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鳳姐兒正撫恤平兒,忽見眾姐妹進來,忙讓瞭坐,平兒斟上茶來。鳳姐兒笑道:“今兒來的這些人,倒像下帖子請瞭來的。”探春先笑道:“我們有兩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還夾著老太太的話。”鳳姐兒笑道:“有什麼事這麼要緊?”探春笑道:“我們起瞭個詩社,頭一社就不齊全,眾人臉軟,所以就亂瞭例瞭。我想必得你去做個‘監社禦史’,鐵面無私才好。再四妹妹為畫園子,用的東西這般那般不全,回瞭老太太,老太太說:‘隻怕後頭樓底下還有先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來;若沒有,叫人買去。’”鳳姐兒笑道:“我又不會做什麼‘濕’咧‘幹’的,叫我吃東西去倒會。”探春笑道:“你不會做,也不用你做;你隻監察著我們裡頭有偷安怠惰的,該怎麼罰他就是瞭。”鳳姐兒笑道:“你們別哄我,我早猜著瞭,那裡是請我做‘監察禦史’?分明叫瞭我去做個進錢的銅商罷咧。你們弄什麼社,必是要輪流著做東道兒。你們的錢不夠花,想出這個法子來勾瞭我去,好和我要錢。可是這個主意不是?”說的眾人都笑道:“你猜著瞭!”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鳳姐笑道:“虧瞭你是個大嫂子呢!姑娘們原是叫你帶著念書,學規矩,學針線哪!這會子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瞭?老太太、太太罷瞭,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足的又添瞭十兩銀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裡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有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來陪著他們玩玩兒,有幾年呢?他們明兒出瞭門子,難道你還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挑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個河落海幹,我還不知道呢!”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瞭一句,他就說瞭兩車無賴的話!真真泥腿光棍,專會打細算盤、分金掰兩的。你這個東西,虧瞭還托生在詩書仕宦人傢做小姐,又是這麼出瞭嫁,還是這麼著。要生在貧寒小門小戶人傢,做瞭小子丫頭,還不知怎麼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計瞭去!昨兒還打平兒,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瞭狗肚子裡去瞭?氣的我隻要替平兒打抱不平兒。忖奪瞭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不平,你今兒倒招我來瞭。給平兒拾鞋還不要呢!你們兩個,很該換一個過兒才是。”說的眾人都笑瞭。鳳姐忙笑道:“哦,我知道瞭,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竟是為平兒報仇來瞭。我竟不知道平兒有你這麼位仗腰子的人。想來就像有鬼拉著我的手似的,從今我也不敢打他瞭。平姑娘,過來,我當著你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說著眾人都笑瞭。李紈笑問平兒道:“如何?我說必要給你爭爭氣才罷。”平兒笑道:“雖是奶奶們取笑兒,我可禁不起呢。”李紈道:“什麼禁的起禁不起,有我呢。快拿鑰匙叫你主子開門找東西去罷。”
鳳姐兒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們去園子裡去。才要把這米帳合他們算一算,那邊大太太又打發人來叫,又不知有什麼話說,須得過去走一走。還有你們年下添補的衣裳,打點給人做去呢。”李紈笑道:“這些事情我都不管,你隻把我的事完瞭,我好歇著去,省瞭這些姑娘們鬧我。”鳳姐兒忙笑道:“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麼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瞭?往常你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全身子,檢點著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倒反逼起我的命來瞭。況且誤瞭別人年下的衣裳無礙,他姐兒們的要誤瞭,卻是你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你不管閑事,連一句現成的話也不說?我寧可自己落不是,也不敢累你呀。”李紈笑道:“你們聽聽,說的好不好?把他會說話的!我且問你:這詩社到底管不管?”鳳姐兒笑道:“這是什麼話?我不入社花幾個錢,我不成瞭大觀園的反叛瞭麼,還想在這裡吃飯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馬拜瞭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的做會社東道兒。我又不會作詩作文的,隻不過是個大俗人罷瞭。‘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瞭錢瞭,愁著你們還不攆出我來!”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
鳳姐兒道:“過會子我開瞭樓房,所有這些東西,叫人搬出來你們瞧,要使得,留著使;要少什麼,照你們的單子,我叫人趕著買去就是瞭。畫絹我就裁出來。那圖樣沒有在老太太那裡,那邊珍大爺收著呢。說給你們,省瞭碰釘子去。我去打發人取瞭來,一並叫人連絹交給相公們礬去。好不好呢?”李紈點頭笑道:“這難為你。果然這麼著還罷瞭。那麼著,咱們傢去罷。等著他不送瞭去,再來鬧他。”說著便帶瞭他姐妹們就走。鳳姐兒道:“這些事再沒別人,都是寶玉生出來的。”李紈聽瞭,忙回身笑道:“正為寶玉來,倒忘瞭他!頭一社是他誤瞭。我們臉軟,你說該怎麼罰他?”鳳姐想瞭想,說道:“沒別的法子,隻叫他把你們各人屋子裡的地罰他掃一遍就完瞭。”眾人都笑道:“這話不差。”
