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驚惡夢旅夜苦縈愁 展客衾芳心癡變喜

第五回 驚惡夢旅夜苦縈愁 展客衾芳心癡變喜

且說棣華扶瞭母親過來,伏侍坐下。忽見墻上貼的五彩畫張旁邊,貼瞭一張字條兒,正是自己寫母親病情的那張紙條。不覺暗暗稱奇,①不知貼在這裡是何用意?白氏坐瞭一會,五姐兒掌上燈來。棣華問道:“我們住在這裡,你們又到那裡去睡呢?”五姐兒道:“不要緊,我在這裡陪著,讓五哥兒到客房裡睡去。”棣華道:“那客人肯麼?”五姐兒道:“小姐不知這鄉莊兒上的規矩,那邊客房裡,常時一睡十七、八個人,都擠在一個炕上。還有人過多的時候,這屋裡也住客,我就到後面搭個板鋪兒,五哥兒還不是混在客人一起麼?這是常慣的事,小姐隻管放心。”此時白氏坐得乏瞭,仍復睡下。五姐兒到外面燒水,招呼那夥客人洗面、洗腳,又代客人做飯。

一會兒,又送瞭兩碗小米粥進來,一小碟子咸菜。棣華見他這般殷勤,心中倒覺得不安,②伏侍母親吃瞭一碗,自己也勉強吃瞭。五哥兒回來瞭,說:“字帖兒都貼好瞭。今天外頭,好不熱鬧!③來瞭多少義和團,都說是趕到衛裡殺毛子的。我在那裡看瞭一會兒,到這會回來。”棣華聽瞭,又是耽心,隻因聽瞭義和團的話,不知伯和怎樣?倘使遇見瞭,不知可礙事。

①彼以為女子之字不可多覯,故粘之於壁也。此意不言自明,故書中亦不再提及矣。

②多情人必易感激人。

③此等人偏說是熱鬧,奈何奈何!極愁苦事,卻以趣語出之。

再過一會兒,人靜瞭,白氏對棣華道“今天吃的藥,倒有點意思,此刻好多瞭,頭暈也輕瞭,那覺著輕飄飄的也沒瞭,隻是頭痛發燒,依然不好。明日再去抓一服來吃,隻怕就可以望好瞭。”棣華聽母親說好點瞭,自是放心。因為昨夜通宵不寐,覺得倦瞭,便在白氏身旁睡下,一心一意去想念伯和,不知他今夜又宿在那裡?這等亂離之際,不知可曾遇瞭強暴,又不知可曾安抵天津?……那心中忽喜忽悲,說不盡的心事。正欲朦朧睡去,隻見五姐兒說道:“恭喜小姐,你傢陳少爺來瞭!”①棣華聽說,連忙起來問:“在那裡?”五姐兒道:“在外面,就來瞭。我同小姐去看來。”棣華便起身同五姐兒走到門外一望,原來是一條康莊大道,那逃難的車馬絡繹不絕,那裡有個伯和在內?正自仔細辨認時,五姐兒指著前面道:“小姐,你看,那邊不是陳少爺麼?”棣華順著所指處望去,果然見伯和跨瞭一輛車簷,笑容可掬的過來。暗想:車裡面還有甚人,他還是跨著車簷呢。回眼一看,那趕車的正是出京所用,今天早起回瞭他的那個車夫,不覺暗暗歡喜道:“原來是他代我們尋著的。”因便高聲叫:“伯和賢弟!”

