌不住,便叫豐兒:“快回去把那件銀鼠坎肩兒拿來,我在三姑娘那裡等著。”豐兒巴不得一聲,也要回去穿衣裳,連忙答應一聲,回頭就跑瞭。

鳳姐剛舉步走瞭不遠,隻覺身後哧哧似有聞嗅之聲,不覺頭發森然直豎起來。由不得回頭一看,隻見黑油油一個東西在後面伸著鼻子聞他呢,那兩隻眼睛恰似燈光一般。鳳姐嚇的魂不附體,不覺失聲的瞭一聲,卻是一隻大狗。那狗抽頭回身,拖著個掃帚尾巴,一氣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瞭,回身猶向鳳姐拱爪兒。鳳姐此時肉跳心驚,急急的向秋爽齋來。將已來至門口,方轉過山子,隻見迎面有一個人影兒一恍。鳳姐心中疑惑,還想著必是那一房的丫頭,便問:“是誰?”問瞭兩聲,並沒有人出來,早已神魂飄蕩瞭。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後有人說道:“嬸娘連我也不認得瞭?”鳳姐忙回頭一看,隻見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風流,十分眼熟,隻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裡的媳婦來。隻聽那人又說道:“嬸娘隻管享榮華、受富貴的心盛,把我那年說的‘立萬年永遠之基’,都付於東洋大海瞭!”鳳姐聽說,低頭尋思,總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嬸娘那時怎樣疼我來,如今就忘在九霄雲外瞭?”鳳姐聽瞭,此時方想起來是賈蓉的先妻秦氏,便說道:“噯呀!你是死瞭的人哪,怎麼跑到這裡來瞭呢?”啐瞭一口,方轉回身要走時,不防一塊石頭絆瞭一跤,猶如夢醒一般,渾身汗如雨下。雖然毛發悚然,心中卻也明白,隻見小紅豐兒影影綽綽的來瞭。鳳姐恐怕落人的褒貶,連忙爬起來,說道:“你們做什麼呢,去瞭這半天?快拿來我穿上罷。”一面豐兒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紅過來攙扶著要往前走,鳳姐道:“我才到那裡,他們都睡瞭,回去罷。”一面說著,一面帶瞭兩個丫頭,急急忙忙回到傢中。賈璉已回來瞭,鳳姐見他臉上神色更變,不似往常,待要問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問,隻得睡瞭。

至次日五更賈璉就起來,要往總理內庭都檢點太監裘世安傢來打聽事務。因太早瞭,見桌上有昨日送來的抄報,便拿起來閑看。第一件:“吏部奏請急選郎中,奉旨照例用事。”第二件是:“刑部題奏雲南節度使王忠一本:新獲私帶神槍火藥出邊事,共十八名人犯,頭一名鮑音,系太師鎮國公賈化傢人。”賈璉想瞭一想,又往下看。第三件:“蘇州刺史李孝一本:參劾縱放傢奴,倚勢凌辱軍民,以致因奸不遂,殺死節婦事。兇犯姓時,名福,自稱系世襲三等職銜賈范傢人。”賈璉看見這一件,心中不自在起來,待要往下看,又恐遲瞭不能見裘世安的面,便穿瞭衣服。也等不得吃東西,恰好平兒端上茶來,喝瞭兩口,便出來騎馬走瞭。平兒收拾瞭換下的衣服。

