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火熊熊大劫天津衛 病懨懨權住濟寧州

第六回 火熊熊大劫天津衛 病懨懨權住濟寧州

卻說棣華在張傢店裡一住十天,既憂慮母親之病,又不知伯和的生死存亡,更兼那店房又矮又小,鬱著一屋子的悶氣。有時到院子裡走走,又是滿院子的騾馬糞臭,夜靜時,直熏到屋裡來。加之心中悲苦,何曾得一夜安眠?今夜到瞭船上,這船雖小,卻靠在河邊,氣息為之一清。他又展開瞭伯和衾枕,陡生癡想,心中為之一暢,所以就酣然睡去,連夢也沒有一個,直到天色平明方醒。坐瞭起來,看看母親,還自睡著。水面上早起有點微涼,盤膝坐著,把夾被窩蓋著,在那裡頑弄出神。默念昨夜那一番癡想,不知能如願以償否?倘能發願,我今日便多受些苦,也是情願的。隻是苦瞭他,不知失落到何處,我這裡想念他,他的想念我,隻怕還要厲害。

已經到瞭荊天棘地之中,再受那相思之苦,不要把他身子磨壞瞭?忽又想起小時候,讀過《孟子》,有幾句是:“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他今年才十八歲,便遭瞭這流離之苦,將來前程萬裡,正未可知,說不得夫榮妻貴,我倒仗瞭他的福瞭。①想到這裡,又復十分自慰,撫摩著那衾枕,聊當相見。呆坐著出瞭一會神,白氏也醒瞭,棣華便問:“母親今天可好點?”白氏道:“不過如此,船開瞭沒有?”棣華道:“還沒有開呢。”掀開簾子一看,李富也起來瞭,看見棣華便道:“請小姐打發點銀子,買點糧食,好開船。”棣華聽瞭,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二兩重,交給李富。李富叫船戶秤過,囑其到岸上買點米面醃菜之類。一會兒買瞭回來,便開船。

①如卿此言,則庚子之變,身經其難者何止千萬人,豈皆前程萬裡者耶?可謂癡極。雖然,

天地間本有此一種癡想,以為情人自然之慰解,不然不令鐘情者一齊愁煞耶?

走瞭一天,到瞭一個所在,隻見帆檣林立,好不熱鬧,船便泊定瞭。棣華問李富:“這是甚麼地方?”李富也不知道,轉問船戶。船戶道:“清宮莊下船的地方是個支河,這裡才是大路,有名的叫做西大灣子,前面便是衛裡。”棣華吃驚道:

“我們為的是衛裡不太平,才要到德州去,為甚倒走到這裡來?”船戶笑道:“總要越過這裡,轉向南路,到瞭靜海,才是往德州的大道。你看這裡所靠的多少船,都是避亂的,這裡離洋場很遠,是不要緊的地方。你們看這些船,在這裡也不知靠瞭多少日子,不肯開行,不過暫時避在這裡,總望沒事,他們便仍舊上岸,不遠去瞭。”①棣華聽瞭,方才明白。是夜,就在西大灣子停泊過宿。次日起身開行。誰知這裡停泊的船,盈千累萬,舳艫相接,竟把河道塞住瞭,不得過去。船戶百般為難,在眾船縫裡鉆行。從日出時忙到日入,走不到三裡路,隻得停住。這還是幸得船小,才有縫可鉆,若是船大瞭些,竟是寸步難移的瞭。到瞭半夜,恰值潮水漲瞭,船戶又起來覓縫鉆行,隻走瞭半裡多路,又復被大船擋住,隻得泊瞭。如此一連三天,不得過去。

