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話說寶玉回至房中洗手,因和襲人商議:“晚間吃酒,大傢取樂,不可拘泥。如今吃什麼好?早說給他們備辦去。”襲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官、碧痕、春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銀子,他們告假的不算: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瞭柳嫂子,預備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兒說瞭,已經抬瞭一罐好紹興酒藏在那邊瞭。我們八個人單替你做生日。”寶玉聽瞭,喜的忙說:“他們是那裡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晴雯道:“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隻管領他的情就是瞭。”寶玉聽瞭,笑說:“你說的是。”襲人笑道:“你這個人,一天不捱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學壞瞭,專會調三窩四。”說著,大傢都笑瞭。寶玉說:“關瞭院門罷。”襲人笑道:“怪不得人說你是‘無事忙’!這會子關瞭門,人倒疑惑起來,索性再等一等。”寶玉點頭,因說:“我出去走走。四兒舀水去,春燕一個跟我來罷。”說著,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春燕道:“我才告訴瞭柳嫂子,他倒很喜歡。隻是五兒那一夜受瞭委屈煩惱,回去又氣病瞭,那裡來得?隻等好瞭罷。”寶玉聽瞭,未免後悔長嘆,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瞭沒有。”寶玉道:“我卻沒告訴過他。也罷,等我告訴他就是瞭。”說畢,復走進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傢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傢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的人來瞭。這一出去,咱們就好關門瞭。”隻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瞭。林之孝傢的看瞭不少,又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那裡有這麼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傢的又問:“寶二爺睡下瞭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瞭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傢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呢?如今天長夜短,該早些睡瞭,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瞭明日起遲瞭,人傢笑話,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瞭,倒像那起挑腳漢瞭。”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瞭。今日因吃瞭面,怕停食,所以多玩一回。”林之孝傢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些普洱茶喝。”襲人晴雯二人忙說:“瞭一茶缸子女兒茶,已經喝過兩碗瞭。大娘也嘗一碗,都是現成的。”說著,晴雯便倒瞭來。林傢的站起接瞭,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裡都換瞭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裡,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裡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隻管順口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就惹人笑話這傢子的人眼裡沒有長輩瞭。”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不過是一時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瞭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瞭嘴。不過玩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傢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遜,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不得他。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瞭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瞭。”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傢的已帶瞭眾人又查別處去瞭。

這裡晴雯等忙命關瞭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那裡吃瞭一杯來瞭?嘮三叨四的,又排場瞭我們一頓去瞭。”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著些兒,也堤防著,怕走瞭大褶兒的意思。”說著,一面擺上酒果。襲人道:“不用高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說著,大傢果然抬來。麝月和四兒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瞭來。兩個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瞭大衣裳才好。”眾人笑道:“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寶玉笑道:“這一安席,就要到五更天瞭。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瞭。”眾人聽瞭,都說:“依你。”

於是先不上坐,且忙著卸妝寬衣。一時將正妝卸去,頭上隻隨便挽著兒,身上皆是緊身襖兒。寶玉隻穿著大紅綿紗小襖兒,下面綠綾彈墨夾褲,散著褲腳,系著一條汗巾,靠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隻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駝絨三色緞子拼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灑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齊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粗辮,拖在腦後,右耳根內隻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得面如滿月猶白,眼似秋水還清。引得眾人笑說:“他兩個倒像一對雙生的弟兄。”襲人等一一斟上酒來,說:“且等一等再拳。雖不安席,在我們每人手裡吃一口罷瞭。”於是襲人為先,端在唇上吃瞭一口,其馀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傢方團圓坐瞭。春燕四兒因炕沿坐不下,便端瞭兩個絨套繡墩近炕沿放下。那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窯的,不過小茶碟大,裡面自是山南海北幹鮮水陸的酒饌果菜。

寶玉因說:“咱們也該行個令才好。”襲人道:“斯文些才好,別大呼小叫,叫人聽見。二則我們不識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們搶紅罷。”寶玉道:“沒趣,不好。咱們占花名兒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這個玩意兒。”襲人道:“這個玩意雖好,人少瞭沒趣。”春燕笑道:“依我說,咱們竟悄悄的把寶姑娘、雲姑娘、林姑娘請瞭來,玩一會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襲人道:“又開門合戶的鬧,倘或遇見巡夜的問?”寶玉道:“怕什麼!咱們三姑娘也吃酒,再請他一聲才好。還有琴姑娘。”眾人都道:“琴姑娘罷瞭,他在大奶奶屋裡,叨登的大發瞭。”寶玉道:“怕什麼,你們就快請去。”春燕四兒都巴不得一聲,二人忙命開門,各帶小丫頭分頭去請。

