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與公孫醜(上)(04)歷史的乘除

孟子說:使一個國傢稱霸,使一個國君成名,又算得瞭什麼?我認為要使齊國稱王天下,就像自己把手掌翻過來一樣的容易。我們現代的成語“易如反掌”,就是從孟子這句“由反手也”來的。孟子說得如此容易,我們可以說他的牛可吹大瞭。且看下文。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鎡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

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傢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幹、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裡起,是以難也。

孟子說使齊國稱王天下,就像自己一翻掌那麼簡單。公孫醜聽瞭,對他老師的話表示懷疑,他說:照老師這麼說,使齊國稱王天下,像把自己手掌翻過來那麼容易,這就使我愈來愈糊塗瞭。就以歷史的事跡來說,稱王天下談何容易,像周文王這等人才,當政差不多百年,他當時那樣地厲行仁政,也並沒有完成一統,還是靠瞭他的兩個兒子——武王和周公繼續努力下去,然後慢慢經過瞭百多年才成功的。

實際上,周朝統一天下,掌握政權達七百多年之久,這樣深厚的基礎,並不隻是周文王父子兩代奠定下來的,而是由古公亶父,乃至遠溯至公劉,更向上推至後稷,這樣好幾百年一路下來奠定的基礎。猶如秦始皇的並吞六國、統一天下,也不隻是秦始皇的功勞,而是秦國在一兩百年前就開始建基的。並不像後世來自民間的帝王,例如明代朱元璋那樣,原來隻是一個落魄的和尚,結果在民間突然崛起,做瞭統治全中國的皇帝,這是特殊的現象。這也就是古今時代不同、社會環境不同而產生的不同模十式。

我們再看看“治世百年,殷之頑民未化”的歷史記載。周朝的政權建立瞭一百年以後,前朝的遺民、殷商的擁護者仍然不肯接受周朝王道德政的感化。由此可見教化社會人心的困難,這是我們讀歷史必須註意的一個關鍵。以文、武、周公之德、之才、之能,“治世百年”尚且“殷之頑民未化”,便知天下事實在不像翻一下手掌那麼容易。這也就難怪公孫醜“惑滋甚”,對他老師孟子“以齊王,由反手也”的話想不通瞭。

所以公孫醜說:你說王天下那麼容易,那麼文王也不值得效法學十習十囉?這是公孫醜用孟子的話反過來向孟子質疑。因為孟子是最推崇文、武、周公的,所以現在公孫醜這樣發問,等於說:那麼老師你比文王、武王,比周公還要偉大,還要高明瞭?

孟子對於文、武、周公、孔子,始終尊敬如一。他說:如果以文王來比我,那又不敢當。不過我說我可以使齊國稱王,是另有理由的。當年文王、武王的情形和現在不一樣,首先,文王、武王當年的對象是前朝商湯。商朝由湯王傳到武丁,有數百年之久,其間有過六七位聖賢之君。五六百年間出六七個聖賢的君主,這是很難得、很瞭不起的盛世。我們算算歷史的賬,在以往的歷史中,以武力最強、文化又發達的漢唐兩代來說,漢代在漢高祖以後,文帝、武帝、宣帝之外,沒有幾個好皇帝。唐代在唐太宗以後也沒有幾個好皇帝,唐明皇算是半個,但是到他年紀大的時候也就糊塗瞭。還有一個唐宣宗,他也是做過和尚的,雖然他沒有真的出傢,但的確也剃瞭頭,做瞭一陣禪和子,與黃檗、香嚴禪師都是要好的同參道友。有一次他與黃檗同住在十江十西的百丈山上,曾因同觀瀑佈,和黃檗聯句作詩,不過也有人說和宣宗聯句的是香嚴禪師,並非黃檗。這首詩是這樣的:

千巖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黃檗起句)

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宣宗聯句)

後人看瞭唐宣宗的末句“終歸大海作波濤”,認為是唐室衰微的讖語,因為唐朝自宣宗以後即天下大亂,接近尾聲。還有宣宗做和尚時,題百丈巖的一首詩也很好:

大雄真跡枕危巒 梵宇層樓聳萬般
曰月每從肩上過 山河長在掌中看
仙峰不間三春秀 靈境何時六月寒
更有上方人罕到 暮鐘朝磬碧雲端

這都是他少年時代為瞭逃避唐武宗的猜忌,剃頭出傢去學禪時的作品。據《林間錄》記載,他全靠太監仇公武的庇護,剌頭出傢去參禪也是仇公武的計劃。這個姓仇的太監,大有類比丙吉當年保全漢宣帝的大功。唐宣宗說“日月每從肩上過,山河長在掌中看”,日月星辰都從他的肩頭上運行過去,大地山河也在他的掌中一覽無遺,這到底還是帝王的氣魄。後世稱宣宗為唐朝的中興之主,因為他來自民間,深知民間的疾苦,和漢宣帝的情形相似,漢唐這兩個謚號“”字的皇帝,和周代的宣王一樣,都是中興之主,還算是很不錯的。

我們從後代歷史上的事跡,可以證明孟子的話。一個朝代,在五六百年之間出瞭六七個聖賢之君,是很不容易的事。孟子又說:在商湯的時候,天下人心歸向商朝,是經過很長很長的時間養成的,這種歸順服從的時間一久,一時是很難改變的。這可以說是人類的好十習十慣,也可以說是人類對歷史的惰十性十。大而言之,一個國傢民族對於自己歷史文化的十習十十性十,是很難改變過來的;小而言之,個人的十習十十性十,也是很難改變的。想把一個舊的傳統變過來,十分不易,而且傳統愈久愈是難以改變。

接著孟子又說:所以到瞭由武丁領導天下的時候,能使諸侯都來誠心朝貢,好像也是輕而易舉,像在手掌上運用的事情一樣。即便到瞭末代紂王時,這位商朝最後也是最壞的一位帝王,雖然他很壞,但距離他的祖先、那位名王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的時代,並不太遠。上代商朝世傢忠臣,遺留下來的好風氣、好政績、好政體、好制度並沒有變,所不同的隻是紂王個人的暴虐而已。同時,紂王時代輔佐他的同宗之中,或是紂王的叔伯,或是紂王的兄弟輩,還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幹、箕子、膠鬲等許多的賢人。隻是商朝到瞭這個時候氣數已盡,剛好傳到暴虐的紂王手裡,如果是由商朝宗室的這些賢人中任何一個來當帝王,那麼周朝就起不來,也不可能革命瞭。因為這個時候,紂王宗室的賢人們都還在全心全力輔助商朝,所以紂王雖那麼暴虐,周朝也要等待時機。久而久之,等商朝的根基先自行崩壞、氣勢衰敗的時候,周朝才能起來。除瞭歷史文化上的時間因素之外,當時的實際情形是天下領土皆屬紂王,人民皆是紂王的臣民,商朝人眾土廣。而文王當時不過隻有方圓百裡的一點點領土,以及少數人口。以這樣懸殊的現實力量,對抗歷史久遠的殷商王朝,便可理解周朝的崛起是多麼的不容易。

《孟子與公孫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