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來說說“疑問之一”。

如何求雨,這在古代農業大國可當真是件大事。商湯的求雨看上去並沒有太高的技術含量,可到瞭董仲舒這裡,運用《春秋》十精十神,雜糅十陰十陽十觀念和五行觀念,專門寫瞭一篇“求雨篇”(《春秋繁露·求雨》),整個兒就是一篇《求雨實用十操十作技術手冊》。因為內容太多,我隻好簡要講講:

原則上說,求雨一定要閉住十陽十氣、釋放十陰十氣,在人間搞出十陰十盛十陽十衰的效果,上天被人間的十陰十氣感應,就該下雨瞭。這個原理如果應用到現代社會,我們可以說,為什麼這些年總有大雨,總有洪水,都是因為女子體育項目經常出彩,可男足總也踢不出亞洲。

董仲舒的求雨方法在十操十作上是極其復雜的,i比如,春天在求雨期間禁止砍伐山林,把侏儒聚到一起,把女巫暴露在太十陽十底下曬著,建壇掛旗等等,祭祀共工,找來三歲大的雄雞和公豬,燒烤完後放在神廟裡,關南門,在門外放好水,開北門,門外放一頭公豬……如果真下瞭雨,就以一頭豬來答謝老天爺。(看來老天爺也真夠沒出息的,鬧瞭半天原來就是貪一頭豬吃?!)

那,龍王呢?為什麼是祭祀共工,而不是祭祀龍王呢?

答案是:龍在這時候還沒有成為“王”呢。ii

當然,求雨不是單單祭祀共工,而是春天祭祀共工,夏天祭祀中霤,秋天祭祀少昊,冬天祭祀玄冥。——反正說到底也沒有龍王什麼事。

沒有“龍王”卻有“龍”。在董仲舒的求雨設計裡,確實有不少工作是要龍來擔綱的,但龍隻是被用來舞的,並不是被高高地供奉起來的,這也就是說,那些酒肉祭品龍是一點兒也吃不著的。

春夏秋冬舞的龍各不一樣,哪一天開始舞、舞多長時間等等,這裡邊有很多繁瑣的技術細節和規矩講究,搞儀式正是儒傢之所長啊。

我們現在熟悉的龍的形象基本就是在這個時候確定起來的。據閻雲翔反駁聞一多“龍圖騰”的說法:“……無論如何也不會發生蛇氏族在不斷的征服過程中也不斷地將被征服者之圖騰融於自己的圖騰物上的事。這是現代人想像出來的征服者歷險記,缺乏人類學報告的證明。……所謂具有多種動物特征的龍之定型不會早於漢代。隻是從西漢開始,龍的形象才逐漸趨於統一,而在此之前,除瞭長身之外,龍的其他部分變化萬千,互不相同。”iii(順便一提,在2006年末,有所謂專傢否定龍圖騰的事成瞭熱點新聞,其實正如“引子之一”所說的,新問題常是老問題,閻老師在他這篇文章裡就詳細論證過這個問題,其中講到:“在遠古時候,中國的土地上由一個龍圖騰的華夏民族代表著中國文化,這種說法可能適應現代人的心理,但並不符合事實。”iv——這篇文章原載於香港《九洲學刊》1988年第2卷第2期,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舊事瞭。誰想拍磚盡管去找他。^_^如果前推一百年,還有更能激怒大眾的說法呢——“章鴻釗先生認為中國的龍就是西方文化中的毒龍(Dragon),約在黃帝時期傳入中土。”v章文詳見1919年北京法—*·#輪印刷局(別誤會哦)出版的《三靈解》。當然,這個說法現在已經不被專傢們當真瞭。)

看來西漢時代對於龍來講是一段重要的日子。及至東漢,富有刺兒頭十精十神的大學者王充論證黃帝不曾升天仙去,所著力攻擊的一個重點就是黃帝乘龍的傳說。王充說:“龍是不能真正升天的,它們隻是隨雨雲而起,又隨雨收雲散而落入深淵罷瞭。如果黃帝當真騎上龍瞭,那等雨停的時候還不和龍一起落到深淵裡瞭?”vi

龍終於變成十操十縱降雨的神物而獲得官方的祭祀,這大概始於六朝隋唐,到瞭宋朝就相當普遍瞭。龍忍瞭這麼多年,總算可以吃上豐盛的祭品瞭,地位提高瞭就是不一樣呀。這真是貨真價實的“多年潛龍勿用,一朝見龍在田”。但飽餐祭品的龍未必就真的快活,因為宋朝人祭祀的神靈實在太多瞭,龍混在蕓蕓眾神裡邊毫不顯眼。這就像我們的小學生爭取入隊,好容易戴上紅領巾瞭,卻發現全班已經成為“紅領巾班”瞭。——單說求雨要祭祀的神靈們,說出來簡直就像開玩笑,比如有子張和子夏,這兩位都是孔子的學生,還有神醫扁鵲,也不知道這些人和下雨究竟有什麼聯系,最搞笑的是,這裡邊居然還有單雄信,聽過評書《隋唐演義》的應該都熟悉這位英雄吧?vii