叫瞭兩聲,那輛車子從自己身邊經過,伯和卻隻做聽不見,車夫趕著牲口,徑投南道上去瞭。棣華不覺十分悲苦,暗想他一定是怪我一向避嫌,不肯和他說話,因此惱瞭我瞭。②又不好意思過於呼喚,拿著手帕在那裡拭淚。忽聽得旁邊有人說道:“好忍心!姊姊一向不理我!”回頭看時,不見瞭五姐兒,卻是伯和站在那裡,不覺轉悲為喜。正欲說話,那過往的車子內,忽有一匹牲口走近自己身邊嘶叫起來,不覺嚇瞭一跳。

猛回來看時,隻見眼前漆黑,不見瞭伯和,那牲口還在那裡嘶叫。寧神一想,原來還睡在炕上,炕幾上的燈已經滅瞭,那夥客人騎來的驢子拴在院子裡,在那裡嘶叫,才知是做夢。③

①“你傢”二字直刺耳朵,五姐兒如何認得,夢境離奇!

②是意識界。

③凡小說傢寫夢境,入夢時似真似假,一至出夢,總不脫豁然驚語等語,此卻別具一格。

回想夢中光景,伯和何故不理我?大約是我日間苦思所致。猛可想起夢中見瞭車夫代伯和趕車,又想起打發那車夫時曾說及所有銀子匯單都在伯和身上,不要那車夫記在心裡,出去遇見,圖害瞭他。此刻亂離的時候,有甚王法?果然如此,可是我害瞭他瞭。我想念他,夢見他,自是常事,何以又看見那車夫呢?愈想愈像真的,不覺如身負芒刺,萬箭攢心,一陣陣的冷汗出個不住,不由得嗚嗚咽咽的哭起來。①暗想他若是因此喪生,我便是相從地下,也無面目相見,叫我如何是好?愈想愈傷心,愈傷心愈哭,把白氏哭醒瞭,問道:

“女兒何事痛哭?”棣華答不出來,仍是抽咽不止。白氏嘆口氣道:“我兒,不要傷心瞭!萬事皆前定,但願吉人天相,女婿平安,便是兩傢洪福。”說到這裡,頓住瞭不說。棣華聽瞭,更是傷心,幾乎要放聲大哭,白氏也忍不住嗚咽起來。棣華見母親哭瞭,便連忙忍住道:“母親正怕睡的骨頭又要疼瞭,女兒起來捶捶罷。”白氏道:“不疼,不要捶,你睡罷!”棣華道:“女兒左右睡不著。”說罷,便坐起來,黑摸著,代母親捶腿。白氏道:“此刻甚麼時候瞭?”棣華道:“方才聽見遠遠的打四更,這鄉莊兒上的更次,不見得準,滅瞭燈,又看不見表,也不知是甚麼時候。”捶瞭一會,白氏又睡著瞭。棣華兀自暗暗垂淚,恐驚醒母親,不敢嗚咽,伏在炕幾上,聽著村雞亂唱,不久就是天明。②

①夢時以此為喜,醒時卻以此為懼,真境幻境,其見解自是不同。

②多情人必孝。

五姐兒睡在炕幾那邊,一覺睡醒,見棣華呆呆坐著,便道:“小姐起來得好早。”棣華道:“睡不著,半夜裡就起來瞭。”

五姐兒翻身起來,對棣華定睛一看道:“小姐,你哭甚麼來?

眼睛都紅腫瞭!”棣華道:“不曾哭甚麼。”五姐兒嘆口氣道:

“出門人自然是苦的。”①說罷,下炕,張羅弄水洗臉。是日,又叫五哥兒去撮瞭藥,白氏吃瞭。

①隔膜之言,說來一笑。

做書的有話便長,無話便短。白氏在此養病,一住就是十天,那病卻是不好不壞的,隻管在那裡發熱發燒。棣華是念夫愁母,寸心無有寧時,自不必說。過到第十天上午,忽然一個人走進來問:“張傢店是這裡麼?”五哥兒答應道:“是。”

那人道:“可有一位張太太和一位小姐住在這裡?”棣華聽見,連忙問:“是誰?”一面走出房門,往外一看,卻是李富,走前兩步,請瞭個安。棣華這一喜,喜的說不出來,就如見瞭親人一般,也自忘瞭甚麼是個嫌疑,忙問道:“少爺呢?可和你一同來?身子可好?”①李富道:“小的也因不見少爺……”