此時鳳姐尚未起來,平兒因說道:“今兒夜裡我聽著奶奶沒睡什麼覺,我替奶奶捶著,好生打個盹兒罷。”鳳姐也不言語。平兒料著這意思是瞭,便爬上炕來,坐在身邊,輕輕的捶著。那鳳姐剛有要睡之意,隻聽那邊大姐兒哭瞭,鳳姐又將眼睜開。平兒連向那邊叫道:“李媽,你到底是怎麼著?姐兒哭瞭,你到底拍著他些。你也忒愛睡瞭。”那邊李媽從夢中驚醒,聽得平兒如此說,心中沒好氣,狠命的拍瞭幾下,口裡嘟嘟囔囔的罵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兒,放著屍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喪!”一面說,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擰瞭一把。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鳳姐聽見,說:“瞭不得!你聽聽,他該挫磨孩子瞭!你過去把那黑心的養漢老婆下死勁的打他幾下子,把妞妞抱過來罷。”平兒笑道:“奶奶別生氣,他那裡敢挫磨妞兒?隻怕是不堤防碰瞭一下子也是有的。這會子打他幾下子沒要緊,明兒叫他們背地裡嚼舌根,倒說三更半夜的打人瞭。”鳳姐聽瞭,半日不言語,長嘆一聲,說道:“你瞧瞧,這會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兒我要是死瞭,撂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麼樣呢。”平兒笑道:“奶奶這是怎麼說。大五更的,何苦來呢?”鳳姐冷笑道:“你那裡知道?我是早已明白瞭,我也不久瞭。雖然活瞭二十五歲,人傢沒見的也見瞭,沒吃的也吃瞭,衣祿食祿也算全瞭,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瞭,氣也賭盡瞭,強也算爭足瞭,就是‘壽’字兒上頭缺一點兒也罷瞭。”平兒聽說,由不的眼圈兒紅瞭。鳳姐笑道:“你這會子不用假慈悲,我死瞭,你們隻有喜歡的。你們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省的我是你們眼裡的刺。隻有一件,你們知好歹,隻疼我那孩子就是瞭。”平兒聽瞭,越發掉下淚來。鳳姐笑道:“別扯你娘的臊!那裡就死瞭呢?這麼早就哭起來!我不死還叫你哭死瞭呢。”平兒見說,連忙止住哭,道:“奶奶說的這麼叫人傷心。”一面說,一面又捶,鳳姐才蒙的睡著。

平兒方下炕來,隻聽外面腳步響。誰知賈璉去遲瞭,那裘世安已經上朝去瞭,不遇而回,心中正沒好氣,進來就問平兒道:“他們還沒起來呢麼?”平兒回說:“沒有呢。”賈璉一路摔簾子進來,冷笑道:“好啊!這會子還都不起來,安心打擂臺打撒手兒!”一疊聲又要吃茶。平兒忙倒瞭一碗茶來。原來那些丫頭老婆見賈璉出瞭門,又復睡瞭,不打量這會子回來,原不曾預備,平兒便把溫過的拿瞭來。賈璉生氣,舉起碗來,嘩啷一聲摔瞭個粉碎。鳳姐驚醒,唬瞭一身冷汗,“噯喲”一聲,睜開眼,隻見賈璉氣狠狠的坐在傍邊,平兒彎著腰拾碗片子呢。鳳姐道:“你怎麼就回來瞭?”問瞭一聲,半日不答應,隻得又問一聲。賈璉嚷道:“你不要我回來,叫我死在外頭罷?”鳳姐笑道:“這又是何苦來呢。常時我見你不像今兒回來的快,問你一聲兒,也沒什麼生氣的。”賈璉又嚷道:“又沒遇見,怎麼不快回來呢!”鳳姐笑道:“沒有遇見,少不得耐煩些,明兒再去早些兒,自然遇見瞭。”賈璉嚷道:“我可不‘吃著自己的飯,替人傢趕獐子’呢。我這裡一大堆的事,沒個動秤兒的,沒來由為人傢的事瞎鬧瞭這些日子,當什麼呢!正經那有事的人還在傢裡受用,死活不知,還聽見說要鑼鼓喧天的擺酒唱戲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說,一面往地下啐瞭一口,又罵平兒。

