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十十交十十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十十黨十十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
孟子在這裡,為人人都有不忍人之心這句話舉出一項事例來作說明。假如我們看見一個四五歲左右的小孩要掉到井裡去瞭,任何人都會心裡一驚,巴不得一伸手就把他從井口拉回來。而人處在這種心理狀態的時候,那是沒有條件、沒有利害關系、也沒有任何要求的。這並不是想向他的父母討好,也並不是希望得到社會的表揚或者鄰居、親戚、朋友的恭維稱譽,當然更不是因為怕聽到掙紮喊叫的聲音才想去救他。從這類事情看來,就證明人人都有不忍人之心。
其實,孟子舉的這個例子,在人類當中大體是如此。也可以說,仍有少數的人心腸很硬,惡十性十重大的,看到這種情形也有不會動心的。其次要註意的,這是不忍人,不是不忍物。假如看見一隻老鼠掉下去,反而還會拍手叫好呢!不過絕大多數人是有不忍人之心的,而硬心腸或惡十性十大、見人落井不動心的人,到底是少數。我們不能以少數人的例外而否定大多數人所具備的這種善心。
在許多辯論十性十善十性十惡的書籍文章中,凡是主張十性十惡一派的,所舉的例子都是對物而言。說到這裡,順便想到醫學研究上往往以猴子、兔子、白鼠等動物來做實驗或做解剖研究。近代有些人對這種研究工作非常不以為然,認為這是不仁的。最近印度人對於解剖猴子的研究工作,就提出反對的意見。
這裡孟子說的是不忍人之心,是先對“人”不忍,然後推及於物,沒有辦法同時兼顧,要一步一步來,所謂親十親、仁民,而後十愛十物。在醫學上以動物做實驗,也是基於不忍人之心而來的,並不是對這些動物不憐憫,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臺灣的醫學院每年舉行動物慰靈祭,就是這一十精十神的表現,不要看做是迷信行為。
這些都是正反兩面的理由,我們很難為他們下一定論。因為這些牽涉到的事實和問題,已經屬於人類形而下的行為瞭。本來形而下的是非善惡就很難下定論,隻能取其大體而言。孟子所謂的善心,也是大體而言。
“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
孟子舉出人類心理善良一面的例子以後,又提出人倫道德上四種最基本的心理行為。
第一,凡是哀憐別人、同情別人,對別人的苦難不忍看下去的,都是惻隱之心,就是慈悲心。沒有這種惻隱心,則不能算是人。第二,沒有羞惡之心的,不能算是人。羞惡之心,也就是所謂的慚愧心、廉恥心。第三,沒有辭讓心的,也不是人。
他說人天生有種好的心理行為,像懂得謙讓利益、推辭好處等。譬如大傢同桌吃飯,盡管這一道好菜最後終於要落到每人的口中,但大傢必定先有一番辭讓,如果沒有這番辭讓之心,菜一上桌,就不管別人,把好的搶先往自己口裡送——非人也。第四,沒有是非之心的,也不是人。是非都分不清楚,當然不叫人瞭。白癡不能叫做人,嬰兒不能分辨是非,當然也不能算是人。因為這四種心理嬰兒都沒有,所以隻能叫嬰兒,不能叫大人。
有人說嬰兒又叫赤子,那麼嬰兒之心應該就是赤子之心瞭。而赤子之心向來被人推崇,也是被孟子所贊許的。如果嬰兒沒有這四種心理,那算是赤子之心嗎?其實不是,赤子之心是別有含義的。應該說,赤子之心是人十性十的光明面、善良面,是靜態的體象,屬於後天的內在——這裡暫時不談先天本體。這裡孟子說的四種心理,是由靜態的變成動十態的心理行為。
上面這四種心理行為又稱為“四端”,四個大方向的發端。古人講這四端,往往配合《易經》的道理來說,就是“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於是說立天之道為十陰十陽十,立地之道為柔剛,立人之道為仁義。這就是所謂的“太極生兩儀”。至於“兩儀生四象”,這四象也推而廣之為天的四個現象、地的四個現象,以及人生的四個現象。古人這一說法未免太籠統,我們現在強調說明的是人的四個基本心理行為。
孟子自己對這四端的解釋非常好,他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這幾句話非常重要。儒傢的學說,幾千年來講心理行為,乃至擴展為政治的心理行為,都非常強調這四端的重要。仁的行為是由側隱之心發端的;義的行為是由羞惡之心發端的;禮的行為是由辭讓之心發端的;智的行為是由是非之心發端的。所以一個人的仁、義、禮、智四種好的行為,就是這四種心理的擴大。