晴雯、麝月、襲人三人又說:“他兩個去請,隻怕不肯來,須得我們去請,死活拉瞭來。”於是襲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個燈籠,二人又去。果然寶釵說夜深瞭,黛玉說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好歹給我們一點體面,略坐坐再來。”眾人聽瞭,卻也歡喜。因想不請李紈,倘或被他知道瞭倒不好,便命翠墨同春燕也再三的請瞭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後都到瞭怡紅院中。襲人又死活拉瞭香菱來。炕上又並瞭一張桌子,方坐開瞭。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又拿瞭個靠背墊著些。襲人等都端瞭椅子在炕沿下陪著。黛玉卻離桌遠遠的靠著靠背,因笑向寶釵、李紈、探春等道:“你們日日說人傢夜飲聚賭,今日我們自己也如此。以後怎麼說人?”李紈笑道:“有何妨礙?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並沒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

說著,晴雯拿瞭一個竹雕的簽筒來,裡面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搖瞭一搖,放在當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搖瞭一搖,揭開一看,裡面是六點,數至寶釵。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麼來。”說著將筒搖瞭一搖,伸手掣出一簽。大傢一看,隻見簽上畫著一枝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又註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或新曲一支為賀。”眾人都笑說:“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說著大傢共賀瞭一杯。寶釵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隻我們聽罷。”芳官道:“既這樣,大傢吃瞭門杯好聽。”於是大傢吃酒,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光好……”眾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芳官隻得細細的唱瞭一隻《賞花時》“翠鳳翎毛紮帚,閑踏天門掃落花……”才罷。寶玉卻隻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瞭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湘雲忙一手奪瞭,撂與寶釵。

寶釵又擲瞭一個十六點,數到探春。探春笑道:“還不知得個什麼。”伸手掣瞭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紅瞭臉笑道:“很不該行這個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帳話在上頭。”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起來。眾人看時,上面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雲:日邊紅杏倚雲栽。註雲:“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傢恭賀一杯,再同飲一杯。”眾人笑說道:“我們說是什麼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笑的,除瞭這兩三根有這話的,並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傢已有瞭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著大傢來敬探春。探春那裡肯飲,卻被湘雲、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瞭一鐘才罷。

探春隻叫:“蠲瞭這個,再行別的。”眾人斷不肯依。湘雲拿著他的手,強擲瞭個十九點出來,便該李氏掣。李氏搖瞭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行子,竟有些意思。”眾人瞧那簽上,畫著一枝老梅,寫著“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竹籬茅舍自甘心。註雲:“自飲一杯,下傢擲骰。”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隻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興。”說著便吃酒,將骰過給黛玉。

黛玉一擲是十八點,便該湘雲掣。湘雲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瞭一根出來。大傢看時,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酣”四字。那面詩道是:隻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涼’兩個字倒好。”眾人知他打趣日間湘雲醉眠的事,都笑瞭。湘雲笑指那自行船給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傢去罷,別多說瞭。”眾人都笑瞭。因看註雲:“既雲香夢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隻令上下兩傢各飲一杯。”湘雲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恰好黛玉是上傢,寶玉是下傢,二人斟瞭兩杯,隻得要飲。寶玉先飲瞭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芳官即便端起來,一仰脖喝瞭。黛玉隻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瞭。

湘雲便抓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數去該麝月。麝月便掣瞭一根出來,大傢看時,上面是一枝荼花,題著“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開到荼花事瞭。註雲:“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麼講?”寶玉皺皺眉兒,忙將簽藏瞭,說:“咱們且喝酒罷。”說著,大傢吃瞭三口,以充三杯之數。

麝月一擲個十點,該香菱。香菱便掣瞭一根並蒂花,題著“聯春繞瑞”,那面寫著一句舊詩,道是:連理枝頭花正開。註雲:“共賀掣者三杯,大傢陪飲一杯。”