鳳姐聽瞭,氣的幹咽,要和他分證,想瞭一想,又忍住瞭,勉強陪笑道:“何苦來生這麼大氣?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麼?誰叫你應瞭人傢的事?你既應瞭,隻得耐煩些,少不得替人傢辦辦,也沒見這個人自己有為難的事,還有心腸唱戲擺酒的鬧。”賈璉道:“你可說麼!你明兒倒也問問他。”鳳姐詫異道:“問誰?”賈璉道:“問誰!問你哥哥!”鳳姐道:“是他嗎?”賈璉道:“可不是他,還有誰呢?”鳳姐忙問道:“他又有什麼事,叫你替他跑?”賈璉道:“你還在壇子裡呢。”鳳姐道:“真真這就奇瞭,我連一個字兒也不知道。”賈璉道:“你怎麼能知道呢,這個事,連太太和姨太太還不知道呢。頭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則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頭壓住瞭,不叫裡頭知道。說起來,真真可人惱!你今兒不問我,我也不便告訴你。你打量你哥哥行事像個人呢,你知道外頭的人都叫他什麼?”鳳姐道:“叫他什麼?”賈璉道:“叫他什麼?叫他‘忘仁’!”鳳姐撲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麼呢?”賈璉道:“你打量那個‘王仁’嗎?是忘瞭仁義禮智信的那個‘忘仁’哪。”鳳姐道:“這是什麼人這麼刻薄嘴兒遭塌人!”賈璉道:“不是遭塌他呀。今兒索性告訴你,你也該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處,到底知道他給他二叔做生日呵!”鳳姐想瞭一想道:“噯喲,可是呵,我還忘瞭問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嗎?我記得年年都是寶玉去。前者老爺升瞭,二叔那邊送過戲來,我還偷偷兒的說:‘二叔為人是最嗇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爺。他們各自傢裡還烏眼雞似的。不麼,昨兒大舅太爺沒瞭,你瞧他是個兄弟,他還出瞭個頭兒攬瞭個事兒嗎?’所以那一天說趕他的生日,咱們還他一班子戲,省瞭親戚跟前落虧欠。如今這麼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麼意思。”賈璉道:“你還作夢呢。你哥哥一到京,接著舅太爺的首尾就開瞭一個吊。他怕咱們知道攔他,所以沒告訴咱們,弄瞭好幾千銀子。後來二舅嗔著他,說他不該一網打盡。他吃不住瞭,變瞭個法兒,指著你們二叔的生日撒瞭個網,想著再弄幾個錢,好打點二舅太爺不生氣。也不管親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傢知道不知道,這麼丟臉!你知道我起早為什麼?如今因海疆的事情,禦史參瞭一本,說是大舅太爺的虧空,本員已故,應著落其弟王子勝、侄兒王仁賠補。爺兒兩個急瞭,找瞭我給他們托人情。我見他們嚇的那個樣兒,再者又關系太太和你,我才應瞭。想著找找總理內庭都檢點老裘替辦辦,或者前任後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瞭,他進裡頭去瞭。我白起來跑瞭一趟。他們傢裡還那裡定戲擺酒呢,你說說叫人生氣不生氣?”

鳳姐聽瞭,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強護短,聽賈璉如此說,便道:“憑他怎麼樣,到底是你的親大舅兒。再者,這件事,死的大爺、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罷瞭,沒什麼說的,我們傢的事,少不得我低三兒下四的求你,省瞭帶累別人受氣,背地裡罵我。”說著,眼淚便下來瞭,掀開被窩,一面坐起來,一面挽頭發,一面披衣裳。賈璉道:“你倒不用這麼著,是你哥哥不是人,我並沒說你什麼。況且我出去瞭,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來瞭,他們還睡著:咱們老輩子有這個規矩麼?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瞭。我說瞭一句你就起來,明兒我要嫌這些人,難道你都替瞭他們麼?好沒意思啊。”鳳姐聽瞭這些話,才把淚止住瞭,說道:“天也不早瞭,我也該起來瞭。你有這麼說的,你替他們傢在心的辦辦,那就是你的情分瞭。再者也不光為我,就是太太聽見也喜歡。”賈璉道:“是瞭,知道瞭。‘大蘿卜還用屎澆’?”平兒道:“奶奶這麼早起來做什麼?那一天奶奶不是起來有一定的時候兒呢?爺也不知是那裡的邪火,拿著我們出氣,何苦來呢。奶奶也算替爺掙夠瞭,那一點兒不是奶奶擋頭陣?不是我說,爺把現成兒的也不知吃瞭多少,這會子替奶奶辦瞭一點子事,況且關會著好幾層兒呢,就這麼拿糖作醋的起來,也不怕人傢寒心?況且這也不單是奶奶的事呀。我們起遲瞭,原該爺生氣,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盡著身子累的成瞭個病包兒瞭,這是何苦來呢!”說著,自己的眼圈兒也紅瞭。那賈璉本是一肚子悶氣,那裡見得這一對嬌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話呢,便笑道:“夠瞭,算瞭罷。他一個人就夠使的瞭,不用你幫著。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瞭,你們就清凈瞭。”鳳姐道:“你也別說那個話,誰知道誰怎麼樣呢?你不死,我還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凈。”說著,又哭起來。平兒隻得又勸瞭一回。

