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無意中拿風槍打著瞭一個鴿子,那鴿子便從墻頭上掉瞭下來,還在那裡騰撲。我連忙過去拿住,覺得那鴿子尾巴上有異,仔細一看,果是縛著一張紙。把他解瞭下來,拆開一看,卻是一張刷印出來已經用瞭印的題目紙。不覺吃瞭一驚。丟瞭鴿子,拿瞭題目紙,走到房裡,給繼之看。繼之大驚道:“這是哪裡來的?”我舉起風槍道:“打來的。我方才進來拿槍時,大哥還低著頭寫字呢。”繼之道:“你說明白點,怎麼打得來?”我道:“是拴在鴿子尾巴上,我打瞭鴿子,取下來的。”繼之道:“鴿子呢?”我道:“還在外面墻腳下。”說話間,王富點上蠟燭來。繼之對王富道:“外面墻腳下的鴿子,想法子把他藏過瞭。”王富答應著去瞭。
我道:“這不消說是傳遞瞭。但是太荒唐些,怎麼用這個笨鴿子傳遞?”繼之道:“鴿子未必笨,隻是放鴿子的人太笨瞭,到瞭這個時候才放。大凡鴿子,到瞭太陽下山時,他的眼睛便看不見,所以才被你打著。”說罷,便把題目紙在蠟燭上燒瞭。我道:“這又何必燒瞭他呢?”繼之道:“被人看見瞭,這豈不是嫌疑所在。你沒有從此中過來,怨不得你不知道此中利害。此刻你和我便知道瞭題目,不足為奇;那外面買傳遞的不知多少,這一張紙,你有本事拿瞭出去,包你值得五六百元,所以裡面看這東西很重。聽說上一科,題目已經印瞭一萬六千零六十張,及至再點數,少瞭十張,連忙劈瞭板片,另外再換過題目呢。”我笑道:“防這些士子,就如防賊一般。他們來考試,直頭是來取辱。前幾天傢母還叫我回傢鄉去應小考,我是再也不去討這個賤的瞭。”
繼之道:“科名這東西,局外人看見,似是十分名貴,其實也賤得很。你還不知,到中瞭進士去殿試,那個矮桌子,也有三條退的,也有兩條退的,也有破瞭半個面子的,也有全張松動的。總而言之,是沒有一張完全能用的。到瞭殿試那天,可笑一班新進士,穿瞭衣冠,各人都背著一張桌子進去。你要看見瞭,管你肚腸也笑斷瞭,嘴也笑歪瞭呢。”我笑道:“大哥想也背過的瞭?”繼之道:“背的又不是我一個。”我道:“背瞭進去,還要背出來呢。”繼之道:“這是定做的粗東西,考完瞭就撂下瞭,誰還要他。”
閑話少提。到瞭初十以後,就有朱卷送來瞭。起先不過幾十本,我和繼之分看,一會就看完瞭;到後來越弄越多,大有應接不暇之勢。隻得每卷隻看一個起講:要得的就留著,待再看下文;要不得的,便歸在落卷一起。揀瞭好的,給繼之再看;看定瞭,就拿去薦。頭場才瞭,二場的經卷又來;二場完瞭,接著又是三場的策問。可笑這第三場的卷子,十本有九本是空策,隻因頭場的八股薦瞭,這個就是空策,也隻得薦在裡面。我有心要揀一本好策,卻隻沒有好的,隻要他不空,已經算好瞭。後來看瞭一本好的,卻是頭、二場沒有薦過,便在落卷裡對瞭出來;看他那經卷,也還過得去,隻是那八股不對。我問繼之道:“這麼一本好策,奈何這個人不會作八股1繼之看瞭道:“他這個不過枝節太多,大約是個古文傢,你何妨同他略為改幾個字,成全瞭這個人。”我吐出舌頭,提起筆道:“這個筆,怎麼改得上去?”繼之道:“我文具箱裡帶著有銀朱錠子。”我道:“虧大哥怎麼想到,就帶瞭來。可是預備改朱卷的?”