香菱便又擲瞭個六點,該黛玉。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麼好的被我掣著方好。”一面伸手取瞭一根。隻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花,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當自嗟。註雲:“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瞭他,別人不配做芙蓉。”黛玉也自笑瞭。

於是飲瞭酒,便擲瞭個二十點,該著襲人。襲人便伸手取瞭一枝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面寫著舊詩,道是:桃紅又見一年春。註雲:“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眾人笑道:“這一回熱鬧有趣。”大傢算來: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他同庚,黛玉與他同辰,隻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鐘。”於是大傢斟瞭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該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瞭,我們好喝。”探春笑道:“這是什麼話?大嫂子順手給他一巴掌!”李紈笑道:“人傢不得貴婿,反捱打,我也不忍得。”眾人都笑瞭。

襲人才要擲,隻聽有人叫門,老婆子忙出去問時,原來是薛姨媽打發人來瞭接黛玉的。眾人因問:“幾更瞭?”人回:“二更以後瞭,鐘打過十一下瞭。”寶玉猶不信,要過表來瞧瞭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瞭,黛玉便起身說:“我可掌不住瞭,回去還要吃藥呢。”眾人說:“也都該散瞭。”襲人寶玉等還要留著眾人,李紈探春等都說:“夜太深瞭不像,這已是破格瞭。”襲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說著,晴雯等已都斟滿瞭酒。每人吃瞭,都命點燈。襲人等齊送過沁芳亭河那邊,方回來。

關瞭門,大傢復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鐘斟瞭幾鐘,用盤子攢瞭各樣果菜與地下的老媽媽們吃。彼此有瞭三分酒,便拳贏唱小曲兒。那天已四更時分,老媽媽們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眾人聽瞭,方收拾盥漱睡覺。芳官吃得兩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添瞭許多豐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說:“姐姐,我心跳的很。”襲人笑道:“誰叫你盡力灌呢。”春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瞭,晴雯還隻管叫。寶玉道:“不用叫瞭,咱們且胡亂歇一歇。”自己便枕瞭那紅香枕,身子一歪,就睡著瞭。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吐酒,隻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他睡瞭。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

大傢黑甜一覺,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隻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瞭!”向對面床上瞧瞭一瞧,隻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他。寶玉已翻身醒瞭。笑道:“可遲瞭。”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喝醉瞭,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瞭?”芳官聽瞭,瞧瞭瞧,方知是和寶玉同榻,忙羞的笑著下地說:“我怎麼——”卻說不出下半句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瞭。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墨。”說著,丫頭進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日有擾,今日晚上我還席。”襲人笑道:“罷罷,今日可別鬧瞭,再鬧就有人說話瞭。”寶玉道:“怕什麼,不過才兩次罷瞭。咱們也算會吃酒瞭,一壇子酒怎麼就吃光瞭。——正在有趣兒,偏又沒瞭。”襲人笑道:“原要這麼著才有趣兒,必盡瞭興,反無味。昨日都好上來瞭,晴雯連臊也忘瞭,我記得他還唱瞭一個曲兒。”四兒笑道:“姐姐忘瞭,連姐姐還唱瞭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眾人聽瞭,俱紅瞭臉,用兩手握著,笑個不住。

忽見平兒笑嘻嘻的走來,說:“我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日我還東,短一個也使不得。”眾人忙讓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沒他。”平兒忙問:“你們夜裡做什麼來?”襲人便說:“告訴不得你!昨日夜裡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眾人玩,也不及昨兒這一玩:一壇酒我們都鼓搗光瞭。一個個喝的把臊都丟瞭,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瞭一個盹兒。”平兒笑道:“好,白和我要瞭酒來,也不請我。還說著給我聽,氣我。”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自來請你,你等著罷。”平兒笑問道:“‘他’是誰?誰是‘他’?”晴雯聽瞭,把臉飛紅瞭,趕著打,笑說道:“偏你這耳朵尖,聽的真!”平兒笑道:“呸!不害臊的丫頭!這會子有事,不和你說。我有事,去瞭回來再打發人來請。一個不到,我是打上門來的。”寶玉等忙留他,已經去瞭。