那時天已大亮,日影橫窗,賈璉也不便再說,站起來出去瞭。這裡鳳姐自己起來,正在梳洗,忽見王夫人那邊小丫頭過來道:“太太說瞭,叫問二奶奶今日過舅太爺那邊去不去?要去,說叫二奶奶同著寶二奶奶一路去呢。”鳳姐因方才一段話已經灰心喪意,恨娘傢不給爭氣;又兼昨夜園中受瞭那一驚,也實在沒精神,便說道:“你先回太太去:我還有一兩件事沒辦清,今日不能去,況且他們那又不是什麼正經事。寶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罷。”小丫頭答應著回去回復瞭,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梳瞭頭,換瞭衣服,想瞭想:雖然自己不去,也該帶個信兒;再者寶釵還是新媳婦出門子,自然要過去照應照應的。於是見過王夫人,支吾瞭一件事,便過來到寶玉房中。隻見寶玉穿著衣服,歪在炕上,兩個眼睛呆呆的看寶釵梳頭。鳳姐站在門口,還是寶釵一回頭看見瞭,連忙起身讓坐。寶玉也爬起來,鳳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寶釵因說麝月道:“你們瞧著二奶奶進來,也不言語聲兒。”麝月笑著道:“二奶奶頭裡進來就擺手兒不叫言語麼。”鳳姐因向寶玉道:“你還不走,等什麼呢?沒見這麼大人瞭,還是這麼小孩子氣。人傢各自梳頭,你爬在傍邊看什麼?成日傢一塊子在屋裡,還看不夠嗎?也不怕丫頭們笑話。”說著,“哧”的一笑,又瞅著他咂嘴兒。寶玉雖也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理會;把個寶釵直臊的滿臉飛紅,又不好聽著,又不好說什麼。隻見襲人端過茶來,隻得搭訕著,自己遞瞭一袋煙。鳳姐兒笑著站起來接瞭,道:“二妹妹,你別管我們的事,你快穿衣服罷。”

寶玉一面也搭訕著,找這個弄那個。鳳姐道:“你先去罷,那裡有個爺們等著奶奶們一塊兒走的理呢。”寶玉道:“我隻是嫌我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著老太太給的那件雀金呢好。”鳳姐因慪他道:“你為什麼不穿?”寶玉道:“穿著太早些。”鳳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虧寶釵也和王傢是內親,隻是那些丫頭們跟前,已經不好意思瞭。襲人卻接著說道:“二奶奶還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瞭。”鳳姐兒道:“這是什麼原故?”襲人道:“告訴二奶奶,真真的我們這位爺行的事都是天外飛來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爺的生日,老太太給瞭他這件衣裳,誰知那一天就燒瞭。我媽病重瞭,我沒在傢。那時候還有晴雯妹妹呢,聽見說,病著整給他縫瞭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沒瞧出來呢。去年那一天,上學天冷,我叫焙茗拿瞭去給他披披,誰知這位爺見瞭這件衣裳,想起晴雯來瞭,說瞭總不穿瞭,叫我給他收一輩子呢。”鳳姐不等說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瞭兒的。那孩子模樣兒手兒都好,就隻嘴頭子利害些。偏偏兒的太太不知聽瞭那裡的謠言,活活兒的把個小命兒要瞭。還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見廚房裡柳傢的女人,他女孩兒叫什麼五兒,那丫頭長的和晴雯脫瞭個影兒。我心裡要叫他進來,後來我問他媽,他媽說是很願意。我想著寶二爺屋裡的小紅跟瞭我去,我還沒還他呢,就把五兒補過來罷。平兒說:‘太太那一天說瞭,凡像那個樣兒的都不叫派到寶二爺屋裡呢。’我所以也就擱下瞭。這如今寶二爺也成瞭傢瞭,還怕什麼呢?不如我就叫他進來。可不知寶二爺願意不願意?要想著晴雯,隻瞧見這五兒就是瞭。”寶玉本要走,聽見這些話又呆瞭。襲人道:“為什麼不願意?早就要弄進來的,隻是因為太太的話說的結實罷瞭。”鳳姐道:“那麼著,明兒我就叫他進來。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寶玉聽瞭,喜不自勝,才走到賈母那邊去瞭。這裡寶釵穿衣服。

