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是《中庸》這篇書的大綱要,把見道、修道、行道的總綱都告訴我們瞭,下面申述理由: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可以看出,這一篇書的確是子思著的,子思是孔子的孫子,就是著《大學》的曾子的學生,他引用他祖父孔子的話。孔子號叫“仲尼”,在古人寫文章寫到自己的父親、祖父時,不能稱名字,但是應該稱“號”。現在人就是“爸爸說、爺爺講”就可以瞭;古人不可以,古禮必須稱“號”。
他引用孔子說,中庸這個境界,就是“道”,體、用俱全的,定個名字叫中庸。而君子的中庸等於佛傢講“菩提”,或叫“般若”等等名稱。什麼名稱都沒有關系,這都是代號。君子之道——中庸,隨時都在道中行。小人與君子相反的——普通人,佛傢叫做凡夫——反中庸,違背瞭道,一切行為、修養同道相違背。
那麼,他下面解釋理由,怎麼叫“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他說,“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真正一個明道、見道、悟道、修道的人,隨時隨地都在道中行;等於學佛的人講,隨時隨地都在定中,都在那個境界裡頭。“小人之中庸”呢,小人怎麼樣反中庸呢?無所忌憚,沒有一種正的心理,沒有嚴肅自己的心理。等於我們用禪宗的話來說,達摩祖師講禪宗:“一念回機,便同本得。”那麼說君子隨時念念回機;小人呢?念念放肆。我們現在很少用這句話罵人,我們小的時候、年輕的時候讀書,老師們看我們調皮:“你這個人好放肆啊!”那個時候聽到放肆啊,就很嚴重瞭!曉得罵得很厲害!放開瞭、肆無忌憚,這叫放肆,現在這些年來,我也沒有聽到老輩子罵過這句話瞭。而且我們假設罵年輕學生:你好放肆哦!年輕學生還不懂呢,以為“放肆”是數學的名詞,四加一就是五瞭,那搞不清楚瞭,哈!所以叫做放三都不放瞭。肆無忌憚就是放肆,就是放逸,非常過分地自十由,就是肆無忌憚,不能尊重。直引孔子的話,說明中庸的重要。下面又是孔子的話: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在孔子當時就已經有這個感嘆,道——完瞭!中國文化這個道啊,完瞭!啊,已經衰敗到瞭極點!民,一般人,“鮮能久矣”,很少能夠懂得這個道理。懂得這個明心見十性十、修心養十性十這個道理的,沒有瞭。這是引用孔子對中庸的感嘆。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一節一節地引用孔子的感嘆。孔子說,為什麼人個個都想求道、修道,但不能得道?孔子說,我現在懂瞭!這大概是孔子晚年的經驗來講的。為什麼一般人修道而不能成道不能得道呢?聰明人太過頭瞭,“知者過之”,聰明人太聰明瞭,超過頭瞭。得道很平常,聰明人超過頭瞭。聰明人往往找“道”,像我們大傢都有這個經驗,有時手裡拿著帽子找帽子,拿著鑰匙,“我的鑰匙掉瞭!”找瞭半天,哦!在這裡!“知者過之”——拿著鑰匙找鑰匙。禪宗裡頭講,“騎牛覓牛”。騎在牛背上,說,“我的牛找不到瞭!”去找牛去瞭。
說“知者過之”,聰明人太過瞭,所以不能成道,不能悟道。尤其現在人,學禪、學道,學這些,太過瞭。一定認為有個秘訣。像有些人說,“唉!老師都不理我,老師不肯跟我講啊!”好象講瞭他就懂瞭。結果給他講死瞭,越講越糊塗;這是“知者過之”。
“愚者不及”,笨的又太笨瞭,夠不到。所以不能“中庸”,恰到好處做不到。要麼學問太好瞭的人不能成道,像我經常感覺到,佛傢叫做“所知障”,學問越好、佛學越懂得高,越永遠不會成功。隻能講講經、講講佛學。你說因此我不念經,也不學佛,好不好呢?“愚者不及也”,你就不會懂。所以中庸之難,恰到好處真難!這個同我們大傢做菜一樣,不咸又不淡,那真不容易呀!
