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薦生意伍太守分肥 遭騙局張佐君叫苦
且說伍太守向在直隸候補,雖然不十分紅,卻也不是黑路裡的人;道府班中,也算有數人物。前幾天聞得上頭要辦一票軍裝,為數頗大,便設法營謀這個差使,上頭也答應瞭,不知怎樣被別人走瞭小路,把這件事捺住,其勢就要改委別人瞭,因此心中大怒,正是一塊到手的肥肉,憑空被人奪去,如何不怒?因想出一個兩敗俱傷的法子,弄一個大傢拉倒。所以才請那孫少大人與張佐君當瞭面,偏要對瞭孫少大人再四的提及佐君是個軍裝買辦。孫少大人隨任在衙門裡,雖然各樣公事輪不到他多管,然而出瞭一個差事,總有人去鉆謀。凡鉆謀的人是無孔不鉆的,就如這回出瞭買軍裝的事,不定有人走到他的門路,他也不免有點曉得,所以伍太守故意提出一聲軍裝買辦來,就惹起他何必委人到上海去買的話。伍太守引出他這句話來,便道:“何況佐君兄,他從前在上海極著名的軍裝洋行當過多年買辦;人又老實可靠,以後如果出瞭生意,求孫少大人照應瞭他。”張佐君接著道:“能得孫少大人栽培,自然要格外報效。”孫少大人道:“這個商量起來看罷。我是無所為的,隻要老頭子肯答應,我叫你當面去見。”佐君道:“老帥那裡,倒是和洋東一起稟見過的,真是一位福人。”孫少爺道:“為甚麼事見的?”佐君道:“也就是為拉攏生意起見。”孫少爺道:“我們老頭子真是老糊塗瞭!既然見過面,提過這事情,怎麼會就忘瞭?”佐君道:“老人傢公事忙,那裡記得許多小事!”當下三個人談談說說,一面吃酒。伍太守一邊是在孫少爺的馬後盡拍,一邊是代張佐君的牛下盡吹。又談瞭許多定購軍裝的筋絡,委員舞弊的神通。
孫少大人一一聽入耳內,記在心頭。席散之後,回到衙門,徑歸上房。聽說制軍還在內書房裡,就踱進去請晚安。制軍正在那裡吃杏仁茶,看見孫子進來請安,便道:“你吃過點心沒有?叫他們替你拿一碗杏仁茶來,就在我這裡吃瞭去。”孫少大人道:“孫兒才吃瞭東西,這會不餓。”制軍道:“那麼你坐一坐去。”孫少大人就在一旁坐下。制軍道:“你這幾天都在那裡?方才晚飯時候,我吃的一碗口蘑湯很好,我隻吃瞭兩片口磨,喝瞭一口湯,餘下的叫人給你送去,說你沒在傢吃飯。”
孫少大人道:“今天是一個朋友約到外頭上館子去的,倒代爺爺打聽瞭一件事情出來。”制軍道:“又打聽瞭甚麼?”孫少大人道:“原來這裡早開瞭一傢軍裝洋行;咱們往後辦軍裝,可以不必到上海去瞭。”制軍道:“隻怕還是上海的靠得祝”孫少大人道:“左右他那槍炮都是從外國運來的,天津、上海所開的洋行,一樣的代外國的廠傢經手罷瞭,有甚麼分別?”
制軍想瞭一想,點頭道:“也罷,明兒交代他們就近在這裡辦瞭,不必到上海去罷。倒是省瞭一筆盤費。”孫少爺道:“隻怕委員得瞭札子,早動身去瞭。”制軍道:“這兩天我事忙,札子還沒下去。”孫少大人道:“采辦軍裝是一個著名的好差使,他們不知要分到多少回傭?現成的洋人孩尼低在海大道開著加士梯洋行,買辦張輔還是個分省補用知府,前回還來見過爺爺的。明日叫人傳瞭他那買辦來,爺爺當面和他定瞭,豈不爽快?委員們多要他們回傭,左右是開在價錢裡面;爺爺自己買定,不要這筆回傭,價錢自然便宜許多。”制軍笑道:“當面買也好,不過要磋磨價錢,訂立合同,要費多少話,我那裡有這些精神?這麼罷,那札子我也不下瞭,這件事就是你去辦瞭罷。你也去多少拿他們兒個回傭,好去花銷,省得常常向我覼瑣。你去睡罷,那篇帳我明日給你。”孫少大人不勝之喜,別過祖父,自去安歇。
一宿無話。次日方才起來,門房傢人便傳進來一個手版,舉目一看,正是張佐君。暗想:我此時看他,沒甚話說;況且那篇帳也不曾拿著,見他做甚麼?便搖瞭一搖頭。那傢人會意,便出來擋駕。張佐君見不著孫少大人,便回轎到善後局去拜伍太守。偏偏伍太守在公館裡,不曾到局,隻得自回行裡去。又過瞭兩天,伍太守打發人拿瞭片子來請,佐君即刻便坐車到善後局去相見。寒喧已畢,伍太守道:“此刻生意便有一票,隻是上頭的意思是要派委員到上海去辦。孫少大人答應瞭,可以設法留在本地辦,但是裡頭恐怕要打點打點,閣下的意思怎樣?