鳳姐兒看他兩口兒這般恩愛纏綿,想起賈璉方才那種光景,甚實傷心,坐不住,便起身向寶釵笑道:“我和你上太太屋裡去罷。”笑著出瞭房門,一同來見賈母。寶玉正在那裡回賈母往舅舅傢去。賈母點頭說道:“去罷,隻是少吃酒,早些回來,你身子才好些。”寶玉答應著出來,剛走到院內,又轉身回來,向寶釵耳邊說瞭幾句,不知什麼。寶釵笑道:“是瞭,你快去罷。”將寶玉催著去瞭。這裡賈母和鳳姐寶釵說瞭沒三句話,隻見秋紋進來傳說:“二爺打發焙茗回來說,請二奶奶。”寶釵道:“他又忘瞭什麼,又叫他回來?”秋紋道:“我叫小丫頭問瞭焙茗,說是‘二爺忘瞭一句話,二爺叫我回來告訴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來罷;若不去呢,別在風地裡站著。’”說的賈母鳳姐並地下站著的老婆子丫頭都笑瞭。寶釵的臉上飛紅,把秋紋啐瞭一口,說道:“好個糊塗東西,這也值的這麼慌慌張張跑瞭來說?”秋紋也笑著回去叫小丫頭去罵焙茗。那焙茗一面跑著,一面回頭說道:“二爺把我巴巴兒的叫下馬來,叫回來說;我若不說,回來對出來,又罵我瞭。這會子說瞭,他們又罵我。”那丫頭笑著跑回來說瞭。賈母向寶釵道:“你去罷,省瞭他這麼不放心。”說的寶釵站不住,又被鳳姐慪著玩笑,沒好意思,才走瞭。