孔子又說,重復地贊嘆:道——後世這個道為什麼不明瞭呢?他說我知道瞭,“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賢”與“不肖”,是古代兩個代號。賢——有道德的人,有學問有道德謂之賢人。不肖——看不起學問,不守道德謂之不肖。什麼叫不肖呢?——不像樣的。所以我們寫信,我們小的時候,現在我們給父母寫信也是,“不肖子”,是這個不肖哦!有些人寫不“孝”,孝順的孝,錯瞭!為什麼寫給爸爸十媽十媽十自己是個不肖子啊?就是說,父母很高明,我不像你,不像我父親的兒子,也不像我十媽十媽十的女兒;我太混蛋瞭,太不像瞭,不是個東西,就是——不像樣!所以叫不肖。不肖是這個不肖,啊!所以有道德聰明的人啊,他把那個道德看得太嚴重瞭,把道又看得太嚴重瞭,裝模作樣。所以像佛傢到瞭宋朝,那個禪宗流行、那個戒律流行、那個唯識流行,每一個法師出來那法師一身都是“法”!有一個人看不慣瞭——濟顛和尚,幹脆來一個(瘋顛),打破瞭這些形式,他是為瞭打破宋朝時代那個理學那個嚴肅的氣氛,這就是為什麼濟顛和尚瘋瘋顛顛。(他是為瞭)打破當時“賢者過之”這個十毛十病。
但是到瞭明朝的末年,王十陽十明看歷史上那個禪學的末年,再加上明朝末年很多瞭,很多的人,所謂李卓吾啊——就是厚黑教主李宗吾的老祖宗,玄中郞啊,一路下來,什麼馮夢龍啊,到達清初的金聖嘆啊……都是第一流聰明,個個都說有道,個個都很高明,可是統統變成不肖,都不像。所以呀,到明朝的末年,文化史上罵,“聖人滿街走,賢人多如狗”。每個都是聖賢,個個打瞭幾天坐,打一個七,馬上都可以有禪瞭!都那麼不得瞭,啊!這就是“不肖者不及也”。
所以賢與不肖,同智與愚兩個差別:智與愚是講人的智慧,拿現在講,這個小孩子的智商。太高明瞭的智商,修道修不成功,隻能去學科學,或者是去搞一樣專長;修道用不著,聰明用不上。太笨瞭,那也實在不行。所以像我們大傢很多年輕人拼命想學道的,據我所知很多人,都是太聰明瞭。所以學道很難!
賢與不肖是講道德行為,有些人拼命講戒,守戒啊,講道德行為啊,道德行為太過瞭,也是不中節瞭。把它加上,也不是。那麼你吊兒郞當太過頭瞭,你看我說濟顛和尚很好,那濟顛和尚最好來扶鸞瞭,現在到處都是濟公壇,濟公活佛來瞭。很多的人問真的是濟公不是?我說你管他真的不真的,你就是瘋瘋顛顛像個濟公差不多嘛,你不瘋顛還去扶鸞幹什麼?!啊,濟顛和尚再吃飽瞭飯也沒有這麼多空,還跑來跟你扶鸞呢!啊,就是說“不肖者不及也”。
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孔子的感嘆:學道很簡單,吃幹飯一樣,世界上人人都吃飯,沒有一個人懂得吃飯。孔子就講瞭這句話,古文就是“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一般人吃飯都是匆匆忙忙把飯吞進去,裝到肚子裡,算吃瞭一頓,沒有曉得飯是什麼味道。饅頭面粉是什麼味道都不知道。