這裡寶玉梳洗瞭,正喝茶,忽然一眼看見硯臺底下壓著一張紙,因說道:“你們這麼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怎麼瞭?誰又有瞭不是瞭?”寶玉指道:“硯臺下是什麼?一定又是那位的樣子,忘記收的。”晴雯忙啟硯拿瞭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給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紅箋紙,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瞭起來,忙問:“是誰接瞭來的?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瞭這般,不知當是那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是誰接下瞭一個帖子?”四兒忙跑進來,笑說:“昨兒妙玉並沒親來,隻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這裡,誰知一頓酒喝的就忘瞭。”眾人聽瞭道:“我當是誰,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當下拿瞭紙,研瞭墨,看他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麼字樣才相敵,隻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因又想:“要問寶釵去,他必又批評怪誕,不如問黛玉去。”想罷,袖瞭帖兒,徑來尋黛玉。

剛過瞭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寶玉忙問:“姐姐那裡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瞭,詫異說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的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俗人。”岫煙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隻一墻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傢原來寒素,賃房居就,賃瞭他廟裡的房子住瞭十年。無事到他廟裡去作伴,我所認得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瞭,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裡來。如今又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勝當日。”寶玉聽瞭,恍如聽瞭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雲,原本有來歷。我正因他的一件事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湊合,求姐姐指教。”說著便將拜帖取給岫煙看。岫煙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瞭。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理數。”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裡,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瞭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竟沒瞭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瞭姐姐。”

岫煙聽瞭寶玉這話,且隻管用眼上下細細打量瞭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的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的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隻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人擾擾之人,他便喜瞭。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瞭,故你如今隻下‘檻內人’,便合瞭他的心瞭。”寶玉聽瞭,如醍醐灌頂,“噯喲”瞭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傢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岫煙聽瞭,便自往櫳翠庵來。寶玉回房,寫瞭帖子,上面隻寫“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幾字。親自拿瞭到櫳翠庵,隻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瞭。

因飯後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瞭幾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帶瞭佩鳳偕鸞二妾過來遊玩。這二妾亦是青年嬌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既入瞭這園,再遇見湘雲、香菱、芳、蕊一幹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語不錯,隻見他們說笑不瞭,也不管尤氏在那裡,隻憑丫鬟們去服役,且同眾人一一的遊玩。

閑言少述,且說當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傢玩笑,命女先兒擊鼓。平兒采瞭一枝芍藥,大傢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瞭一回。因人回說:“甄傢有兩個女人送東西來瞭。”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這裡眾人且出來散一散。佩鳳偕鸞兩個去打秋千玩耍,寶玉便說:“你兩個上去,讓我送。”慌的佩鳳說:“罷瞭,別替我們鬧亂子!”

忽見東府裡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殯天瞭!”眾人聽瞭,嚇瞭一大跳,忙都說:“好好的並無疾病,怎麼就沒瞭?”傢人說:“老爺天天修煉,定是功成圓滿,升仙去瞭。”尤氏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皆不在傢,一時竟沒個著己的男子來,未免忙瞭。隻得忙卸瞭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瞭起來,等大爺來傢審問;一面忙忙坐車,帶瞭賴升一幹老人媳婦出城。又請大夫看視,到底系何病癥。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素知賈敬導氣之術,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鬥,守庚申,服靈砂等,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反因此傷瞭性命的,如今雖死,腹中堅硬似鐵,面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便向媳婦回說:“系道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眾道士慌的回道:“原是秘制的丹砂吃壞瞭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夫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於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瞭下去,便升仙去瞭。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瞭。”尤氏也不便聽,隻命鎖著,等賈珍來發放,且命人飛馬報信。一面看視裡面窄狹,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瞭,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不能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瞭日期入殮。壽木早年已經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後,便破孝開吊,一面且做起道場來。因那邊榮府裡鳳姐兒出不來,李紈又照顧姐妹,寶玉不識事體,隻得將外頭事務,暫托瞭幾個傢裡二等管事的。賈、賈、賈珩、賈瓔、賈菖、賈菱等各有執事。尤氏不能回傢,便將他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傢。這繼母隻得將兩個未出嫁的女兒帶來,一並住著,才放心。

