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與公孫醜(上)(32)聖人不自是

孟子聽瞭公孫醜這一句問話,首先以斥責的語氣來瞭一聲“”,好像我們現在的口語“看你這個人,說的什麼話”。從前,子貢曾經有一次對孔子說:老師!你就是當代聖人瞭。孔子就告訴子貢說,對於聖人的境界,我是不敢自居的,不過我這一輩子不斷地學十習十,不斷地求進步,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而對於教化的工作,我則永遠不感到疲勞,永遠不會灰心,如此而已!

孔子這兩件事,老實說我們做不到。“學不厭”也許有一點相似之處;至於“教不倦”,我們做不到,老早就教倦瞭,一教人氣就來瞭。如果要做聖人,像孔子一樣,教人的時候就不可以一教就火氣上來,所謂“有教無類”,聰明的人固然要教他,笨人也一樣要教他的。

子貢聽瞭孔子自己說隻是“學不厭”、“教不倦”,就接下去對孔子說:“學不厭”就是大智啊!“教不倦”就是大仁啊!現在老師你又仁慈,又有大智,這正是我們做不到的事,所以老師你當然是當代的聖人瞭。註意!這段話《論語》上也有記載。

孟子接著對公孫醜說,你聽聽孔子與子貢這一次的談話,孔子是真正的聖人,尚且不以聖人自居,你怎麼可以說我是聖人呢?

昔者竊聞之:子夏、子遊、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
曰:“姑舍是。

接著公孫醜又說,我曾經私下聽說,子夏、子遊、子張他們三個人,各人都學到孔子一部分的長處。至於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學到聖人所有的長處,不過比孔子淺薄得多,火候工夫都未到傢。

冉牛等三人偏重德十性十,子夏等三人則偏重於文學。古代的所謂文學,主要是指傳述學術思想而言。可不要把古代的“文學”兩字用現代文學的含義來理解,那就錯瞭,因為他們三人偏重於傳述孔子的學術思想。在孔子去世以後,他們繼承孔子的學術,到處講學。像子夏的學生中就包括瞭梁惠王的祖父,也就是開創魏國的魏文侯,可見子夏在河西講學名氣相當大。

而冉牛等三人的重德十性十,也不像現代的觀念,說這三個學生不跳舞,不打牌,不打架;假如這樣,那不是德十性十好的要旨,而隻是守規矩而已。對於這樣的學生,雖然會給他很高的十操十行分數,而心裡也許會認為他太拙瞭,將來也不一定會成大器。

真正的德十性十,是很高的涵養。像冉牛,孔子認為在自己的學生當中,隻有他足以擔當大事;閔子是孝行第一;顏淵是道德第一,都是無可批評的。就好比釋迦牟尼佛的十大弟子中,舍利弗智慧第一,目犍連神通第一,富樓那說法第一,須菩提解空第一,迦旃延論議第一,大迦葉頭陀第一,阿那律天眼第一,優波離持戒第一,阿難多聞第一,羅喉密行第一,等等。所以說,冉牛政治第一,閔子孝順第一,顏淵德行第一,這三個人“具體而微”,大體像孔子,不過分量沒有那麼重。假如德十性十也可以衡量,那麼若孔子的德十性十有一噸,他們沒那麼多,也許隻有幾百斤或幾十斤。

說到這裡,公孫醜以一個調皮學生的姿態,以嬉皮笑臉的語氣再問孟子:“敢問所安?”上面這些人,老師你想學誰呢?是學子夏那樣,還是學顏淵那一型呢?這一下,孟子也被他問住瞭,便說:“姑舍是。”這個“”字,是暫且的意思,孟子隻好說:暫且不談這個問題吧!

不過我們讀這章書,首先看出孟子不高興把他和管仲、晏子相比,現在公孫醜又一再提出曾子等孔子的高才生來做比較,一路緊十逼十過來。這中間公孫醜似乎也看出孟子的一點心事來,便旁敲側擊地間接問話,故意提出“然則夫子既聖矣乎”的雙關語。也等於說,那麼孟老師你就是當代的聖人囉!可是孟子又立即說:“你這是什麼話!”同時舉出孔子當年不以聖人自居的故事來,推辭公孫醜送來的這頂高帽子。好瞭,當年孔子在學生面前不以聖人自居而畢竟是聖人;而今孟子在學生面前也不以聖人自居,同時又說出孔子不自居聖人的故事來。那麼孟子自己內心畢竟自比為誰呢?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他口裡不承認自己是聖人,又引用孔子不自居聖人的故事,讓公孫醜自己去想好瞭。可是公孫醜也夠調皮的,既然老師你不肯明白承認是聖人,那麼就降你一級,問你孟老師究竟願比孔子的哪一個學生吧!這一下,可真把孟子給頂十住瞭。既然內心自認效法孔子,不隻是冉牛他們那“具體而微”而已,但又不能自慢地說“我就是聖人”,於是他隻有說:“我們暫且不談這個問題,不去評論這些聖賢的高下吧。”這也可說是孟子的“遁辭”瞭。

可是公孫醜這個人卻又一步一步十逼十過去,硬是不肯罷休,於是他又來問瞭。

《孟子與公孫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