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繼續提問,這一回詳細問道瞭天人感應之事。我們很多人都熟悉李商隱一首詠嘆賈誼的七絕:“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這是感嘆政治新星賈誼好容易又得到瞭漢文帝的召見,本擬有機會施展抱負,可漢文帝關心的卻隻是鬼神之事,並非天下蒼生的福祉。

其實若說起大搞“封建迷信”,漢武帝比漢文帝可強出太多瞭,漢文帝再怎麼著也不過是請個高知來問問情況,漢武帝卻是把特異功能大師接二連三給弄到宮裡,金銀財寶不說,還把女兒往外賠。但是,從另外一層意義來看,“問鬼神”和“問蒼生”並不矛盾,甚至還可以說是一事的兩面,因為天和人是互相感應的:人世好瞭,就會天降祥瑞;人世壞瞭,就會天降災異。這也就是說,當你發現UFO滿天飛、麥田怪圈無處不在、妖魔鬼怪四處顯靈、到處都有靈異事件發生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這都是國傢政治沒搞好鬧的。

——反正董仲舒就是這麼解釋的,他一本正經地說:“這可不是我拍腦門拍出來的哎,我是有理論依據的。”他的這個理論依據,自然就是孔聖人的《春秋》。

董仲舒說:“孔子作《春秋》,上查天道,下驗人情,網羅古事,考察現實。所以《春秋》所譏諷的,也就是災害所侵犯的;《春秋》所憎惡的,也就是災異所降臨的。”

有人讀到這裡可能會大為不屑:“《春秋》怎麼這麼寫呀,這還哪像是正史所為呀,還什麼中國第一部編年史呢,哼,說野史還差不多!”

從歷代官方說法來看,《春秋》原本還當真是部野史,因為孔子不過是個私立學校的校長,是沒有權力來修治史書的。修史書是史官的職責,是官方的行為,從古至今都是如此,這也表現瞭歷代官方對歷史的重視。如果放任私傢修史,你這麼寫,他那麼寫,一個人一個說法,也沒有人來給敏十感事件統一口徑,這樣的歷史哪還有嚴肅十性十呢!所以,《孟子》裡邊提到孔子作《春秋》,說孔子感嘆著“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原因很可能就在這裡,就是因為孔子自己也清楚自己這種私傢修史的做法是一種僭越行為。

那麼,如果真拿私傢野史的標準來衡量,《春秋》大談災異似乎倒也說得過去。可事實上,這根本就不成為一個區分正史與野史的合理標準,因為在官方正史當中,靈異現象其實是無處不在的。當然,這也許是因為《春秋》對後世的影響力實在太大的緣故吧。

趙翼的《廿二史箚記》裡專門有“《晉書》所記怪異一條”,說:“采異聞入史傳,惟《晉書》及《南》、《北史》最多,而《晉書》中僭偽諸國為尤甚。”這好像還真呼應瞭董仲舒的說法,在亂世最亂的時候,在三天兩頭有壞蛋僭越稱帝的那些時代裡,靈異現象總是在全國風起雲湧。趙翼提到劉聰時代裡,天上掉下來一塊大隕石——現代科學告訴我們,地球上每天都得掉個一噸半噸的隕石,這沒什麼稀奇,可這塊隕石稀奇的是:大傢以為它是石頭,走近一看,卻是一大十十團十十肉?!哎呀,都說天上不能掉餡餅,這還真就掉下一個來,看來餡餅的皮兒是在和大氣層的摩十擦當中燃十燒掉瞭。這一大十十團十十肉,長有三十步,寬有二十七步,幾裡之外都聞得見味道,更有奇怪的,這肉旁邊還有哭聲!

一件怪事的降臨也許隻是一系列怪事的開端,就在這個時候,劉聰的皇後生孩子瞭,生的是一對雙胞胎,可惜不是人,而是一蛇一虎。這一蛇一虎傷人而走,大傢去找,卻在怪肉旁邊找見它們瞭,而怪肉的哭聲也奇怪地停瞭下來……

