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
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瞭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悄向鳳姐兒道:“叫你來不為別的,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老爺因看上瞭老太太屋裡的鴛鴦,要他在房裡,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是常有的事,就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辦這件事麼?”鳳姐兒聽瞭,忙陪笑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瞭鴛鴦,飯也吃不下去,那裡就舍得瞭?況且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瞭年紀,做什麼左一個右一個的放在屋裡。頭宗耽誤瞭人傢的女孩兒,二則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聽,很喜歡咱們老爺麼?這會子躲還怕躲不及,這不是‘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嗎?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瞭年紀,行事不免有點兒背晦,太太勸勸才是。比不得年輕,做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麼鬧起來,怎麼見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傢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瞭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胡子蒼白瞭又做瞭官的一個大兒子,要瞭做屋裡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瞭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瞭一篇的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是不知老爺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鬧起來。”
鳳姐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弱,隻知奉承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傢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佈。凡出入銀錢一經他的手,便克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聽。如今又聽說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子,勸也不中用瞭,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瞭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一個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那裡信的?我竟是個傻子!拿著二爺說起,或有日得瞭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瞭面也罷瞭,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這麼著。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等太太過去瞭,我搭訕著走開,把屋子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給瞭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能知道。”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說不給,這事就死瞭。我心裡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他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瞭他,他要是不言語,就妥瞭,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瞭。”鳳姐兒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放著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瞭呢。”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瞭。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瞭晚飯就過來。”
鳳姐兒暗想:“鴛鴦素昔是個極有心胸氣性的丫頭,雖如此說,保不嚴他願意不願意。我先過去瞭,太太後過去,他要依瞭,便沒的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隻怕疑我走瞭風聲,叫他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見應瞭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瞭,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瞭。”想畢,因笑道:“才我臨來,舅母那邊送瞭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瞭,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瞭縫,拿去收拾去瞭。不如這會子坐瞭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瞭,便命人來換衣裳。鳳姐忙著伏侍瞭一回,娘兒兩個坐車過來。鳳姐兒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裡去,我要跟瞭去,老太太要問起我過來做什麼,那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瞭衣裳再來。”
邢夫人聽瞭有理,便自往賈母處來。和賈母說瞭一回閑話兒,便出來,假托往王夫人屋裡去,從後屋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門前過。隻見鴛鴦正坐在那裡做針線,見瞭邢夫人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麼呢?”一面說,一面便過來接他手內的針線,道:“我看看你紮的花兒。”看瞭一看,又道:“越發好瞭。”遂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隻見他穿著半新的藕色綾襖,青緞掐牙坎肩兒,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瘢。鴛鴦見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裡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麼?”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的。”鴛鴦聽瞭,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紅瞭臉,低瞭頭,不發一言。聽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牙子傢出來的不幹不凈,也不知道毛病兒,買瞭來三日兩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滿府裡要挑個傢生女兒,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瞭這個好處,沒瞭那個好處。因此常冷眼選瞭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隻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做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瞭你去,收在屋裡。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瞭來的,這一進去瞭就開瞭臉,就封你作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還是金子換’,誰知竟叫老爺看中瞭!你如今這一來,可遂瞭你素日心高智大的願瞭,又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瞭我回老太太去!”說著,拉瞭他的手就要走。
鴛鴦紅瞭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便又說道:“這有什麼臊的?又不用你說話,隻跟著我就是瞭。”鴛鴦隻低頭不動身。邢夫人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還不願意不成?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瞭。放著主子奶奶不做,倒願意做丫頭!三年兩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瞭。傢裡的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瞭機會,後悔就遲瞭。”鴛鴦隻管低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你這麼個爽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粘起來?有什麼不稱心的地方兒,隻管說,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瞭。”鴛鴦仍不語。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你等他們問你呢?這也是理。等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你,有話隻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兒屋裡來。