棣華聽瞭,如冷水澆背一般,頓時便丟去瞭一天歡喜,又擔上瞭一擔憂愁,便退瞭入房。李富走到房門口,給白氏請瞭個安,說道:“自從那天失散之後,小的尋不見車子,又不見瞭少爺,思量總是往衛裡去瞭,便雇瞭一匹牲口,要至衛裡。

走著走著,走到鐵路旁邊,看見好些洋兵,不知在那裡做甚麼。小的隻看瞭一看,那洋兵便對著小的打瞭一槍,在肩膀上擦過,連忙跑瞭回來,下在店裡養傷,②今天才好瞭。聽外面風聲緊的瞭不得,天天往衛裡去的義和團也不知多少。要出來打聽,在店門口,看見一張條子,寫的是有人在這裡等少爺,料是親傢太太在這裡,因此尋到這裡,果然得見。此刻外面亂的不得瞭,多少人從衛裡往這邊跑,衛裡是去不得的瞭。小的打聽來,此刻隻有山東地面太平,親傢太太,趕緊動身才好。這個地方,隻怕也不得安靜!”五哥兒在旁邊說道:“不錯,我們相近的七百戶、九百戶,都請瞭大師兄來,設壇學拳。我們這裡,也不過這一兩天,就有大師兄來瞭。”

棣華聽瞭,又是悲苦,又是害怕。白氏道:“少爺到底那裡去瞭,可打聽得出來?”李富道:“料來總是到衛裡去瞭,但得到瞭衛裡,此時早到瞭上海瞭,親傢太太早點動身要緊!”棣華道:“此刻太太病著,怎麼好動身?”李富道:“不知親傢太太是甚麼病?從水路動身不要緊,此時也隻有水路太平些,若再走旱路,再像前回那樣子一來,就不好瞭。”白氏道:“如此,你便去雇船罷。我頭回嚇怕瞭,再禁不起瞭,還是早點走罷。”棣華哭著對母親道:“他還沒來,我們走甚麼?”白氏強慰道:“他已經到瞭天津,自然就到上海去瞭,我們等在這裡做甚麼?並且我還有個主意在此,這裡五姐兒夫妻都是好人,我們隻要重托他,如果女婿到瞭,告訴他我們往山東去瞭,叫他也跟去。我們到瞭山東,也照樣寫著字帖兒,貼在通衢大路,他自會尋來。”棣華道:“山東地方大得很,我們到那裡呢?”李富接口道:“此刻逃難的人都說德州便太平,我們就到德州罷。”五姐兒道:“這就可以辦得到瞭,倘有人來問信,我便指引他去便是。”③棣華道:“母親也要告訴他那模樣兒,不要錯指引瞭別人。”白氏心急,一面叫李富先去雇船,一面告訴五姐兒伯和的面貌。五哥兒告訴李富說:“這裡沒有船叫,往東南走三十裡,清宮莊東面,才是運河,才有船可叫。”李富聽瞭,便到外面,賃瞭一匹快騾子,加瞭一鞭,飛也似的去瞭。

①如聞其聲。

②可見殺人不盡是拳匪,洋兵所殺亦不盡是拳匪也。

③細心之至。

這裡白氏便叫棣華收拾行李。棣華雖然記念伯和,也恐怕母親再受驚嚇,禁當不起,隻得含悲茹痛,檢點起來。①五姐兒也在旁邊幫著收拾。棣華因為五姐兒百般殷勤,此時臨別,倒有點戀戀不舍之意。②收拾好瞭,又叫五哥兒去多抓幾服藥,預備母親在路上吃。開發店錢,也不和他細算瞭,取出一錠五兩重的銀子,算瞭店錢。五哥兒夫婦千恩萬謝,歡喜無量。棣華又念五姐兒連日伏侍勤勞,在小指上褪下一個小小的金戒指來,給與他道:“辛苦瞭你幾天,留下這個給你做個紀念罷。”③五姐兒嚇得連忙萬福道:“小姐這是那兒說起!我今生受瞭,來世再報小姐的大恩!”④棣華道:“這是我酬謝你的意思!不算甚麼,何必說報?”五姐兒吐出舌頭道:

“小姐,你便說不算甚麼,這個金器,我們鄉莊兒上人傢,前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呢!”⑤棣華道:“這裡可有車雇?回來我們上船,還要坐瞭車去呢。”五姐兒道:“車是沒得雇的,本莊劉太公傢自己有著一輛車子,我叫五哥兒去借來用用,可以使得。”五哥兒在外答應道:“可以使得,我就去借來,回來我自己趕車,便送太太們下船。”⑥棣華道:“這更好瞭,費心得很。”

①元人曲雲:好叫我左右做人難。

②多情人無處不用情。

③多情人必慷慨豪俠。

④細心之至。

⑤後一輩子如何,一笑。

⑥銀子之功,自不必說。

商量停當,吃過飯後,申牌時分,李富和一個船戶,都騎著騾子來瞭。李富說道:“船價貴得很,大點的船,動不動要二百多兩銀子才肯到德州。小的雇的是一隻小船,沒有中艙的,隻有內外兩艙,也要一百兩銀子。小的大膽,雇定瞭,人少,這隻船也夠瞭。”白氏道:“隻要坐得下就是瞭,此刻是逃命的時候,還講究甚麼?”李富便和船戶搬取行李到車上去。棣華別過五姐兒,扶瞭白氏上車,然後自己上去。五姐兒送到車邊,代下瞭車簾。那船戶把騎來的騾子,拴在車上,做瞭個雙套車。李富自去把騾子還瞭主人,然後同船戶跨上車簷。五哥兒趕著牲口便走。看看走到日落崦嵫,才到瞭清宮。船戶還瞭賃來的騾子,趕到岸邊時,已斷黑瞭。船上人打瞭燈籠,先接應瞭白氏母女上船,然後搬取行李。棣華又揀瞭一塊碎銀子,謝瞭五哥兒。五哥兒不肯接受。棣華道:

“你今夜斷不能回去,在這裡住店,也要使用,拿去罷。”①五哥兒方才接瞭,拜謝而去。白氏母女住瞭內艙,李富住瞭外艙,他的行李,當日失散時,本在車上,此刻便取瞭出去。船戶來一開艙板,把兩口小皮箱放在艙下,鋪平瞭,竟是一個平艙。棣華恐怕母親睡的骨頭酸疼,開鋪蓋時,便把自己的一床褥加鋪瞭上去,意思要就同睡在一個鋪上。白氏看見,便道:“也好,我墊厚些,你便可以用瞭那一副。”說時指著伯和的鋪蓋。棣華把臉一紅道:“我就同母親一鋪罷。”白氏道:

“這又何苦,天氣慢慢的熱起來瞭,擠在一處做甚麼?”說罷,拉過鋪蓋去解。棣華道:“既然母親怕熱,又這麼吩咐,我就用瞭他罷。”接過鋪蓋開瞭,鋪好,又把自己的一床夾被窩支起來做瞭簾子,隔斷外艙。是夜,棣華用瞭伯和被褥,不覺情極成癡,默念雖未成禮,今日奉瞭母命,先用瞭他的衾枕,或者是他日同衾之兆,也未可知。②這一點癡念縈在心上,不知不覺,把一切愁苦,都暫時丟開,隻打算將來成禮之後,如何恩愛,如何相敬。想起他在村店時,那般體貼,又是彼此同遭過這場患難,將來不知要生受他多少溫存。想到得意之處,轉覺得心癢難撓起來,遂不覺酣然睡去。不知何日始達德州,且聽下回分解。

①此雖小事,辦多情人體貼人情處。

②情極成癡,蓋有之矣。然實未經人道,不知具何等慧心,遂能描摹至此。

《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