趙翼又舉一例:幹寶的《搜神記》,盡人皆知書裡全是怪力亂神,可幹寶其人在晉朝卻是位出色的官方知識分子,他曾被皇帝委任編修國史,成就出一部《晉紀》,頗受好評,時人稱之為“良史”。可就是這樣一位出色的史傢,傢裡邊卻出瞭一樁史筆難以描繪的靈異事件:幹寶的爸爸很十寵十一個婢女,等爸爸死後下葬的時候,失去瞭靠山的婢女被妒火中燒的幹傢老十媽十活活推進墓中,就這麼連活人帶死人一塊兒埋瞭。幹寶那時候還小,不大懂事,也就沒受太大的刺激。又過瞭十多年,老十媽十也死瞭,幹傢人安排合葬事宜,挖開瞭當初埋幹寶爸爸的墳墓。這一挖,隻見地底下場面駭人,那個婢女栩栩如生地爬在棺材上,就像活人一般。大傢用車把婢女載回瞭傢,過瞭一天,婢女竟然醒過來,回憶墓中生活,說幹寶的爸爸對她很好,給她好吃好喝,兩人恩十愛十非常。後來,幹傢把這婢女嫁瞭人(也許是不敢把這麼一位奇人留在傢裡吧),她婚後居然還生瞭孩子。

單是這麼一件事,倒也沒什麼太讓人奇怪的,也許這婢女是個特異功能大師呢。可讓趙翼感覺奇怪的是,這事居然是堂堂正正記載在正史《晉書》裡的?!趙翼說:這事怎麼想怎麼不可信,但幹寶正是因為自傢出瞭這件怪事,這才四處搜羅靈異事件,編寫出瞭《搜神記》來的。如果這是幹寶瞎編的,他這不是自曝爸爸的隱私和十媽十媽十的妒忌麼,念過書的人是不會做這種事的呀。也許真是天地之大、無奇不有吧。

趙翼舉例隻是隨手點檢,而《晉書》裡緊接著還記載瞭幹寶傢另外一樁奇事:幹寶的哥哥曾經斷瞭氣,一連好幾天,身十體都僵硬瞭,後來卻奇跡般地醒轉,述說自己見到瞭鬼神,宛如一場大夢,不記得自己曾經死過。

——我現在深夜寫字,寫到這裡也仿佛見瞭鬼:趙翼說的婢女復生事件確實《晉書》有載,可在《搜神記》裡卻沒有這篇呀,隻有兩三個類似的故事而已。如果不是版本問題,那就真是見瞭鬼瞭!咳咳!

兩晉南北朝天下大亂,正史裡居然也鬼怪滿街跑瞭,也許老天和人世當真有著什麼奇妙的感應吧?當然,也許是寫歷史的人出於安全第一的考慮,不大著墨於人世而更多地著墨於鬼怪瞭。世界名著《鬼傢村》也許就是這麼寫出來的吧?^_^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裡說過一句非常著名的話,說他寫作《史記》是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傢之言”。這三句排比蕩氣回腸,很容易稀裡糊塗就讀過去瞭,如果細看一下,這個“天人之際”還能是什麼意思呢?——要知道,司馬遷可是在董仲舒門下聽過課的,而且,以前的歷史學傢同時還得是天文學傢。

進一步來說,很多人都知道“天人感應”是董仲舒提出來的,而事實上,這種觀念由來已久,董仲舒不過是在一個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作瞭一次恰當的闡發而已。那麼,這種觀念到底由來多久呢?嗯,至少在《春秋》裡就已經有瞭。董仲舒在“天人三策”裡論道:

【【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於古,考之於今。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傢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訓之官,務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後,天下常亡一人之獄矣。今世廢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棄行誼而死財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歲之獄以萬千數。以此見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變古則譏之。】】

這段是說:孔子作《春秋》,上查天道,下證人事,參考歷史,分析現實。所以《春秋》所譏諷的,也就是災害所侵犯的;《春秋》所厭惡的,也就是怪異所降臨的。孔子是把國傢的過失與災異現象寫在一塊兒的,以此來彰顯善惡。古代掌管文教的官員致力於以道德感化萬民,人民全被感化之後,監獄裡也就一個人都沒有瞭。而現在,古風不存,人民得不到教育感化,心裡已經沒有仁義瞭,為瞭賺錢可以連命都不要,所以犯法的人才這麼多,一年裡邊攤上刑事官司的人就有成千上萬。這樣看來,古法是不可不用的,所以《春秋》對改變古代制度的事情總是大加譏諷的。

董仲舒在這重要的一段裡暴露瞭三個問題。一是他的“天人感應”理論來自《春秋》;二是《春秋》的核心十精十神之一是“復古”;三是露瞭狐貍尾巴——前邊一直都說秦朝法制橫行,刁民逐利犯法,結果一不小心說漏瞭嘴,敢情漢朝如今也是這樣啊!