鳳姐兒早換瞭衣裳,因屋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瞭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來,未必妥當。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他那個主意,未必肯。也隻說著瞧罷瞭。”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裡商量。依瞭還猶可,要是不依,白討個沒趣兒,當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他們炸些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吃飯。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走瞭你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給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園子裡來。
這裡鴛鴦見邢夫人去瞭,必到鳳姐房裡商議去瞭,還必定有人來問他,不如躲瞭這裡。因找瞭琥珀道:“老太太要問我,隻說我病瞭,沒吃早飯,往園子裡逛逛就來。”琥珀答應瞭。鴛鴦便往園子裡來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瞭!”鴛鴦聽瞭,便紅瞭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瞭!”平兒見鴛鴦滿臉惱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把方才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都告訴瞭他。鴛鴦紅瞭臉,向平兒冷笑道:“我隻想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麝月、翠墨,跟瞭史姑娘去的翠縷,死瞭的可人和金釧,去瞭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做?這如今因都大瞭,各自幹各自的去瞭,我心裡卻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先放在你心裡,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瞭,他三媒六證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說話,隻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二人聽瞭,不覺吃瞭一驚,忙起身向山後找尋,不是別人,卻是襲人,笑著走出來。問:“什麼事情?也告訴告訴我。”說著,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才的話說瞭,襲人聽瞭,說道:“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真真太下作瞭。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能放手瞭。”平兒道:“你既不願意,我教你個法兒。”鴛鴦道:“什麼法兒?”平兒笑道:“你隻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瞭璉二爺瞭,大老爺就不好要瞭。”鴛鴦啐道:“什麼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麼混說?誰知應到今兒瞭。”襲人笑道:“他兩個都不願意。依我說,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就說把你已經許瞭寶二爺瞭,大老爺也就死瞭心瞭。”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罵道:“兩個壞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傢有為難的事,拿著你們當做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饒不管,你們倒替換著取笑兒。你們自以為都有瞭結果瞭,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來,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麼遂心如意的。你們且收著些兒罷,別忒樂過瞭頭兒!”
二人見他急瞭,忙陪笑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麼主意!我隻不去就完瞭。”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幹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樣,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瞭他的手,倒不好瞭。”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瞭,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瞭,他先弄小老婆的!等過瞭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兒呢?那時再說。縱到瞭至急為難,我剪瞭頭發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幹凈呢!”平兒襲人笑道:“真個這蹄子沒瞭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瞭。”鴛鴦道:“已經這麼著,臊會子怎麼樣?你們不信,隻管看著就是瞭。太太才說瞭,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的著;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裡。可惜你是這裡的傢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隻單在這裡。”鴛鴦道:“傢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喝水強按頭’嗎?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著,隻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他們當時找不著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說瞭。”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六國販駱駝’的,聽瞭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裡沒有找到,姑娘跑瞭這裡來!你跟瞭我來,我和你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隻說:“姑娘們請坐,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說:“什麼話,這麼忙?我們這裡猜謎兒呢,等猜瞭再去罷。”鴛鴦道:“什麼話?你說罷。”他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裡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瞭一口,指著罵道:“你快夾著你那嘴離瞭這裡,好多著呢!什麼‘好話’?又是什麼‘喜事’?怪道成日傢羨慕人傢的丫頭做瞭小老婆,一傢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傢子都成瞭小老婆瞭!看的眼熱瞭,也把我送在火炕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封就瞭自己是舅爺;我要不得臉敗瞭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一面罵,一面哭。平兒襲人攔著勸他。
他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你也好說,犯不著拉三扯四的。俗語說的好:‘當著矮人,別說矮話。’姑娘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傢臉上怎麼過的去?”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別說這話,他也並不是說我們,你倒別拉三扯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瞭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裡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由他罵去,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他見我罵瞭他,他臊瞭,沒的蓋臉,又拿話調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瞭,也沒分別出來,他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瞭。鴛鴦氣的還罵,平兒襲人勸他一回,方罷瞭。
平兒因問襲人道:“你在那裡藏著做什麼?我們竟沒有看見你。”襲人道:“我因為往四姑娘房裡看我們寶二爺去瞭,誰知遲瞭一步,說是傢去瞭。我疑惑怎麼沒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傢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沒去。我這裡正疑惑是出園子去瞭,可巧你從那裡來瞭。我一閃,你也沒看見。後來他又來瞭,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卻見你兩個說話來瞭,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見我。”一語未瞭,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還沒見我呢。”三人嚇瞭一跳,回身一看,你道是誰,卻是寶玉。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那裡來著?”寶玉笑道:“我打四妹妹那裡出來,迎頭看見你走瞭來,我想來必是找我去的,我就藏起來瞭哄你。看你揚著頭過去瞭,進瞭院子,又出來瞭,逢人就問,我在那裡好笑。等著你到瞭跟前,嚇你一跳。後來見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瞭。我探頭兒往前看瞭一看,卻是他們兩個,我就繞到你身後頭。你出去,我也躲在你躲的那裡瞭。”平兒笑道:“咱們再往後找找去罷,隻怕還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寶玉笑道:“這可再沒有瞭。”