所以我經常說啊,人長得呀,上帝造人太忙瞭,很多東西造得不對!把這個嘴巴造在頭頂上,拿一碗飯一倒,就吃完瞭,呵,嚼都不必嚼,何必長在這裡慢慢吃,啊!鼻子把它倒過來一長,筷子這麼一插,就可以瞭;眉十毛十長在指頭上,牙刷都不要買瞭(眾笑)!都是長錯瞭!這個道理啊,孔子也說過這個,他文字很嚴肅,意思當時講得也很清楚。他說,修道為什麼不成功啊?等於人吃飯一樣,個個在吃飯,個個不曉得飯的味道。換句話說,每一個人生命本身都有道,自己找不到道。那麼可憐!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拿現在話翻,孔子就說,唉呀,算嘍!這個事情不行瞭!不行就是不行!就是孔子不想傳道瞭。他說這個不行瞭,道行不開瞭。那麼,跟到下來,他(子思)引用孔子講,這個道的作用、行為: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知,就是智慧的智。那麼,儒傢的標榜有道的人,叫聖人;佛傢就標榜叫佛瞭,超出人世間。儒傢有道的人,有道就有用。道而不能用,偏道瞭!就隻能當當教主瞭。中國文化的“道”同各國文化的“道”不同,得道的人能對人類社會有貢獻;沒有貢獻、功德不圓滿,不是道。其實呢,佛傢也是一樣,佛也提倡大乘道,真悟瞭道的對人類社會對眾生有貢獻。所以儒傢標榜的道,堯、舜都是得道的人,悟道、修道成功瞭,所以中國歷史上堯活瞭一百多歲,他那個臨死的時候,等於佛傢講的涅槃,安祥而去。舜跟禹兩個都活到一百多歲,走的時候都是沒有結論的呦!怎麼沒有結論?成仙瞭。舜走的時候,說舜究竟死在哪裡?不可知啊!
那麼中國的這個老祖宗黃帝,歷史上寫他是活龍活現的。白天在鼎湖,就是黃山上,天上下來一個十十交十十通工具——一條龍,騎龍而去。跟他的左右大臣,文官武將、所有他的幹部一起帶走瞭。所以有許多人,個子小一點,就攀這個龍須,沒有地方掛瞭,就掛在龍的十胡十子上,到瞭半空中啊,掉下來瞭,所以有好幾個人都掉下來瞭,啊!彭祖我們曉得活瞭一百多年,就是在黃帝時候啊,抓到那個龍的十胡十子,大概那個十胡十子太短瞭,半空中掉下來,所以後來等瞭八百多年,才成仙再走的。好多啊,都是黃帝時候的。中國歷史報告舜、禹都是入於《神仙傳》中人,都得道瞭。那麼,這些故事啊,隻能做神話看瞭,因為實在很難懂!
現在孔子不從這一面講,隻從人道修道、見道、教化之道講。他說舜當然得道瞭,大智慧成就的,“舜其大知也與!”大智慧成就拿佛傢來講就是大般若,般若成就就是菩薩就是佛瞭。但是他說,舜的行為是什麼呢?“舜好問而好察邇言。”
第一個修養我們就做不到,拿行為來講。舜是在八九十歲的人,老皇帝堯還沒有讓位給他,還在,那個時候堯一百多歲,不管事瞭,大部分已經叫他管,不過沒有正式地十十交十十接。舜已經是等於當傳位的皇帝。但是他每件事情都很明白,自己很清楚,還要向不如他的人請教一下。好問——謙虛、請教,多請教,就是好問。並不是什麼事情都問。比如看你正忙著買一個紅薯:哎,你這個紅薯是哪裡買的呀?新竹的?還是臺南的呀?幾十毛十錢一斤啊?……那就是羅嗦瞭!他不是這個好問。謙虛能夠下問。“好察邇言”,邇言就是近的話,那如果照文字這樣解釋舜不是聖人。因為你們曉得吧?你們年輕人不讀歷史,讀瞭歷史就知道,歷代那些個壞皇帝都犯這個十毛十病,壞的皇帝最喜歡問,好問,都很聰明。
比如我們大傢曉得南唐李後主,你們年輕人最喜歡他的“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那個詞作得好,詩作得好,那是沒有話講!(他)就是有這個十毛十病,小事情絕對的聰明,大事情糊塗透頂!文章作得好極瞭;政治是一竅不通,軍事更不懂。所以後來給曹彬一抓,他隻好來投降啊!曹彬打下到十江十南來,曹彬當大元帥,那個潘美當副元帥。曹彬故意在南京城外,坐在船上,架一個跳板:叫李後主來見我吧!