還是著重說說第一個問題好瞭:《春秋》當真是大講“天人感應”嗎?既然都說《春秋》是孔聖人所作,而孔聖人又一貫“敬鬼神而遠之”,一貫“不語怪力亂神”,那《春秋》難道真會講什麼災異嗎?

——這還的確是真的。

《春秋》記事非常簡略,一年的事情也統共不過幾句話(前邊咱們已經見識過瞭),全書一共也不過一萬多字,可對日蝕就記瞭好幾十次,另外還有不少對彗星、流星雨等等“怪異”天象的記載。天上如果發生瞭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人間可就真得好好得捉摸捉摸。

那麼,《春秋》就是“天人感應”的源頭麼?

——也不是。我們看看《論語》最後一篇“堯曰篇”裡有這樣一段:

【【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皇後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這裡的“予小子履”就是商朝的開國之君商湯,這段話是他在一次祭祀活動當中的重要講話:“我用黑色的公牛獻祭,告訴偉大的上帝:有罪的人我不敢擅自赦免,您的仆人我對您老人傢不敢有任何隱瞞,這您是知道的。我如果有罪,您就懲罰我一個,別牽連天下人;天下人如果有罪,都由我一個人承擔!”

對這段話的解釋歷代專傢們是有些分歧的,我這裡姑取一說,大意不差。雖然有人懷疑“堯曰篇”晚出,但這裡的思想似乎倒也與孔子相合。《論語》這種語錄體的東西有一點很討厭:經常不給出上下文,隻是孤零零一句話拿出來讓人去猜。好在這事在其他書裡另有記載,讓我們可以一窺端詳。

——有趣的是,如果說這事《論語》有載、不屬於“怪力亂神”吧,可偏偏《搜神記》這部“怪力亂神大全”裡也有收錄:

【【湯既克夏,大旱七年,洛川竭。湯乃以身禱於桑林,翦其爪、發,自以為犧牲,祈福於上帝。於是大雨即至,洽於四海。】】

《搜神記》講得非常簡潔:商湯滅瞭夏朝之後,連續遭逢七年幹旱,洛水枯竭。商湯剪掉指甲和頭發,以自己的身十體為犧牲,在桑林中向上帝祈禱。大雨立刻降下,全世界都得到瞭滋潤。

其實這個故事在古代文獻裡非常常見,《搜神記》是比較晚的,早些的還有《墨子》和《國語》等等。也許正因為商湯也是儒傢吹捧的聖王之一,而天和人又可以如此感應,所以流風綿延到秦、漢以後,直到晚清、民國,皇帝要祭天、祭地、祭祖,也要這樣作作自我批評——“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這句話成為瞭皇帝們的經典臺詞。當然,皇帝如果這麼說,大傢聽瞭自然也會舒舒心,可皇帝心裡是否真這麼想,這卻要打個大大的問號瞭。

可能有人早就懷疑瞭:“旱災就旱災好瞭,不過餓死一批草民罷瞭,隻要加強管制、加強宣傳,連哄帶打別讓他們鬧事就行瞭。商湯一國之君,難道一遇到自然災害還真拿自己當犧牲啊?!——什麼是‘犧牲’,就是獻給神的祭品,一般都用豬、牛、羊,是要活活殺掉的。商湯這要麼就是當真感動上帝瞭,要麼就是運氣好,可如果在他祈禱完畢卻還是沒有下雨,他這一國之君的小命難道還真會丟在這裡不成?董仲舒對漢武帝大談天人感應,如果哪天漢朝也鬧旱災瞭,漢武帝也學著商湯的榜樣去祈禱,萬一不靈,難道漢武帝就這麼死瞭?兩千多年來這麼多皇帝,到底有幾個是真把自己作犧牲而死在祭壇上的?!”

是呀,這事仔細一想,確實處處透著荒誕。商湯的事跡渺茫難考,隨便那些知識分子們怎麼說就怎麼是,看來我們也隻能拿它當故事聽瞭。這也就是說,在後世如此重要的一個理論/行動,竟是部分地紮根在一則虛構的故事之上?!

事情也許並非如此。在那個遙遠的年代,這個故事也許確實是合情合理的。鄭振鐸有一篇《湯禱篇》,把這個問題說得很透。

鄭先生不愧是搞文學出身,在《湯禱篇》的一開始,就以文學的筆法渲染瞭全部的湯禱場面,說連年幹旱,搞得人心惶惶,於是——

【【沒有下田或采桑的男婦,他們都愁悶的無事可作的聚集在村口,竊竊的私語著。人心惶惶然,有些激動。左近好幾十村都是如此。村長們都已到瞭城裡去。

該是那位湯有什麼逆天的事吧?天帝所以降瞭那末大的責罰,這該是由那位湯負全責的!