說著才要回去,隻見一個小丫頭扶著賴嬤嬤進來。鳳姐等忙站起來,笑道:“大娘坐下。”又都向他道喜。賴嬤嬤向炕沿上坐瞭,笑道:“我也喜,主子們也喜。要不是主子們的恩典,我這喜打那裡來呢?昨兒奶奶又打發彩哥賞東西,我孫子在門上朝上磕瞭頭瞭。”李紈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賴嬤嬤嘆道:“我那裡管他們?由他們去罷。前兒在傢裡給我磕頭,我沒好話。我說:‘小子,別說你是官瞭,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瞭三十歲,雖然是人傢的奴才,一落娘胎胞兒,主子的恩典,放你出來,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寫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瞭這麼大,你那裡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隻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瞭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個東西,從小兒三災八難,花的銀子照樣打出你這個銀人兒來瞭。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瞭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忍饑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瞭福!如今樂瞭十年,不知怎麼弄神弄鬼,求瞭主子,又選出來瞭。縣官雖小,事情卻大,作那一處的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隻怕天也不容你。’”李紈鳳姐兒都笑道:“你也多慮。我們看他也就好。先那幾年,還進來瞭兩次,這有好幾年沒來瞭。年下生日,隻見他的名字就罷瞭;前兒給老太太、太太磕頭來,在老太太那院裡,見他又穿著新官的服色,倒發的威武瞭,比先時也胖瞭。他這一得瞭官,正該你樂呢,反倒愁起這些來!他不好,還有他的父母呢,你隻受用你的就完瞭。閑時坐個轎子進來,和老太太鬥鬥牌,說說話兒,誰好意思的委屈瞭你。傢去一般也是樓房廈廳,誰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瞭。”
平兒斟上茶來,賴嬤嬤忙站起來道:“姑娘不管叫那孩子倒來罷瞭,又生受你。”說著,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這小孩子們全要管的嚴。饒這麼嚴,他們還偷空兒鬧個亂子來,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說小孩子們淘氣;不知道的,人傢就說仗著財勢欺人,連主子名聲也不好。恨的我沒法兒,常把他老子叫瞭來,罵一頓才好些。”因又指寶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麼管你一管,老太太就護在頭裡。當日老爺小時,你爺爺那個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還有那邊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紮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裡你珍大哥哥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瞭,什麼兒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裡看著,耳朵裡聽著,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像當日老祖宗的規矩,隻是著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這些兄弟侄兒怎麼怨的不怕他?你心裡明白,喜歡我說;不明白,嘴裡不好意思,心裡不知怎麼罵我呢。”
說著,隻見賴大傢的來瞭,接著周瑞傢的張材傢的都進來回事情。鳳姐兒笑道:“媳婦來接婆婆來瞭。”賴大傢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傢來的,倒是打聽打聽奶奶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賴嬤嬤聽瞭,笑道:“可是我糊塗瞭!正經說的都沒說,且說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因為我們小子選出來瞭,眾親友要給他賀喜,少不得傢裡擺個酒。我想擺一日酒,請這個不請那個也不是。又想瞭一想,托主子的洪福,想不到的這麼榮耀光彩,就傾瞭傢我也願意的。因此吩咐瞭他老子連擺三日酒:頭一日在我們破花園子裡擺幾席酒,一臺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們去散一日悶,外頭大廳上一臺戲,幾席酒,請老爺們、爺們,增增光;第二日再請親友;第三日再把我們兩府裡的伴兒請一請。熱鬧三天,也是托著主子的洪福一場,光輝光輝。”李紈鳳姐兒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們必去。隻怕老太太高興要去也定不得。”賴大傢的忙道:“擇的日子是十四,隻看我們奶奶的老臉罷瞭。”鳳姐兒笑道:“別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說下:我可沒有賀禮,也不知道放賞,吃瞭一走兒,可別笑話。”賴大傢的笑道:“奶奶說那裡話?奶奶一喜歡,賞我們三二萬銀子那就有瞭。”賴嬤嬤笑道:“我才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可算我這臉還好。”說畢叮嚀瞭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見周瑞傢的,便想起一事來,因說道:“可是還有一句話問奶奶:這周嫂子的兒子,犯瞭什麼不是,攆瞭他不用?”鳳姐兒聽瞭,笑道:“正是我要告訴你媳婦兒呢。事情多,也忘瞭。賴嫂子回去說給你老頭子,兩府裡不許收留他兒子,叫他各人去罷。”賴大傢的隻得答應著。
周瑞傢的忙跪下央求。賴嬤嬤忙道:“什麼事?說給我評評。”鳳姐兒道:“前兒我的生日,裡頭還沒喝酒,他小子先醉瞭。老娘那邊送瞭禮來,他不在外頭張羅,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瞭,他才帶領小麼兒們往裡端。小麼兒們倒好好的,他拿的一盒子倒失瞭手,撒瞭一院子饅頭。人去瞭,我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瞭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還不攆瞭做什麼!”賴嬤嬤道:“我當什麼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叫他改過就是瞭;攆出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傢的傢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隻顧攆瞭他,太太的臉上不好看。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兒聽瞭,便向賴大傢的說道:“既這麼著,明兒叫瞭他來,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喝酒。”賴大傢的答應瞭。周瑞傢的才磕頭起來,又要給賴嬤嬤磕頭,賴大傢的拉著方罷。然後他三人去瞭。