繼之道:“是內簾的,那一個不帶著。你去看,有兩房還堂而皇之的擺在桌上呢。”我開瞭文具箱,取瞭朱錠、朱硯出來,把那本卷子看瞭兩遍,同他改瞭幾個字,收瞭朱硯,又給繼之看。繼之看過瞭,笑道:“真是點鐵成金,會者不難,隻改得二三十個字,便通篇改觀瞭。這一份我另外特薦,等他中瞭,叫他來拜你的老師。”我道:“大哥莫取笑。請你倒是力薦這本策,莫糟蹋瞭,這個人是有實學的。”繼之果然把他三場的卷子,迭做一迭,拿進去薦。回來說道:“你特薦的一本,隻怕有望瞭。兩位主考正在那裡發煩,說沒有好策呢。”
三場卷子都看完瞭,就沒有事,天天隻是吃飯睡覺。我道:“此刻沒有事,其實應該放我們出去瞭,還當囚犯一般,關在這裡做甚麼呢。此刻倒是應試的比我們逍遙瞭。”繼之忽地撲嗤的笑瞭一聲。我道:“這有甚麼好笑?”繼之道:“我不笑你,我想著一個笑話,不覺笑瞭。”我道:“甚麼笑話?”繼之道:“也不知是那一省那一科的事,題目是‘邦君之妻’一章。有一本卷子,那破題是:‘聖人思邦君之妻,愈思而愈有味焉。’”我聽瞭不覺大笑。繼之道:“當下這本卷子,到瞭房裡,那位房官看見瞭,也象你這樣一場大笑,拿到隔壁房裡去,當笑話說。一時驚動瞭各房,都來看笑話。笑的太利害瞭,驚動瞭主考,吊瞭這本卷子去看,要看他底下還有甚笑話。誰知通篇都是引用《禮經》,竟是堂皇典麗的一篇好文章。主考忙又交出去,叫把破題改瞭薦進去,居然中在第一名。”我道:“既是通篇好的,為何又鬧這個破題兒?”繼之道:“傳說是他夢見他已死的老子,教他這兩句的,還說不用這兩句不會中。”我道:“那裡有這麼靈的鬼,隻怕靠不祝”繼之道:“我也這麼說。這件事沒有便罷,倘若有的,那個人一定是個狂士,恐怕人傢看不出他的好處,故意在破題上弄個笑話,自然要彼此傳觀,看的人多瞭,自然有看得出的。是這個主意也不定。”
我道:“這個也難說。隻是此刻我們不得出去,怎麼好呢?”繼之道:“你怎麼那麼野性?”我道:“不是野性。在傢裡那怕一年不出門,也不要緊。此地關著大門,不由你出去,不覺就要煩燥起來。隻要把大門開瞭,我就住在這裡不出去也不要緊。”繼之道:“這裡左右隔壁,人多得很,找兩個人談天,就不寂寞瞭。”我道:“這個更不要說。那做房官的,我看見他,都是氣象尊嚴,不茍言笑的,那種官派,我一見先就怕瞭。那些請來幫閱卷的,又都是些聳肩曲背的,酸的怕人;而且又多半是吃丫片煙的,那嘴裡的惡氣味,說起話直噴過來,好不難受!裡面第七房一個姓王的,昨天我在外面同他說瞭幾句話,他也說瞭十來句話,都是滿口之乎者也的;十來句話當中,說瞭三個‘夫然後’”。繼之笑道:“虧你還同他記著帳1我道:“我昨天拿瞭風槍出去,掛瞭裝茶葉的那個洋鐵罐的蓋做靶子,在那裡打著頑。他出來一見瞭,便搖頭擺尾的說道:“此所謂有文事者,必有武備。’他正說這話時,我放瞭一槍,中瞭靶子,砉的一聲響瞭。他又說道:‘必以此物為靶始妙,蓋可以聆聲而知其中也;不然,此彈太小,不及辨其命中與否矣。’說罷,又過來問我要槍看,又問我如何放法。我告訴瞭他,又放給他看。他拿瞭槍,自言自語的,一面試演,一面說道:‘必先屈而折之,夫然後納彈;再伸之以復其原,夫然後撥其機簧;機動而彈發,彈著於靶,夫然後有聲。’”繼之笑道:“不要學瞭,倒是你去打靶消遣罷。”我便取瞭洋鐵罐蓋和槍,到外頭去打瞭一回靶,不覺天色晚瞭。