啊,他叫他名字哦,皇帝投降瞭。李後主上那個船,過那個跳板,木頭一跳啊,嚇死瞭!不敢走。曹彬站在船頭迎接他:辛苦瞭啊!派兩個副官:你們扶他一下。把他扶過來瞭。談瞭以後曹彬到底很仁厚,就吩咐他,他說:你呀,你宮裡頭,傢裡一共有多少人啊?他(李後主)說兄弟姊妹連宮女等等有三百人。曹彬說,你都收拾都帶著,都帶瞭跟我到洛十陽十去,去見宋朝皇帝。曹彬最後告訴他:你這樣,我限你三天,把東西都收拾好,我們一起走,現在請你上岸去收拾去,回宮去收拾行李,當俘虜嘛。又吩咐他一句話:到瞭那一邊你就不是皇帝瞭,用啊、錢啊,都不方便哦!能夠多帶你就多帶吧!換句話說,那個時候你外匯呀什麼都沒有嘍,你能夠走私你就藏一點吧!把他送走瞭。潘美這個副總司令就向元帥曹彬報告:這是個犯人,你怎麼把他放走瞭呢?他逃掉怎麼辦啊?我們兩個怎麼辦?曹彬說,你怎麼搞的?他上一個跳板都嚇得那個發瘋,他還敢逃?!他逃不瞭的,決不逃!就把他看得那麼準。但是李後主他平常啊,好問,什麼事情都好問;好察邇言——邇言,旁邊的人的話;老張跟他講,老李不對;老周跟他講,老王不對;宰相跟他講元帥不對;元帥跟他講……他都聽,這個時候都聽——(他有這個十毛十病)。所以“好問而好察邇言”不是這樣解釋的啊!這是告訴大傢不要解錯瞭。
“好問”,以能問於不能;自己知道,還向不知的人請教一下:哎!你看看究竟怎麼樣?就是謙虛。怎麼“好察邇言”?最淺近的話,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人隨便講一句話他也有大道理,你不要輕視瞭他。道在哪裡?道不一定(隻)在《大般若經》、《金剛經》上講,菜市場裡頭很多人(也)都在說道,都在傳道!我經常說,小心啊!留意啊!——這就是修道啊!哎,沉得住氣呦!——那就是做功夫的話。你懂瞭就是修道,這就是“邇言”,最淺近的話就是道!我們為什麼功夫做不好——沉不住氣,氣浮起來瞭。所以這就是道啊!這就是好察邇言。這是一個。
第二個,“隱惡而揚善”。我們這句話,中國文化的這句話講做人的道德,對於朋友之間、社會之間、對於別人的事情,壞的,知道瞭,算瞭!都把它丟掉瞭;對於人傢一點好的,某人的好處,要特別表揚。朋友之間,碰到某人問到他:某某人怎麼樣?雖然很討厭他,你都要想他哪一點好,沒有不好,你就說,哎!他那個鼻子長得好端正誒!也有一點好嘛!總有一點好。鼻子不好,那個牙齒也都掉瞭,哎,那個牙科給他鑲得好好呦!你總抓一點好的來講講嘛!可是人同人啊,專門喜歡攻擊,講人傢壞的。這是行為道德,幾千年來如此。當然這個道德也有壞處,啊,看在哪一方面用,做人應該是隱惡而揚善。
有時候對壞人對敵人就不可以這樣瞭,這就是上面有一句話:“舜其大知也與!”做善事要大智慧做的,不是亂講的。哎,你說因為隱惡而揚善,某某十十黨十十壞透瞭,哎,我們總要想著某某十十黨十十的好話講講,那就錯瞭(眾笑)!那就沒得智慧瞭!對壞人也是如此啊!這是行為道德方面。
那麼做功夫方面呢?隱惡而揚善,怎麼叫(隱惡而揚善呢)?壞念頭立刻要丟掉,善念要培養出來。所以慈悲,我們大傢學佛的人都講慈悲,昨天晚上很多同學討論,幾個人真培養出慈悲心來?沒有啊!那都是些“糍粑心”哪!糍粑就是臺灣話叫“麻雞”瞭,大十陸上叫糍粑。啊,哪裡有真慈悲心哪?都是“麻雞心”哪(眾笑)!啊,“糍粑心”,不是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