商最起來,我們做這一票交易。”佐君道:“不知有多少數目?又是怎樣打點法?還要請教。”伍太守道:“生意大約有二十多萬。至於打點之法,原無一定,隻請閣下想法便瞭。”
佐君道:“事前打點,兄弟沒有這個力量;至於事成之後,前路要多少好處,無非都開在價錢上面,這是有老例的。”伍太守道:“這是上頭的話。這兩個經手人呢?”佐君想瞭一想道:“那就提一個九五回傭出來,交給太尊去開發便瞭。”伍太守道:“既如此,我們就好商量。”佐君道:“兄弟本打算請請孫少大人,但是初次相見,不好冒昧。請太尊代為轉致一聲如何?”伍太守道:“這倒不必,孫少大人不輕易赴席的。我這邊說妥瞭,再請過來商量罷。”佐君隻得罷休。
又談瞭一會,便別瞭回去,對俞梅史說知。梅史道:“二十來萬雖是小生意,然而混瞭兩三個月下來,才算撈著一點,從此做開瞭頭,以後便是熟手瞭。”佐君道:“伍太尊那邊要瞭一個九五,我們本行不知如何?也得先要對洋東說明白瞭。”
梅史道:“這個自然。我們隻要問洋東要瞭實價,由得我們加入傭錢,然後再由前路去加好處。洋東是都不管的,我們要開多少是多少。”佐君聽瞭,自然歡喜。
又過瞭兩天,伍太守打發人來請佐君,說是請到公館裡去。
佐君連忙坐車前去,隻見孫少大人已經先在那裡瞭。相見之後,由伍太守交給佐君一篇帳,開的甚麼單響毛瑟槍多少,五響毛瑟槍多少,又是甚麼吉林炮、過山炮。佐君接瞭過來,看瞭一遍,彼此復伸前議。說妥瞭,佐君便先告辭回去,把這篇帳交給梅史,梅史自拿去交給孩尼低。等孩尼低逐款開出帳來,合算一算,不多不少,恰好是十六萬。梅史對佐君道:“我們加四萬上去,除瞭伍太守的九五一萬,我們落個三萬,你用二萬,我用一萬,如何?”佐君道:“未免加的大多罷?”梅史道:“你放心,我這個加得極平情的。那個傷天害理的加起來,你還沒看見呢!”佐君隻得聽他。加好瞭,佐君便拿去交給伍太守。說明九五回傭,隻能照這二十萬的價算,若是前路加多少,那是不能算回傭的。伍太守道:“這個自然。你聽信罷。”
過一天,把帳單送得去,佐君一看,誰知他們一加就是十萬;十六萬的原帳,登時就變瞭三十萬瞭。梅史道:“如何?
這才是有天沒日呢!”於是把帳單拿給孩尼低看,孩尼低也沒甚話說照樣另寫瞭一張,又寫瞭一張草合同,一並交給梅史;梅史交給佐君,佐君送給伍太守,伍太守交給孫少大人,孫少大人拿回衙門去交給制軍,揚揚得意的說道:“爺爺,不是孫兒誇口,昨天孫兒在善後局查見一筆老帳,照這篇帳一樣的,買瞭三十七萬多呢!孫兒這回不是替國傢省下七萬多銀子瞭?”