人心十騷十動著,到處都在不穩的情態之下。

來瞭,來瞭,村長們從城裡擁瞭那位湯出來瞭。還有祭師們隨之而來,人們十騷十然的立刻包圍上瞭,密匝匝的如蜜蜂的歸巢似的,人人眼睛裡都有些不平常的詭怪的兇光在閃露著。

看那位湯穿著素服,披散瞭發,容色是戚戚的,如罩上瞭一層烏雲,眼光有些惶惑。

太十陽十蒸得個個人氣喘不定。天帝似在要求著犧牲的血。

要雨,我們要的是雨,要設法下幾陣雨!

禱告!禱告!要設法使天帝滿足!

該有什麼逆天的事吧?該負責設法挽回!

農民們十騷十然的在吵著喊著;空氣異然的不穩。

天帝要犧牲,要人的犧牲!要血的犧牲!我們要將他滿足,要使他滿足!——仿佛有人狂喊著。

要使他滿足!如雷似的呼聲四應。

那位湯抬眼望瞭望;個個人眼中似都閃著詭異的兇光。他額際陣陣滴落著豆大的黃汗,他的斑白的鬢邊,還津津的在焦聚汗珠。

諸位——他開始喊叫,但沒有一個聽他。

抬祭桌——一人倡,千人和,立刻把該預備的東西都預備好瞭。

堆柴——又是一聲絕叫,高高的柴堆不久便豎十立在這大平原的地面上瞭。

那位湯要喊叫,但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他已重重密密的被包圍在鐵桶似的人城之中。額際及鬢上的汗珠盡望下滴。他眼光惶然的似註在空洞的空氣中,活像一隻待屠的羊

…… …… ……iii】】

七十年前的白話文現在讀起來倒別有一番風味。鄭振鐸“十逼十真再現”瞭商湯的那一次影響深遠的桑林禱告,我就簡潔一些來復述好瞭:後來,商湯被推上瞭柴堆,誠心誠意地向上帝禱告——這時候他沒法不誠心誠意,因為當真若再不下雨,祭師和村長們就該在柴堆上放火瞭。

也不知道是商湯的誠意感動瞭上帝還是事有湊巧,就在千鈞一發之際,終於下雨瞭,商湯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祭師和村長們護擁著走下柴堆,享受著人們的歡呼。

——這事在我們看來實在匪夷所思,難道帝王祭祀就是這麼搞的嗎?真要是下雨下得再晚一些,商湯還不就真被燒死瞭?可沒聽說過秦皇漢武們這麼搞過呀!這樣的領導誰敢作呀?試想一下,如果董仲舒這麼樣讓漢武帝去搞“天人感應”……

但是,鄭振鐸這裡絕非小說傢言,在“十逼十真再現”之後就是詳實的考據工作瞭。我們也跟著他的考據來看看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鄭老師先是講瞭歷代專傢對湯禱一事的分析質疑,質疑得最為有力的要算清代的辨偽大傢崔適。崔適廣征博引,認為此事太過不合情理,他贊同明人李九我的邏輯:“商湯是位著名的聖王,兢兢業業治理國傢,難道上帝看不見他終日的辛勞,卻隻相信他兩句話的祈禱詞?上帝這也太沒頭腦瞭吧!”

李九我這番話非常有力,但這在解決瞭舊問題的同時,卻帶來瞭新問題:既然上帝是有頭腦的,既然“天人感應”是確實存在的,那麼,像七年大旱這樣的超級自然災害隻應該降臨在暴君當政的時代,卻怎能出現在聖王統治的時期呢?

是呀,這可真難回答瞭。我們想想,剛才講過兩晉南北朝災異頻頻,分明是昭示亂世;如果大臣向皇帝進諫,也常會借災異來說這是老天爺在發警告瞭。所以,“天人感應”理論的邏輯分明是:聖主有祥瑞,昏君有災異。可到商湯這個例子上,怎麼卻講不通瞭呢?