自此以後,天天不過打靶消遣。主考還要搜遺,又時時要斟酌改幾個朱卷的字,這都是繼之自己去辦瞭。直等到九月十二方才寫榜,好不爇鬧!監臨、主考之外,還有同考官、內外監試、提調、彌封、收掌、巡綽各官,擠滿瞭一大堂。一面拆彌封唱名,榜吏一面寫,從第六名寫起,兩旁的人,都點瞭一把蠟燭來照著,也有點一把香的,隻照得一照,便拿去熄瞭,換點新的上來,這便是甚麼“龍門香”、“龍門燭”瞭。寫完瞭正榜,各官歇息瞭一回,此時已經四更天光景瞭,眾官再出來升座,再寫瞭副榜,然後填寫前五名。到瞭此時,那點香點燭的,更是爇鬧。直等榜填好瞭,卷起來,到天色黎明時,開放龍門,張掛全榜。
此時繼之還在裡面,我不及顧他,猶如臨死的人得瞭性命一般,往外一溜,就回傢去瞭。時候雖早,那看榜的人,卻也萬頭攢動。一路上往來飛跑的,卻是報子分投報喜的。我一面走,一面想著:“作瞭幾篇臭八股,把姓名寫到那上頭去,便算是個舉人,到底有甚麼榮耀?這個舉人,又有甚麼用處?可笑那班人,便下死勁的去爭他,真是好笑1又想道:“我何妨也去弄他一個。但是我未進學,必要捐瞭監生,才能下常化一百多兩銀子買那張皮紙,卻也犯不著。”一路想著,回到傢,恰好李升打著轎子出來去接繼之。我到裡面去,傢裡卻沒有人,連春蘭也不看見,隻有一個老媽子在那裡掃地。我知道都在繼之那邊瞭,走瞭過去,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上前一一見過。
母親道:“怎麼你一個人回來?大哥呢?”我道:“大哥此刻隻怕也就要出來瞭。我被關瞭一個多月,悶得慌瞭,開瞭龍門就跑的。”吳老太太道:“我的兒,你辛苦瞭!我們昨天晚上也沒有睡,打瞭一夜牌,一半是等你們,一半也替你們分些辛苦。”說著,自己笑瞭。姊姊道:“隻關一個多月,便說是慌瞭,象我們終年不出門的怎樣呢1我道:“不是這要說。叫我在傢裡不出門,也並不至於發悶。因為那裡眼睜睜看著有門口,卻是封鎖瞭,不能出來的,這才悶人呢。而且他又不是不開,也常常開的,拿夥食東西等進來,卻不許人出進,一個在門外遞入,一個在門裡接收;拿一個碗進來,連碗底都要看過。無論何人,偶然腳踹瞭門閬,旁邊的人便叱喝起來。主考和監臨說話,開瞭門,一個坐在門裡,一個坐在門外。”母親道:“怎麼場裡面的規矩這麼嚴緊?”我道:“甚麼規矩!我看著直頭是搗鬼!要作弊時,何在乎這個門口。我還打瞭一個鴿子,鴿子身上帶著題目呢。”老太太道:“規矩也罷,搗鬼也罷,你不要管瞭,快點吃點心罷。”說著,便叫丫頭:“拿我吃剩下的蓮子湯來。”我忙道:“多謝幹娘。”
等瞭一會,繼之也回來瞭。與眾人相見過,對我說道:“本房中瞭幾名,你知道瞭麼?”我道:“我隻管看卷子,不管記帳,哪裡知道。”繼之道:“中瞭十一卷,又撥瞭三卷給第一房,這回算我這房最多瞭。你特薦的好策,那一本中在第十七名上。兩位主考都贊我好法眼,那裡知道是你的法眼呢。”我道:“大哥自己也看的不少,怎麼都推到我身上?”繼之道:“說也奇怪,所中的十一卷,都是你看的,我看的一卷也不曾中。”說罷,吃瞭點心,又出去瞭。大約場後的事,還要料理兩天,我可不去幫忙瞭。