隻見散花寺的姑子大瞭來瞭,給賈母請安,見過瞭鳳姐,坐著吃茶。賈母因問他:“這一向怎麼不來?”大瞭道:“因這幾日廟中作好事,有幾位誥命夫人不時在廟裡起坐,所以不得空兒來。今日特來回老祖宗:明兒還有一傢作好事,不知老祖宗高興不高興?若高興,也去隨喜隨喜。”賈母便問:“做什麼好事?”大瞭道:“前月為王大人府裡不幹凈,見神見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間又看見去世的老爺。因此,昨日在我廟裡告訴我,要在散花菩薩跟前許願燒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保佑傢口安寧,亡者升天,生者獲福。所以我不得空兒來請老太太的安。”卻說鳳姐素日最是厭惡這些事,自從昨夜見鬼,心中總隻是疑疑惑惑的,如今聽瞭大瞭這些話,不覺把素日的心性改瞭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問大瞭道:“這散花菩薩是誰?他怎麼就能避邪除鬼呢?”大瞭見問,便知他有些信意,說道:“奶奶要問這位菩薩,等我告訴你奶奶知道:這個散花菩薩,根基不淺,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樹園中。父母打柴為生。養下菩薩來,頭長三角,眼橫四目,身長八尺,兩手拖地。父母說這是妖精,便棄在冰山背後瞭。誰知這山上有一個得道的老猢猻出來打食,看見菩薩頂上白氣沖天,虎狼遠避,知道來歷非常,便抱回洞中撫養。誰知菩薩帶瞭來的聰慧,禪也會談,與猢猻天天談道參禪,說的天花散漫。到瞭一千年後,便飛升瞭。至今山上猶見談經之處,天花散漫,所求必靈,時常顯聖,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蓋瞭廟,塑瞭像供奉著。”鳳姐道:“這有什麼憑據呢?”大瞭道:“奶奶又來搬駁瞭。一個佛爺可有什麼憑據呢?就是撒謊,也不過哄一兩個人罷咧,難道古往今來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瞭不成?奶奶隻想,惟有佛傢香火歷來不絕,他到底是祝國裕民,有些靈驗,人才信服啊。”鳳姐聽瞭,大有道理,因道:“既這麼著,我明兒去試試。你廟裡可有簽?我去求一簽。我心裡的事,簽上批的出來,我從此就信瞭。”大瞭道:“我們的簽最是靈的,明兒奶奶去求一簽就知道瞭。”賈母道:“既這麼著,索性等到後日初一,你再去求。”說著,大瞭吃瞭茶,到王夫人各房裡去請瞭安,回去不提。

這裡鳳姐勉強紮掙著,到瞭初一清早,令人預備瞭車馬,帶著平兒並許多奴仆來至散花寺。大瞭帶瞭眾姑子接瞭進去,獻茶後,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鳳姐兒也無心瞻仰聖像,一秉虔誠,磕瞭頭,舉起簽筒,默默的將那見鬼之事並身體不安等故,祝告瞭一回。才搖瞭三下,隻聽“唰”的一聲,筒中攛出一支簽來。於是叩頭拾起一看,隻見寫著“第三十三簽:上上大吉”。大瞭忙查簽簿看時,隻見上面寫著:“王熙鳳衣錦還鄉。”鳳姐一見這幾個字,吃一大驚,忙問大瞭道:“古人也有叫王熙鳳的麼?”大瞭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難道漢朝的王熙鳳求官的這一段事也不曉得?”周瑞傢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兒還說這一回書來著,我們還告訴他重著奶奶的名字,不許叫呢。”鳳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瞭。”說著,又瞧底下的,寫的是:

去國離鄉二十年,於今衣錦返傢園。蜂采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行人至。音信遲。訟宜和。婚再議。看完也不甚明白。大瞭道:“奶奶大喜,這一簽巧得很。奶奶自幼在這裡長大,何曾回南京去過?如今老爺放瞭外任,或者接傢眷來,順便回傢,奶奶可不是‘衣錦還鄉’瞭?”一面說,一面抄瞭個簽經交與丫頭。鳳姐也半疑半信的。大瞭擺瞭齋來,鳳姐隻動瞭一動,放下瞭要走,又給瞭香銀。大瞭苦留不住,隻得讓他走瞭。鳳姐回至傢中,見瞭賈母王夫人等,問起簽來,命人一解,都歡喜非常:“或者老爺果有此心,咱們走一趟也好。”鳳姐兒見人人這麼說,也就信瞭,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這一日正睡午覺,醒來不見寶釵,正要問時,隻見寶釵進來。寶玉問道:“那裡去瞭,半日不見?”寶釵笑道:“我給鳳姐姐瞧一回簽。”寶玉聽說,便問是怎麼樣的。寶釵把簽帖念瞭一回,又道:“傢中人人都說好的,據我看,這‘衣錦還鄉’四字裡頭,還有緣故。後來再瞧罷瞭。”寶玉道:“你又多疑瞭,妄解聖意。‘衣錦還鄉’四字,從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今兒你又偏生看出緣故來瞭。依你說,這‘衣錦還鄉’還有什麼別的解說?”寶釵正要解說,隻見王夫人那邊打發丫頭過來請二奶奶,寶釵立刻過去。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