照理說,如此重要的一個問題,是不可能留到明清才讓人研究的,董仲舒要圓上自己的理論,必然要對這個問題作一個完滿解答,不然的話,一經其他學者問難,張口結舌答不上來,這個面子可就跌大瞭。

董仲舒自然給過解答,崔適自然也沒有忽略,他說:“董仲舒當年是這麼說的:商湯時期的超級旱災不是商湯招來的,而是上任夏朝暴君夏桀留下來的餘虐。”

——這麼說也很有道理哦,我們都知道上古時代有兩個著名的暴君,一個是夏朝的末代君主夏桀,一個是商朝的末代君主商湯。夏桀實在太壞瞭,搞到天怒人怨,所以,商湯雖然推翻瞭他,建立瞭全新的商朝,可夏桀留下來的爛攤子不是一下子就能清理幹凈的。

我還得再插一句:古人的引述一般並不像現代人這樣嚴謹,經常不核查原文,隻憑記憶一寫,大意差不多就行。所以呢,崔適這裡引的董仲舒的說法並不是人傢的原話,在《春秋繁露·暖燠常多》,董仲舒說的是:

【【禹水湯旱,非常經也,適遭世氣之變而十陰十陽十失平,堯視民如子,民視堯如父母,《尚書》曰:“二十有八載,放勛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四海之內,閼密八音三年。”三年十陽十氣厭於十陰十,十陰十氣大興,此禹所以有水名也。桀,天下之殘賊也,湯,天下之盛德也,天下除殘賊而得盛德大善者,再是重十陽十也,故湯有旱之名,皆適遭之變,非禹湯之過,毋以適遭之變,疑平生之常,則所守不失,則正道益明。】】

這段是說:商湯時期的大旱隻是特殊情況罷瞭,與此相同的還有大禹時代的洪水,都是起因於世道變化而產生的十陰十陽十失調。話說堯聖人當領導的時候,把人民群眾當成兒女一樣,人民群眾也把堯當成父母一樣。《尚書》裡說:“堯死的時候,老百姓們都悲哀得像死瞭親爹親十媽十一樣。這悲哀的情緒彌漫在四海之內,沒有瞭音樂,也沒有瞭娛樂,就這樣一連過瞭三年。”——看,一連三年啊,這三年裡,十陽十氣一直被十陰十氣壓抑,十陰十氣盛行,所以後來才有全國范圍的大洪水瞭,所以才有瞭後來的大禹治水。商湯大旱的道理也是一樣:商湯改朝換代,滅瞭夏桀,而夏桀是天下頭號大壞蛋,滅瞭他就導致十陽十氣旺盛;商湯是天下頭號大好人,他掌瞭權,使盛德佈滿天下,這也是促使十陽十氣旺盛的。而同一時間裡十陽十氣全都旺在一起瞭,這就像人上火一樣,所以就有瞭大旱瞭。(熊逸按:這兩句原文有些費解,加之我的水平有限,解釋得不一定準確,但想來大意應該不差。)所以呢,大禹時代的洪水和商湯時代的大旱都是事出有因的,偶然而已,並不證明大禹和商湯不夠聖王的標準。

這就是董仲舒的經典解釋。看似說得很圓,可如果較真一下的話,如果漢武帝的時候天降災異,完全可以托詞說那是秦始皇暴政的餘虐呀。這天人之間的感應如果不一定是即時生效的,很多事情可就真都說不清瞭。

崔適可惜沒和董仲舒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不然的話,他去問難一番,肯定很有看頭——崔適對董仲舒的解釋明顯抱持不屑的態度,他說:“按您董老這個邏輯,嗯,商紂和夏桀可是同一個級別的壞蛋,那為什麼武王伐紂那次改朝換代就沒有商紂的‘餘虐’呢?那時候可是豐年啊!看來這事不可信,商湯以己身為犧牲的說法尤其不近情理。”

崔適的問難似乎言之成理,但鄭振鐸批評崔適說:不該以後人的常識來判斷古代事情的有無。

鄭振鐸這話很是在理,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社會風俗和道德觀念,文明開化程度也不相同。鄭振鐸舉瞭兩個《史記》裡以活人來做犧牲的事情:一個是婦孺皆知的魏國西門豹治鄴為河伯討老婆,一個是“六國年表”裡的“秦靈公八年,初以君主妻河”。

可鄭先生的這兩個例子似乎並沒有足夠的說服力。以活人來作犧牲,這在古代並沒有什麼新鮮的,後世打仗還常有殺人祭旗的呢,要舉例子一定得舉以國傢領導為祭祀犧牲的事情才好。

那麼,“初以君主妻河”,好像有點兒這個意思,是不是說:把國君扔到河裡給河伯當老婆?——怪怪的哦?