鴛鴦已知這話俱被寶玉聽瞭,隻伏在石頭上裝睡。寶玉推他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屋裡去睡,豈不好?”說著,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傢吃茶,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玉將方才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著實替鴛鴦不快,隻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親,鳳姐因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來。他哥哥文翔現在是老太太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上的頭兒。”邢夫人便命人叫瞭他嫂子金文翔的媳婦來,細細說給他。那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去找鴛鴦,指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瞭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瞭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罵瞭我一場。”因鳳姐兒在旁,不敢提平兒,說:“襲人也幫著搶白我,說瞭我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麼大福,我們也沒有這麼大造化。”邢夫人聽瞭,說道:“又與襲人什麼相幹?他們如何知道呢?”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傢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兒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把他打回來?我一出瞭門,他就逛去瞭,回傢來連個影兒也摸不著他!——他必定也幫著說什麼來著?”金傢的道:“平姑娘倒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著。”鳳姐便命人去:“快找瞭他來,告訴我傢來瞭,太太也在這裡,叫他快著來。”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瞭人下請字兒,請瞭三四次,他才去瞭;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說:‘告訴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兒聽瞭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什麼事情?”
邢夫人無計,吃瞭飯回傢,晚上告訴瞭賈赦。賈赦想瞭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不止一傢,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瞭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瞭,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著,人事不知,叫來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瞭,喝瞭一聲,又罵:“混帳!沒天理的囚攮的,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瞭我這裡!”的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著,又不敢傢去,又不敢見他父親,隻得聽著。一時金文翔來瞭,小麼兒們直帶入二門裡去,隔瞭四五頓飯的工夫,才出來去瞭。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瞭一會,又打聽賈赦睡瞭,方才過來。至晚間鳳姐兒告訴他,方才明白。
且說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他傢去逛逛,賈母允瞭,叫他傢去。鴛鴦意欲不去,隻怕賈母疑心,隻得勉強出來。他哥哥隻得將賈赦的話說給他,又許他怎麼體面,又怎麼當傢做姨娘,鴛鴦隻咬定牙不願意。他哥哥無法,少不得回去回復賈赦。賈赦惱起來,因說道:“我說給你,叫你女人和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瞭。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瞭寶玉,隻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瞭。我要他不來,以後誰敢收他?這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瞭誰傢,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瞭,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瞭他!要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明兒我還打發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瞭,他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瞭,仔細你們的腦袋!”金文翔忙應瞭又應,退出回傢,也等不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己對面說瞭這話。把個鴛鴦氣的無話可回,想瞭一想,便說道:“我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瞭我回聲老太太去。”他哥嫂隻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盡,他嫂子即刻帶瞭他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看見,忙拉瞭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裡他嫂子怎麼說,今兒他哥哥又怎麼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發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瞭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瞭!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瞭,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瞭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瞭頭發當姑子去!要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裡頭長疔!”原來這鴛鴦一進來時,便袖內帶瞭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回手打開頭發就鉸。眾婆子丫鬟看見,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瞭。眾人看時,幸而他的頭發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
賈母聽瞭,氣的渾身打戰,口內隻說:“我通共剩瞭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瞭這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瞭,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瞭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瞭。李紈一聽見鴛鴦這話,早帶瞭姊妹們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是親妹妹,自然也不好辯,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發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瞭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幹?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
話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瞭。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不像我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我委屈瞭他。”薛姨媽隻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寶玉,我錯怪瞭你娘,你怎麼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母親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母親要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瞭,老太太有年紀瞭,看著寶玉罷。”寶玉聽瞭,忙走過來,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起他來,說:“快起來,斷乎使不得,難道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
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我!”鳳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瞭?”賈母聽瞭,和眾人都笑道:“這可奇瞭,倒要聽聽這個‘不是’?”鳳姐道:“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我若是孫子,我早要瞭,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瞭?”鳳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瞭。”賈母笑道:“這麼著,我也不要瞭,你帶瞭去罷。”鳳姐兒道:“等著修瞭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瞭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瞭!”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隻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瞭的子’,和他混罷咧。”說的眾人都笑起來瞭。
丫頭回說:“大太太來瞭。”王夫人忙迎出去。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