坐瞭一會,我便回去。母親、嬸嬸、姊姊,也都辭瞭過來。隻見那個柴窯的彌勒佛,已經擺在桌上瞭。我問壽屏怎樣瞭。姊姊道:“已經裱好瞭。但隻有這兩件,還配些甚麼呢?伯娘意思,要把這如意送去。我那天偶然拿起來看,誰知紫檀柄的背後,鑲瞭一塊小小的象牙,侶笙把你救秋菊和遇見他的事,詳詳細細的撰瞭一篇記刻在上面,這如何能送得人。”我聽見連忙開瞭匣瞭,取出如意來看,果然一片小牌子,上面刻瞭一篇記。那字刻得細入毫芒,卻又波磔分明。不覺嘆道:“此公真是多才多藝1姊姊道:“你且慢贊別人,且先料理瞭這件事,應該再配兩樣甚麼?”我道:“急甚麼!明日去配上兩件衣料便是。”
忽然春蘭拿瞭一封信來,是繼之給我的。拆開看時,卻是叫我寫請帖的簽條,說帖子都在書房裡。我便過去,見已套好瞭一大疊帖子,簽條也粘好瞭,旁邊一本簿子,開列著人名,我便照寫瞭。這一天功夫,全是寫簽條,寫到瞭晚上九點鐘,才完瞭事。交代傢人,明日一早去發。一宿無話。
次日,我便出去,配瞭兩件衣料回來,又配瞭些燭酒面之類,送瞭過去。卻隻受瞭壽屏、水禮,其餘都退瞭回來。往返推讓瞭幾次,總是不受,隻得罷瞭。
繼之商通瞭隔壁,到十九那天,借他的房子用,在客堂外面天井裡,拆瞭一堵墻,通瞭過去。那隔壁是一所大房子,前面是五開間大廳;後進的寬大,也相仿佛,不過隔瞭東西兩間暗房,恰好繼之的上房開個門,可以通得過去。就把大廳上的屏風撤去,一律掛瞭竹簾,以便女客在內看戲。前面天井裡,搭瞭戲臺;在自己的客堂裡,設瞭壽座。先一天,我備瞭酒,過去暖壽。又叫瞭變戲法的來,頑瞭一天。連日把書房改做瞭帳房,專管收禮、發賞號的事。
到瞭十九那一天,一早我先過去拜壽。隻見繼之夫婦,正在盛服向老太太行禮。鋪設得五色繽紛,當中掛瞭姊姊畫的那一堂壽屏,兩旁點著五六對壽燭。我也上前去行過禮。那邊母親、嬸嬸、姊姊,也都過來瞭。我恐怕有女客,便退瞭出來,到外面壽堂上去。隻見當中掛著一堂泥金壽屏,是藩臺送的,上面卻是侶笙寫的字;兩旁是道臺、首府、首縣的壽幛;壽座上供瞭一匣翡翠三鑲如意,還有許多果品之類,也不能盡記。地下設瞭拜墊,兩旁點瞭兩排壽燭,供瞭十多盆菊花。走過隔壁看時,一律的掛著壽聯、壽幛,紅光耀眼。階沿墻腳,都供瞭五色菊花。不一會,繼之請的幾位知客,都衣冠到瞭。除瞭上司擋駕之外,其餘各同寅紛紛都到,各局所的總辦、提調、委員,無非是些官常
到瞭午間,擺瞭酒席,一律的是六個人一桌。入席開戲,席間每來一個客,便跳一回加官,後面來瞭女客,又跳女加冠,好好的一本戲,卻被那跳加官占去瞭時候不少。
到瞭下午時候,我回到後面去解手,方才走到壽座的天井裡,隻見一個大腳女人,面紅耳赤,滿頭是汗,直闖過來。傢人們連忙攔住道:“女客從這邊走。”就引他到上房裡去。我回傢解過手,仍舊過來,隻見座上各人,都不看戲,一個個的都回過臉來,向簾內觀看。那簾內是一片叫罵之聲,不絕於耳。
正是:庭前方競笙歌奏,座後何來叫罵聲?不知叫罵的是誰,又是為著甚事叫罵,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