制軍歡喜道:“這是你的能幹,我慢慢的再賞你。”於是叫傳翻譯委員。委員來瞭,制軍叫看那合同帳單,委員看瞭一遍道:“寫的都對。但是向來買洋貨,所開價錢總是金磅,或是馬克,或是佛郎。怎麼這篇帳卻開的是兩數,又不註明是什麼秤呢?”孫少大人在旁呆瞭一呆道:“這個倒沒弄清楚,待我去問明白瞭來。”於是拿瞭出來,到善後局問伍太守,伍太守也莫名其妙,叫人請瞭佐君來問;佐君也不懂,隻得回去問梅史。梅史見問,忙道:“隻怕弄錯瞭,我同你去問洋東來。”
兩個人一齊去見孩尼低。梅史用洋話和他對答瞭許久,回頭對佐君道:“照例要開金磅的。因為開瞭金磅,我們中國也不過伸銀子給價,金磅時價漲落不定,每每中國人吃虧,洋東初次到天津來開行,為招徠生意起見,格外將就,所以預先伸瞭銀數。至於甚麼秤的話,向來洋人隻知道中國的關秤,其餘都不知道,所以沒有註上。他們既然問到,就和他註上罷。”說話時,孩尼低已在合同帳單上部添註瞭兩個洋字。佐君便去回復伍太守;伍太守回復瞭孫少大人,孫少大人回瞭乃祖。又傳瞭翻譯委員來看過,說明原委,那委員自然不好再說甚麼瞭。制軍在合同上畫瞭個‘行”,孫少大人拿出來交給伍太守,伍太守這回卻親自到加士梯洋行,和梅史佐君當面見過孩尼低,請他簽瞭字,自己也簽瞭中人字;然後梅史、佐君都畫瞭押。孩尼低便說明日再送正式合同過去,伍太守點頭應允。
到瞭明日,佐君拿瞭正式合同去見伍太守,伍太守親自送給孫少大人。到瞭下午,孫少大人和伍太守兩個親自送銀子到加士梯行裡。原來向外洋定買貨物,照例訂定合同之日,先交全價三分之一;等外國貨物上船之日,電報來瞭,再交三分之一,交貨之日,找足全價。這是官場向洋行裡定軍裝千篇一律的辦法,所以孫少大人這天領瞭十萬兩的票子,自己先到票號裡扣下三萬三千兩,伍太守又扣下三千三百兩,換瞭六萬三千七百兩票子,親去交定。好在彼此都是狼狽為奸的,雖彰明較著,亦不妨事。當下佐君自然招呼應酬。他從前本是官場,自然一切都從容不迫。隻有俞梅史一向不曾見過大人物,隻忙得他屎屁直流,叫泡條、泡好茶,遞呂宋煙,開洋酒,擺點心,如同辦大差一般,卻義毫無秩序。孫少大人交出票子,叫寫十萬兩收條,佐君接瞭,交給梅史;梅史拿瞭進去,一會兒拿瞭收條出來,雙手躬身遞給孫少大人。孫少大人略坐一會,便起身要去。梅史又拉死拉活的要請吃瞭晚飯去,佐君在後面暗暗拉瞭他一把,方才罷瞭。
卻說張佐君自從做成一票生意之後,心中十分得意,以為再來這麼一票,便可以還李閑士那筆款瞭。所以又在侯傢後應酬瞭兩天官場,酒落歡腸,最易動興,便在南班子裡留戀瞭兩三天。這一天回到行裡,要向梅史分那三分之一的回傭,誰知梅史不在行裡。問帳房先生時,那帳房先生道:“前天下午出去瞭,便沒有回來過。”佐君聽說,暗想:“到那裡去瞭?”
便走到拿離士洋行找周濟川問訊。誰知到得拿離士時,那裡正在七張八嘴亂做一堆。佐君問濟川可在傢?一個人答道:“我們也找他呢!先生可知道,我們行裡出瞭奇事,洋東買辦一齊不見瞭。”佐君吃瞭一驚,暗想我們那裡莫非也是如此?忙忙回到行裡,找著那細崽,問他洋東可在傢?細崽道:“兩天沒回來瞭。”佐君暗想不好瞭,一定也是那行徑瞭!走到梅史臥房,推一推門,是虛掩著的,進去一看,隻見床帳等東西都還照舊,四五個衣箱還在那裡。此時心中動瞭大疑,也顧不得前後,扭開瞭一個衣箱的鎖,打開一看,隻見裝滿瞭的都是破舊字紙磚頭瓦石之類。不禁身子冷瞭半截,暗暗叫苦。呆定瞭一會,方才想出一個主意來。不知是何主意,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