同一個詞,古代也有,現代也有,可意思不同,讀起來最是讓人糊塗。古人說“君主”通常並不是在說國傢最高領十導十人,而是說“公主”。所以,“秦靈公八年,初以君主妻河”,意思就是:在秦靈公八年,開始以公主作河伯之妻。估計就是把公主給沉到河裡去瞭。

鄭振鐸給出的更有說服力的例子卻是外國的事情:

【【希臘古代神話裡,曾有一個可怖的傳說:Athamas做瞭achai地方的國王。古代Achai人在饑荒或瘟疫時,常要在Laphyatius山的高處,把國王作為犧牲,獻給Zeus。因為他們的先人告訴過他們,隻有國王才能擔負瞭百姓們的罪:隻有他一個人能成為他們的替罪的,在他的身上,一切毒害本地的不潔都放在他們身上。所以,當國王Athamas年紀老瞭時,achai地方發生瞭一場大饑荒;那個地方的Zeus祭師,便將他領到Laphyatius山的高處而作為Zeus的犧牲……我們的湯禱的故事和此是全然不殊的。湯的禱詞:“餘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餘一人”的雲雲,也可證其並不是什麼虛言假語。

後來的帝王,無論在哪一國,也都還負有以一人替全民族承擔的災患的這種重大責任。我們在希臘大悲劇傢Saphocles的名劇《Oedipus the King》裡,一開幕便見到Thebes城的長老們和少年人,婦人們,已嫁的和未嫁的,都集合於王宮的門前,有的人是穿上瞭黑衣。群眾中揚起哭喊之十聲,不時的有人十大叫道:

“奧狄甫士!聰明的奧狄甫士!你不能救護我們麼,我們的國王?”這城遭瞭大疫,然而他們卻向國王去找救護!但在比較文化進步的社會裡,這一類的現象已漸漸的成為“廣陵散”。國王也漸漸的不再擔負這一類的十精十神上的或宗教上的大責任瞭。然而在我們的古老的社會,卻還是保存瞭最古老的風尚,一個國王,往往同時還是一位“祭師”,且要替天下擔負瞭一起罪過和不潔——這個不成文的法律到如今才消滅瞭不久!iv】】

回顧一下鄭老師的意見,嗯,他有些話說得不夠嚴密,比如商湯時期未必就真有什麼城鄉之別,但他的意見確實給人以很大的啟發。這樣看來,董仲舒在文明社會裡提出的“天人感應”理論,其源頭竟然有可能是原始氏族社會的風俗十習十慣——雖然時代早就變瞭,世界早就變瞭,但人的思想上總還有些膠柱鼓瑟的意思。更加要命的是,當事人往往對此渾然不知。——這樣的事,無時無刻不在歷史和現實當中發生著。

鄭振鐸很好地解答瞭湯禱問題,但作為讀者的我們,很容易又從此產生出一些新的疑問。比如說吧,疑問之一:傳統上,求雨不都是向龍王來求嗎,為什麼商湯是向上帝來求呢,這時候龍王在幹什麼呢?疑問之二:鄭先生的這句話“因為他們的先人告訴過他們,隻有國王才能擔負瞭百姓們的罪:隻有他一個人能成為他們的替罪的,在他的身上,一切毒害本地的不潔都放在他們身上”,讀著雖然不太通順(可能是編排有誤吧),但猜想其中心意思應該是說國王身上擔負瞭全部老百姓的“毒害本地的不潔”——如果這樣的話,國王豈不是成瞭麻風病人的角色,人們的合理邏輯應該是:既然我們所有的“不潔”都在他一個人身上瞭,那麼,把他給燒死(或者用其他什麼類似的辦法處死)不就同時也把所有的“不潔”都消除瞭嗎?疑問之三:等社會發展瞭,國王的權力更大瞭,國傢機器更厲害瞭(比如董仲舒及其以後的時代),國王(或皇帝)如果也面臨商湯當時一樣的巨大災異,並且祭祀無效的話,那又會面臨怎樣的結果呢?反正肯定不會真被扔到柴堆上燒死的吧?(至於商湯為什麼要剪掉頭發和指甲,深究起來也頗有一些意義,不過我就不扯那麼遠瞭,有興趣的人可以看看十江十紹原的《發須爪——關於它們的迷信》。)

註釋:

iii 鄭振鐸:《湯禱篇》(收錄於《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典·神話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1版,64-66頁)

iv鄭振鐸:《湯禱篇》(收錄於《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典·神話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1版,86-87頁)

《春秋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