李紈等也就回園中來。至晚,果然鳳姐命人找瞭許多舊收的畫具出來,送至園中。寶釵等選瞭一回。各色東西可用的隻有一半,將那一半開瞭單子,給鳳姐去照樣置買,不必細說。
一日外面礬瞭絹,起瞭稿子進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那邊幫忙,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都往那裡來閑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面。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漸長,遂至賈母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王夫人處兩次省候,不免又承色陪坐;閑時園中姐妹處,也要不時閑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閑,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後必犯舊疾,今秋又遇著賈母高興,多遊玩瞭兩次,未免過勞瞭神,近日又復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所以總不出門,隻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瞭,又盼個姐妹來說些閑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瞭。眾人都體諒他病中,且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疏忽,也都不責他。
這日寶釵來望他,因說起這病癥來。寶釵道:“這裡走的幾個大夫,雖都還好,隻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手的人來瞧一瞧,治好瞭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麼,也不是個常法兒。”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瞭。且別說病,隻論好的時候我是怎麼個形景兒,就可知瞭。”寶釵點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嘆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瞭些似的。”說話之間,已咳嗽瞭兩三次。寶釵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瞭。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養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瞭。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铞子熬出粥來,要吃慣瞭,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隻當你有心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瞭,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姐妹兄弟,我長瞭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瞭。比如你說瞭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瞭。若不是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隻我因身子不好瞭,每年犯瞭這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瞭個天翻地覆瞭,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那些底下老婆子丫頭們,未免嫌我太多事瞭。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瞭寶玉和鳳姐姐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瞭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呢。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寶釵道:“這麼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傢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親戚的情分,白住在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瞭。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們傢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寶釵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瞭,如今也愁不到那裡。”黛玉聽瞭不覺紅瞭臉,笑道:“人傢把你當個正經人,才把心裡煩難告訴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兒,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隻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隻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傢去和媽媽說瞭,隻怕燕窩我們傢裡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瞭,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黛玉忙笑道:“東西是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寶釵道:“這有什麼放在嘴裡的!隻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瞭。這會子隻怕你煩瞭,我且去瞭。”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著便去瞭,不在話下。
