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十五日變局

我在瓦礫堆上搖搖晃晃地站立片刻,全然不顧自身安危。此前,當身處散發惡臭的廢墟之下,心中所念唯有眼前的安全,對周遭世事變化無從關心,根本不曾料想如此這般時過境遷的面貌,簡直令人震驚。我本以為西恩已化為廢墟——可我發現四周卻是一片怪誕的景象,赤紅如血,恍若置身另一顆星球。

那一刻,我內心湧起一股異乎尋常的感覺,但對於這種感覺,想必那些視人類為主宰的牲畜並不陌生。我依稀感覺自己就像隻兔子,剛返回自傢洞穴,便發現十幾個工人在那裡忙著勘挖地基,搭建房屋。很快,這一想法就在我腦海中清晰起來,隨後好幾天裡,我心情始終頗為沉重。在火星人的鐵蹄之下,人類的主宰地位不復存在,不再是萬物之主,而淪為動物世界中平凡的一員。我們在火星人面前,就像動物面對我們一樣,隻能畏首畏尾,瞻前顧後,四處奔逃,東躲西藏。人類至高無上的威嚴與權力蕩然無存。

然而,這種奇怪的想法甫一出現就轉瞬即逝。長久以來的食物短缺令我感到饑腸轆轆,別無他求。我朝深坑的方向遠眺,在一堵紅草蔓生的墻壁背後有一片未被掩埋的花園。我靈機一動,俯身從齊膝深、甚或齊頸深的紅草之間穿過。紅草極為茂盛,使我得以安心藏身。那堵墻約有六英尺高,正當我想翻越之際,發現抬腳根本夠不著墻沿。於是,我沿著墻邊走到一處墻角,踩著石頭攀爬上去,闖進這座覬覦已久的花園。我在園中找到一些洋蔥嫩頭、幾個唐菖蒲鱗莖,還有許多尚未成熟的胡蘿卜,這一切全都被我吞下肚。我隨即翻越一堵斷墻,繼續披荊斬棘,撥開猩紅若血的林木,朝邱鎮走去——仿佛是在排山倒海的血滴之間穿行。我心裡抱有兩個念頭:一是多找些食物,二是盡力逃跑,竭盡所能撤出深坑所在的區域,遠離這片光怪陸離的詛咒之地。

又向前走瞭一段,我在一片雜草叢生的地方看見瞭一些蘑菇,又狼吞虎咽地將其吃光。接著,我來到一攤淺水邊,緩緩流動的水面呈褐色,那裡原本應是一塊草地。一路上我陸續吞下的食物反而令我更感饑餓。起初,我隻覺奇怪,在如此幹燥的酷暑季節竟然還有洪水出沒,後來我才明白,這是炎熱環境下紅草瘋長的緣故。這種與眾不同的植物一旦遇水,就會立刻繁殖,勢如破竹。它的種子順著水流進入威伊河和泰晤士河,並在那裡疾速生長。不久,巨大的水生蕨葉塞滿瞭河道,將這兩條河堵得水泄不通。

如我後來所見,帕特尼的那座橋幾乎被蔓生的紅草徹底遮蓋,裡士滿的情形亦是如此。泰晤士河水上漲,湧入一條又寬又淺的溪流,從漢普頓和特威克南的草地漫過。紅草隨著水流四處蔓延,直到最後,泰晤士河谷那些坍塌的別墅完全淹沒在這片紅色沼澤之中。我曾置身於沼澤邊緣,發現火星人造成的荒蕪景象幾乎都被紅草所掩蓋。

最終,紅草很快枯萎凋零,亦如它們蔓生時那般迅速。據人們判斷,其死亡原因在於紅草生長不久便感染某種細菌,從而導致潰瘍病變。要知道,由於自然選擇的作用,地球上所有植物都已對細菌疾病產生免疫力——若非情形嚴重,絕不會輕易染病。而紅草則是腐爛,如同其他枯死的植物一樣。它們的蕨葉先是發白,繼而變得幹癟易碎。隻要輕輕一碰,葉片就會脫落。河水曾是紅草蔓生的催化劑,此時則將枯枝敗葉沖刷到海裡。

來到河邊,我首先想做的便是趕緊飲水解渴。我喝下大量河水,一時沖動還嚼上幾口紅草蕨葉,可那葉片已經腐爛,嘗起來還有股令人作嘔的金屬味道。我發現河道很淺,盡管紅草稍微有些絆腳,但足以安全蹚水而過。不過顯然,越往河中前行,水勢越深,於是我轉而向莫特萊克走去。我設法通過偶爾映入眼簾的別墅、籬墻和燈柱等遺跡來判斷路線,因而不久我便走出這片沼澤之地,朝通往羅漢普頓的那座山丘而去,來到帕特尼公地。

眼前不再是離奇陌生的景象,而是令人頗感熟悉的廢墟:地上一片狼藉,表明這裡曾遭颶風侵襲,但方圓幾十碼之外,有一塊未被毀壞的區域,每傢每戶都嚴嚴實實地拉下百葉窗,鎖緊房門,仿佛屋主前一天才離開,或者還有人仍在傢中熟睡。此地紅草並不茂密,街道兩旁高大的樹木也沒有枝蔓纏繞。我鉆進樹林尋找食物,結果一無所獲。我還闖入兩棟悄無聲息的屋舍,卻發現它們早已被人破門而入、洗劫一空。白天剩餘的時光裡,我一直在灌木叢休息,我身體虛弱,累得再也無力向前走。

一路上,我既沒有看到人影,也不見火星人的蹤跡。我倒與兩隻餓狗相遇,但它們一望見我朝它們走來,便趕忙躲開。在羅漢普頓,我撞見兩具人骨——沒有身體,隻有被啄得幹凈無比的骨架——旁邊的樹林裡,我還發現幾塊被碾碎的貓骨和兔骨,以及一隻綿羊的頭骨。我試著啃瞭幾口,上面已經沒有什麼殘餘可吃的瞭。

夕陽西沉之後,我掙紮著沿通往帕特尼的那條路走去。在我看來,火星人出於某些原因,肯定在這裡使用過熱射線。途經羅漢普頓後,我在一座花園裡找到許多生馬鈴薯,這些足以令我果腹充饑。從這座花園望去,可以俯瞰帕特尼和泰晤士河。黃昏時分,這裡一派淒涼景象:焦黑的樹木、焦黑而荒蕪的廢墟,山腳下是洪水汪洋,被紅草染成一片赤紅。除此之外——萬籟俱寂。一想到世事瞬息萬變,轉眼即成不毛之地,我內心湧起難以名狀的恐懼。

我曾一度以為,人類已被消滅殆盡,唯有我最後一人獨自存在於這世上。就在帕特尼山頂上,我又撞見一具人骨。兩條錯位的手臂被挪到殘軀幾碼開外的地方。當我向前走去,我愈發深信,除瞭我這樣的迷途者,這裡的人類已被徹底滅絕。我思忖著,恐怕火星人早已離開,留下這裡棄之不顧,去瞭別處覓食。大概就在此刻,它們正對柏林或巴黎發起毀滅性攻擊。抑或,它們已一路往北去瞭。

《星際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