且說賈珍聞瞭此信,急忙告假,——並賈蓉是有職人員。禮部見當今隆敦孝弟,不敢自專,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系進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常養靜於都城之外玄真觀,今因疾歿於觀中。其子珍,其孫蓉,現因國喪,隨駕在此,故乞假歸殮。”天子聽瞭,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無功於國,念彼祖父之忠,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門入都,恩賜私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由王公以下,準其祭吊。欽此。”此旨一下,不但賈府裡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絕。

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賈二人,領傢丁飛騎而來,看見賈珍,一齊滾鞍下馬請安。賈珍忙問:“做什麼?”賈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瞭,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來護送老太太的。”賈珍聽瞭,贊聲不絕。又問:“傢中如何料理?”賈等便將如何拿瞭道士,如何挪至傢廟,怕傢內無人,接瞭親傢母和兩個姨奶奶在上房住著。賈蓉當下也下瞭馬,聽見兩個姨娘來瞭,喜的笑容滿面。賈珍忙說瞭幾聲“妥當”,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一日到瞭都門,先奔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氣。坐更的聞知,忙喝起眾人來。賈珍下瞭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起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哭啞瞭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瞭兇服,在棺前俯伏。無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瞭些悲戚,好指揮眾人。因將恩旨備述給眾親友聽瞭,一面先打發賈蓉回傢來,料理停靈之事。

賈蓉巴不得一聲兒,便先騎馬跑來。到傢,忙命前廳收桌椅,下扇,掛孝幔子,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又忙著進來看外祖母、兩個姨娘。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常歪著;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做活計,見他來瞭,都道煩惱。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瞭?我父親正想你呢。”二姨娘紅瞭臉,罵道:“好蓉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幾句,你就過不得瞭,越發連個體統都沒瞭。還虧你是大傢公子哥兒,每日念書學禮的,越發連那小傢子的也跟不上。”說著順手拿起一個熨鬥來,兜頭就打,嚇得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裡告饒。尤三姐便轉過臉去,說道:“等姐姐來傢再告訴他。”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因又和他二姨娘搶砂仁吃。那二姐兒嚼瞭一嘴渣子,吐瞭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瞭。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瞭覺。他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傢。你太眼裡沒有奶奶瞭,回來告訴爺,你吃不瞭兜著走。”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著那丫頭親嘴,說:“我的心肝,你說得是。咱們饞他們兩個。”丫頭們忙推他,恨的罵:“短命鬼!你一般有老婆丫頭,隻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樣臟心爛肺的、愛多管閑事嚼舌頭的人,吵嚷到那府裡,背地嚼舌,說咱們這邊混賬。”賈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瞭。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臟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傢!誰傢沒風流事?別叫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利害,璉二叔還和那小姨娘不幹凈呢。鳳嬸子那樣剛強,瑞大叔還想他的賬:那一件瞞瞭我?”

賈蓉隻管信口開河,胡言亂道。三姐兒瞭臉,早下炕進裡間屋裡,叫醒尤老娘。這裡賈蓉見他老娘醒瞭,忙去請安問好。又說:“老祖宗勞心,又難為兩位姨娘受委屈,我們爺兒們感激不盡。惟有等事完瞭,我們合傢大小登門磕頭去。”尤老安人點頭道:“我的兒,倒是你會說話。親戚們原是該的。”又問:“你父親好?幾時得瞭信趕到的?”賈蓉笑道:“剛才趕到的,先打發我瞧你老人傢來瞭,好歹求你老人傢事完瞭再去。”說著,又和他二姨娘擠眼兒。二姐便悄悄咬牙罵道:“很會嚼舌根的猴兒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做媽不成?”賈蓉又和尤老娘道:“放心罷,我父親每日為兩位姨娘操心,要尋兩個有根基的富貴人傢,又年輕又俏皮兩位姨娘父親,好聘嫁這二位姨娘。這幾年總沒揀著,可巧前兒路上才相準瞭一個。”尤老娘隻當是真話,忙問:“是誰傢的?”二姐丟瞭活計,一頭笑,一頭趕著打,說:“媽媽,別信這混賬孩子的話。”三姐兒道:“蓉兒,你說是說,別隻管嘴裡這麼不清不渾的!”說著,人來回話,說:“事已完瞭,請哥兒出去看瞭,回爺的話去呢。”那賈蓉方笑嘻嘻的出來。

不知如何,下回分解。

《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