後來,歷元、明、清三代,龍的地位越來越高,而龍的地位到達頂峰還得說是在近現代:聞一多率先提出龍為圖騰viii,但他的論證並不足夠有力,自然也沒有成為定論,直到很近很近的時候,歸功於一首歌曲的流行,國人普遍認同瞭“龍的傳人”這一充滿感十情十色彩的說法,龍也許終於算是修成正果瞭。至於董派的求雨技術,也一直沿用到近代——1927年6月,北京某地紳商聯合各界求雨三天,《世界日報》的報導是:“是用寡十婦二十四名,童十男十女各十二名,並用大轎抬瞭龍王遊行,用人扮成兩個忘八,各商傢用水射擊他,鼓樂喧天,很是熱鬧。”當時周作人看著這個消息,大惑不解:“……那些傢夥是什麼用意呢?水淋甲魚,大約是古時乞雨用蛇醫的遺意,因為他是水族,多少與龍王敖廣有點瓜葛,可以叫他去轉達一聲。那個共計四打的寡十婦童十男十女呢?我推想這是代表‘旱’的吧?經書上說過‘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或者用那一大批人就是表示出這個意思來的?”ix ——我們對照一下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求雨》,x就能解一些周作人之惑瞭。不過,周作人的困惑正好說明瞭古老傳統在經歷瞭漫長的時間之後,很多本意都已經湮滅不清瞭,在細節上也慢慢發生著變化,比如,漢朝可沒有什麼龍王敖廣的——舞龍求雨雖然不假,可龍隻是一個配角,真正的主角當是女巫,而當女巫退出瞭社會主流之後,龍的地位就開始上升瞭,畢竟一出戲總是得有人唱主角的。

註釋:

i 雖然復雜,卻未必是古人之道。參考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1版,第192頁):求雨之法,《春秋繁露·求雨篇》詳矣!然而非古也。《禮記·檀弓》:“歲旱,穆公召縣子而問然。曰:天久不雨,吾欲暴尪而奚若?曰:天久不雨,而暴人之疾子,虐,毋乃不可與,然則吾欲暴巫而奚若?曰:天則不雨,而望之愚婦人,於以求之,毋乃已疏乎?”《左傳》僖廿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兀。臧文仲曰:非旱備也。修城郭,貶食省用,務穡勸分,此其務也。巫兀何為?天欲殺之,則如勿生;若能為旱,焚之滋甚。”……

ii 漢人對龍的觀念,在王充《論衡·龍虛》中記載甚詳。不過王充是兩千年前的打假鬥士,花大力氣把龍的種種傳說一一駁斥。如果王充生在當代,一定不能上論壇,一上論壇必死無疑。^_^不過,對於董仲舒求雨的這套辦法,王充倒是持肯定態度的,認為這是有唯物主義的依據。

iii 閻雲翔:《試論龍的研究》(收錄於《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典·信仰民俗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202頁)

iv 閻雲翔:《試論龍的研究》(收錄於《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典·信仰民俗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202頁)

v閻雲翔:《試論龍的研究》(收錄於《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典·信仰民俗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197-198頁)

vi [東漢]王充《論衡·道虛》:“龍不升天。黃帝騎之,乃明黃帝不升天也。龍起雲雨,因乘而行;雲散雨止,降復入淵。如實黃帝騎龍,隨溺於淵也。”

vii 詳見樊恭炬:《祀龍祈雨考》(收錄於《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典·信仰民俗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1版)。至於龍,相關專論極多,就不列舉瞭。

viii 見聞一多:《伏羲考》

ix 周作人:《再求雨》,收錄於《周作人文類編》第6卷(鐘叔河/編,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226頁,本文原載1927年7月刊《語絲》140期,收入《談虎集》)

x 既然是六月底的事情,那就看看《春秋繁露·求雨》對夏天求雨的規定吧:“夏求雨,令縣邑以水日,傢人祀灶,無舉土功,更火浚井,暴釜於壇,臼杵於術,七日為四通之壇於邑南門之外,方七尺,植赤繒七,其神送尤,祭之以赤雄雞七、玄酒,具清酒、膊脯,祝齋三日,服赤衣,拜跪陳祝如春辭。以丙刃日為大赤龍一,長七丈,居中央,又為小龍六,各長三丈五尺,於南方,皆南鄉,其間相去七尺,壯者七人,皆齋三日,服赤衣而舞,司空嗇夫亦齋三日,服赤衣而立之,鑿社,而通之閭外之溝,取五蝦蟆,錯置裡社之中,池方七尺,深一尺,具酒脯,祝齋,衣赤衣,拜跪陳祝如初,取三歲雄雞豭豬,燔之四通神宇,開十陰十閉十陽十如春也。季夏禱山陵以助之,令縣邑十日壹徙市於邑南門之外,五日禁男子無得行入市,傢人祠中溜,無舉土功,聚巫市傍,為之結蓋,為四通之壇於中央,植黃繒五,其神後稷,祭之以母?五、玄酒,具清酒、膊脯,令各為祝齋三日,衣黃衣,皆如春祠。以戊己日為大黃龍一,長五丈,居中央,又為小龍四,各長二丈五尺,於南方,皆南鄉,其間相去五尺,丈夫五人,皆齋三日,服黃衣而舞之,老者五人,亦齋三日,衣黃衣而立之,亦通社中於閭外之溝,蝦蟆池方五尺,深一尺,他皆如前。” 

《春秋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