這裡黛玉喝瞭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瞭,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時候瞭,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知寶釵不能來瞭,便在燈下隨便拿瞭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為《秋窗風雨夕》。詞曰: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秋涼!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淚燭搖搖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誰傢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吟罷擱筆,方欲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瞭。”一語未盡,隻見寶玉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道:“那裡來的這麼個漁翁?”寶玉忙問:“今兒好?吃瞭藥瞭沒有?今兒一日吃瞭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瞭笠,脫瞭蓑。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著燈兒,向黛玉臉上照瞭一照,覷著瞧瞭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瞭些。”黛玉看他脫瞭蓑衣,裡面隻穿半舊紅綾短襖,系著綠汗巾子,膝上露出綠綢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的?也倒幹凈些呀。”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一雙棠木屐,才穿瞭來,脫在廊簷下瞭。”黛玉又看那蓑衣鬥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致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閑常下雨時,在傢裡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你。別的都罷瞭,惟有這鬥笠有趣:上頭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瞭去,拿下頂子來,隻剩瞭這個圈子,下雪時男女都帶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瞭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那漁婆兒瞭。”及說瞭出來,方想起來這話恰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瞭,後悔不迭,羞的臉飛紅,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瞭一遍,又不覺叫好。黛玉聽瞭,忙起來奪在手內,燈上燒瞭。寶玉笑道:“我已記熟瞭。”黛玉道:“我要歇瞭,你請去罷,明日再來。”寶玉聽瞭,回手向懷內掏出一個核桃大的金表來,瞧瞭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瞭,說道:“原該歇瞭,又攪的你勞瞭半日神。”說著,披蓑戴笠出去瞭,又翻身進來,問道:“你想什麼吃?你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裡想著瞭,明日一早告訴你。你聽雨越發緊瞭,快去罷。可有人跟沒有?”兩個婆子答應:“有,在外面拿著傘點著燈籠呢。”黛玉笑道:“這個天點燈籠?”寶玉道:“不相幹,是羊角的,不怕雨。”黛玉聽說,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下來,命點一枝小蠟兒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裡點的。”寶玉道:“我也有這麼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瞭打破瞭,所以沒點來。”黛玉道:“跌瞭燈值錢呢,是跌瞭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叫他們前頭點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裡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裡拿著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瞭手也有限的,怎麼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瞭,隨過來接瞭。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拿著羊角燈,後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給一個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他的肩,一徑去瞭。
就有蘅蕪院兩個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瞭一大包燕窩來,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比買的強。我們姑娘說:‘姑娘先吃著,完瞭再送來。’”黛玉回說:“費心。”命他:“外頭坐瞭吃茶。”婆子笑道:“不喝茶瞭,我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賭兩場瞭。”一個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沾瞭光瞭。橫豎每夜有幾個上夜的人,誤瞭更又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瞭更,又解瞭悶。今兒又是我的頭傢,如今園門關瞭,就該上場兒瞭。”黛玉聽瞭,笑道:“難為你們。誤瞭你們的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他們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那兩個婆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說著磕瞭頭,出外面接瞭錢,打傘去瞭。
紫鵑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簾,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寶玉素昔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方漸漸的睡熟瞭。暫且無話。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