孟子說到這裡的時候,又拉回去,談到前面與公孫醜所說的行仁政的問題。他說,人本來具備瞭這四端,等於生下來就有四肢一樣,能夠做事走路,這是一定的道理。既然人本來就具備瞭這四端——四種心理行為,而對於行仁政卻說做不到,那是他自暴自棄,自己欺騙瞭自己,害瞭自己。假如一個做人傢臣子的人說他的領十導十人不能行仁政,那他就是未合臣道、未盡輔助之責,這樣就等於害瞭他的領十導十人,“賊其君者也”。
“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這裡孟子為開始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這一節話作瞭一個結論,這個結論作得非常好!現在我們暫且不談他的結論,先對他的這一節話作一個回顧。
他主張人的後天心理行為本來就具備瞭深厚的善良面,就是仁心。仁心在哪裡?他舉例說人如果看見一個小孩快要掉進井裡,大傢都會有“怵惕側隱”之心,要想辦法去救援,這就是人心善良面的表現。然後他具體指出,凡是人,每人都具備瞭四種良好的心理行為:惻隱心、羞惡心、辭讓心和是非心。說到這裡,我們對這四種心理也要有適當的認識和調配。在惻隱心來說,等公共汽車時,你看到別人擠車的痛苦,一味地以惻隱之心讓人先上,結果你自己總是上不去,這也不行。再說羞惡心,一個人好勝好強,這是起於羞惡之心,本來是好的,但好勝好強過瞭頭反而不好。是非心也是好的,基於善惡心而來,可是不知道調配,結果嫉惡如仇,非要以怨報怨不可,也未免失於恕道。辭讓心也是好的,但是調配不當,就變成瞭窩囊。所以隻要運用得當,不要過分,這四個原則的確都是好的。
他接著又強調引申這四個原則,就是仁、義、禮、智的四端,是中國文化的基礎,也是王道仁政的由來。
孟子現在的結論來瞭,他說,雖然有這四種善良面,可是還要加工,也就是佛傢所謂的“加行”——要加工修行。怎樣加工?“擴而充之”,學問修養之十精十進完成,都在這四個字上。他說“凡有四端於我者”,他這句話很好,讀《孟子》百遍才發現孟子這句話之妙。這一節一開頭他就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話好像說得很武斷,我們也曾經有所懷疑,認為大體如此而已,不一定人人皆有。而這裡說“凡有四端於我者”,對這句話,我們舉手贊成。這句話的相反意見,就是說有些人不是人;有些人也許沒有四端啊;有些人具備瞭四端,但也有程度上輕重的不同。這裡他說,人要認識自己,凡是有四端於自己的“人”,就要在修行、修養的工夫上培養自己這種善良的心理,使它擴而充之。如果不知道去培養、去擴大的話,那等於沒有一樣。尤其學佛的人,口口聲聲說慈悲,而實際上並沒有將慈悲心培養擴大。在儒傢來說便是修養上的不夠瞭。
在文章的氣勢上,他那讀來頗為武斷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到此來一個“凡有四端於我者”,猶如八股文之起、承、轉、合中的轉法,極其自然,不露痕跡,又非常動人。我想可以借用《西廂記》中的一句曲詞來形容——“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這種文章技巧,年輕人不要隨便把它放過瞭。
他繼續一轉,結論出來瞭:“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在你心裡本來有一點善心,等於有一點火光,你把這火光點亮、放大,就變成大光明瞭。也如泉水一樣,把泉源擴大,渠道修好,泉水就汩十汩而來。這慈、悲、喜、舍擴大瞭,仁、義、禮、智的修養、四種心理行為就大瞭。假使能夠擴而充之,成為政治心理的行為,就足以保有四海,這就不隻是統一天下而已。統一天下容易,統一瞭以後能不能保有,那就大有問題。周武王統一瞭天下,保有瞭八百年;秦始皇也統一瞭天下,但卻隻有十幾年的時間,到兒子手裡就失去瞭。這是鮮明的對照,說明保有守成是很難的,但擴充瞭這四端就可以保有。假使不擴而充之,一般人即使有這種善良面,如果沒有經過修養或者沒有受過教育,是不會擴充的。如果所受的教育不對,走入瞭岔路,那一點火的亮光就熄瞭。像有些獨十裁政治的鬥爭思想,早就把原來那點人十性十本源的火光熄滅瞭。從這裡知道,孟子非常註重後天的學問修養,所以他說假如不能擴充這四種心理行為,那麼連做人最起碼的條件都做不到,對父母所應盡的孝道也都無法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