①原來並不是熱鬧。

忽然這一天,遠遠望見濃煙蔽天,半日不熄,外面各船戶,互相大驚小怪的傳說義和團放火燒天津城裡大教堂。白氏聽瞭,又是驚慌。棣華連忙過來摟住瞭,說道:“母親不要害怕。這是岸上的事,我們這裡離得遠著呢。況且又在水裡,是沒事的。”口中是如此勸慰,心裡是惦記著伯和:此刻不知可在天津,倘在那裡,便不好瞭。怎能想個法子,知道他的下落,才可以放心呢?到瞭夜來,望見那濃煙的所在,便變瞭一片火光。左右鄰船,都在那裡喧呼議論,都是南邊人聲口居多。紛擾到半夜,方才略靜。到瞭第四日,又忙瞭一日。

船戶道:“好瞭!看過去,前面隻有百十來條船,明日怕可以出去瞭。今天晚上,是四更天的潮,我們趕四更再走罷。”棣華在艙內聽得,略略放心。隻是念著伯和,未免暗暗落淚。

吃過晚飯,正在倚枕歇息,忽然一陣外面人聲鼎沸起來,吃瞭一大驚,推開篷窗觀望,又被旁邊一號大船擋住,看不見甚麼。白氏已嚇得打顫。棣華道:“母親休驚,女兒問來。”

掀起窗子問李富。李富卻往船頭去瞭,叫瞭幾聲,都不聽見。

便對白氏道:“母親不必驚怕,沒有甚事,待女兒出去看來。”

白氏道:“你小心點兒。”棣華道:“女兒知道。”說罷,鞠躬出到船頭。李富看見,連忙站過半邊道:“小姐小心!”棣華出到船頭,站起來抬頭一看,這一驚非同小可:隻見遠遠的起瞭六、七個火頭,照得滿天通紅,直逼到船上的人臉上也有瞭火光影子。人聲嘈雜之中,還隱隱聽得遠遠哭喊之聲,不由得心頭小鹿亂撞,忙問李富:“是那裡走水?”李富道:“還不得確消息。聽說是七、八處教堂同時起火,都是義和團幹的事。”棣華再抬頭望時,隻見岸上樹林中的鴉鵲之類,都被火光驚起,滿天飛舞,火光之中,歷歷可數。天上月亮,映的也變瞭殷紅之色。心中不住的吃嚇,忙忙退入內艙,臉上不敢現出驚惶之色。①白氏問:“到底是甚麼事?”棣華道:

“又是岸上失火,那些人便大驚小怪起來,沒有甚麼事,母親隻管放心。”說罷,便坐近白氏身邊,輕抒玉腕,代為捶腿,心中隻念著伯和:如果他還在天津,此時正是生死存亡的關頭,不知可脫得瞭這個難?萬分悲苦,卻又訴不出來;對著母親,又不敢哭,那眼淚隻得向肚子裡滾。外面那些人,一陣陣的怪聲亂叫。白氏道:“明日再走不出去,我便嚇死在這裡瞭。我那虛飄飄的病,服瞭藥,本來好瞭,此刻可又發作瞭。”棣華道:“母親但請寬心。據船戶說,明天準可以出去瞭。”白氏道:“果能如此,我就有瞭命瞭。”此時白氏的燒熱病又重起來,昏昏沉沉的睡去,隻撇下棣華一個,獨自傷心。

①如此大驚、虧他按捺得住。

到瞭四更時分,眾船戶果然起來,設法把船移動,辛苦到天亮,果然離開瞭大隊船隻。眾人滿心歡喜,撐篙打槳的走到薄暮時,到瞭靜海。誰知這裡避難的船,比西大灣子更多,一望無際,都是帆檣,仍舊在船縫裡鉆過去。爭奈此處河道甚窄,竟有終日不能移動一步的時候。無論白氏母女心急如焚,便是幾個船戶,都說晦氣。從靜海走到獨流,本來隻有一天的路程,這回卻走瞭一個多月。隻見岸上的義和團,成群結隊,裹紅巾,束紅帶,持刀弄棒的,互相往來,也不知他做些甚麼。從離瞭獨流,才能暢行。然而遇瞭碼頭,仍有許多避難船隻,不過不像那麼擁擠罷瞭。從此按站前進,不日到瞭德州城外,隻見旌旗招展,刀劍如林,正不知為著甚事。泊定瞭碼頭,不敢就登岸。①李富和一個船戶上岸去打聽,一會兒回來,那船戶慌忙開瞭船,往下站而走。棣華問道:

“這不是德州瞭麼?為甚還走?”李富道:“方才打聽得京城已被洋兵打破瞭,天津也失瞭。此刻各省督撫都興兵勤王。這岸上是山東撫臺袁大人的勤王兵,方才到此,正要封船,由水路進京。所以船戶忙忙開瞭,是恐怕被官封瞭船,白當苦差。”②棣華道:“他便如此,我們為甚要多走一程?你可去問問他們,怎麼說法?”李富聽說,便從船舷上,往後艄問船戶去瞭。

①驚弓之鳥閃爍。

②原來如此。

白氏道:“我有一句話和你商量:我們自從離瞭靜海之後,一路上還算平安,隻是我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瞭,藥是早吃完瞭。我此刻思傢甚切,與其在這裡耽擱住,不如和船戶商量,就叫他直到清江浦,我們由鎮江附輪船回上海罷。”棣華道:

“母親不說,女兒也想過來,這個本是最好的辦法。但是我們在八百戶約下人傢德州相會的怎樣瞭?”①白氏道:“這個呢,怪不得你老記著不肯忘,便是我也時常記在心上。但我想他又不是個呆子,那有盡著耽擱之理,此刻早到瞭上海瞭。不信我們到瞭上海時,包管他已住在我們傢裡瞭。”棣華低頭一想道:“萬一他尋這裡來,我們走瞭豈不誤事?不如仍回到碼頭上,仍舊寫幾個字帖兒,在碼頭上要路貼下,說明我們已經南下,就是他到瞭,也可以知道。”白氏道:“這個主意也好。”母女商量停當,恰好李富問瞭船戶,從後艄出來回話,說:“船戶的意思,再往下走一站,請太太們在下一站登岸,小的和他爭論不得。”棣華道:“現在我們打算徑往清江浦,你再問他要加多少錢,並且要回船停泊一會兒,我們要到岸上貼兩張字帖兒。”李富又到後艄去說瞭半晌,出來回說:“徑到清江浦,他隻要加五十兩船錢,大約他們也情願到南邊避幾時的意思。小的同他說明白瞭,此刻已經轉舵回船瞭。”棣華聽說,便在網籃裡取出紙筆,伏在艙上,寫字帖兒。等到船攏瞭岸,搭好瞭跳板,棣華已寫好瞭十幾張。李富領瞭,到岸上去貼,心中暗想:我們從衛裡動身,走瞭兩個多月,才到此地,少爺就是來,也不知何時方到。這裡是個熱鬧城市,不比鄉莊兒上,貼不上幾天,便被人傢的招帖蓋住瞭,有何用處?但是小姐要如此辦,不敢有違,上去粘貼瞭,便自回船。

①處處不能忘“人傢”二字,奇稱。我欲問卿:誰是人傢?人傢是誰也?

船戶接著,忙忙的就抽跳板,起錨開行。忽聽得岸上一陣排搶亂鳴,白氏又嚇得魂不附體。棣華生平不曾聽過這等聲音,也嚇得芳心亂跳,看見母親吃嚇,隻得硬著膽子,強來安慰。白氏已是一陣陣要發昏迷。棣華十分慌亂著急,摟住叫喚,又百般安慰說:“方才槍響,是官兵打拳匪,已把拳匪打跑瞭,母親放心!”①安慰瞭許久,方才略定。棣華問李富:“前路可有大村鎮?先靠定船,要請大夫看病。”李富轉問船戶,船戶道:“這裡下去六十裡,四柳樹地方,是個大鎮市,我們盡今天趕到罷。”是日果然趕到瞭四柳樹,無奈天色已晚,隻得等到次日清晨,李富上岸請瞭一位醫生,下船看病。在外艙隔著簾子,診瞭脈,掀開簾子,望瞭顏色,看過舌頭,說是猝受大驚,神魂離舍,暑邪乘之所致,此病已被耽誤瞭,此時頗覺棘手。定瞭一個安魂定魄祛邪清暑的方,交他在路上可以服五帖,自去瞭。李富到岸上,撮瞭五帖藥回來。一面煎藥,一面開船,兼程進發。是日趕到瞭馬甲營。這藥連服瞭幾天,不見起色。李富也甚為耽心,便對棣華說道:

“小的看親傢太太的病不比平常,在船上不是調養的地方,這大夫的藥又不見功。若說到一站請一位大夫,盡著換人診看,也不是治病的方法。前面到濟寧州,不過還有兩天路程,那邊地方,甚是熱鬧,在山東地面,也算是一個大碼頭。在小的意思,不如到那裡上岸,請醫調治,一面寫信到上海去,或者請親傢老爺來,也好得個主意。”棣華一心雖怕伯和跟蹤南下,然而母親的病更是要緊,遂依瞭李富之言。等到瞭濟寧,便開瞭船錢,舍舟登陸,覓瞭客店居住。住瞭一天,店傢見有個病人,十分沉重,便要下逐客令。此時現銀已經用盡,隻得叫李富拿些金珠之類去質賣瞭。覓瞭一處房子,置備瞭一切動用傢具,請醫調治。一面打電報給他父親張鶴亭,又詳詳細細寫瞭一封信寄去。從此白氏母女,便在濟寧耽擱住瞭。

暫且按下不表。

①也會撒謊,二笑。

且說伯和自從到瞭紫竹林,住在佛照樓,過瞭十來天,外邊的風聲更加緊急,所有南省之人,都紛紛附瞭輪船南下。隻有伯和,一心要等白氏母女,不肯動身。①這一天,佛照樓掌櫃也要歇業避亂瞭,伯和隻得收拾,出瞭佛照樓,到相近的一傢四合客棧裡住下。又過瞭兩天,喧傳義和團定瞭日期來攻紫竹林,四合找也要歇業瞭。伯和暗想:拳匪恨的是洋人,我隻要離瞭此地,到內地裡去,或者可以無事。但是到瞭內地,他們來瞭,從何處找我呢?不如徑到西沽大車店裡住下,他們來時,必要經過,可以相見。定瞭主意,就收拾過行李。

此時東洋車,拳匪不準到內地,隻得套瞭騾車,徑到西沽來,下在店裡。在路上,隻見那些拳匪,成群結隊的橫行,幸得此時尚未劫掠。在西沽住瞭一天,便遇瞭燒教堂的事。此時的拳匪愈來愈多,本地的土著也起而相應,無間日夜,到處隻聞呼嘯之聲,往來不絕。伯和天天隻在店門首看那大隊行人,希冀遇見白氏母女。這一天正在往來觀望,忽然來瞭一大隊拳匪,也不知其數多少,蜂擁而來,叱喝著百姓跪接。伯和本是個極機變的人,如何肯跪?然而看此情形,亂事正未有已時,眼看得白氏母女不能相見,不如且出瞭險再講罷。

①原也是個有情人。

於是回到房裡,扯過一幅紅佈,裹在頭上,扮做拳匪模樣,跑出店來,混在裡面。才上個虹橋,回望自己住的車店,已經火起。那拳匪沿路焚殺,竟沒有一個官兵出來攔阻。正行走之間,忽聽得紫竹林那邊連天炮響,伯和怕不是事,便故意轉到一條橫巷裡去,彎彎曲曲,走瞭半裡多路,隻見一處燒不盡的頹垣敗壁。這一片火燒場的盡處,卻有一所房子,巍然獨存。暗想:這裡不知可能暫避?想罷,便踏著瓦礫過去。循墻尋覓,得瞭一個小門。不知這小門之內,是何情形,且聽下回分解。

《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