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倫敦逃亡記

至此,你應該已對這股恐慌之潮有所認識。周一黎明時分,它便席卷這座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逃亡民眾迅速匯聚成一股急流,裹挾著無數泡沫向各大火車站周圍猛烈沖刷,又為爭搶船隻在泰晤士河畔興風作浪,隨後穿過每一條通路,朝北邊和東邊奔湧而去。十點鐘的時候,警務機關就已亂作一團。而中午剛過,連鐵路部門也失去控制。一切都陷入混亂局面,秩序顛倒,效率低下。最終,整個社會體系崩塌,如洪水決堤,迅速泛濫,一瀉千裡。

早在周日午夜,泰晤士河以北各條鐵路,以及東南鐵路坎農街站的居民,就已收到警告,一時間火車上人滿為患。甚至凌晨兩點,人們還在為爭奪一處立足之地,而在車廂裡大打出手。到瞭三點,連距離利物浦街站幾百碼之遙的主教門街,又出現踩踏推搡的人潮。人群中不時傳出槍聲,還有人遇刺負傷。奉命前來指揮交通的警察身心俱疲。他們本該保護民眾,卻氣急敗壞地沖著人們的腦袋一陣猛打。

天漸漸明亮起來,火車司機和司爐工都拒絕返回倫敦。在逃難的壓力驅使下,離開車站沿路北撤的人越來越多。中午時分,有人已在巴恩斯看見火星人的身影。一團徐徐下沉的黑色蒸汽,順著泰晤士河,從朗伯斯區的公寓一帶飄過。隨著煙霧緩慢遊移,橋上的逃生之路被悉數切斷。另一團黑煙則飄到伊靈區上空,使城堡山上一小群幸存者圍困其中。這些人雖然存活下來,卻始終無法逃離此地。

我弟弟本打算從查爾克農場站搭乘西北鐵路列車,但卻徒勞而返——因為火車在裝貨區載滿貨物之後,便費力地從尖叫的人群中駛離。十幾位彪形大漢竭力抵擋洶湧的人潮,以免他們將司機擠到鍋爐上——於是,我弟弟隻得走回查爾克農場路上。他左躲右閃地穿過飛馳而過的車流,沖到一傢自行車店,並有幸率先搶到一輛車。當他把自行車從櫥窗裡拖出來時,前胎被刺破瞭。可他已無暇顧及,趕忙騎上車就跑。幸好,除瞭手腕稍有劃破之外,他並沒有再受傷。行至哈弗斯多克山,幾匹馬翻倒在陡峭的山腳下,擋住瞭我弟弟的去路,於是他隻好拐向貝爾塞茲路。

就這樣,他逃離惶恐不安的人群,繞著埃奇韋爾路騎行。大約七點,他抵達埃奇韋爾。盡管又累又餓,但他已經將逃難的人潮遠遠甩在身後。一路上,好奇的民眾站在路邊,滿腹狐疑地朝他打量。幾個騎車人和騎馬者,以及兩輛汽車都從他身旁超過。在離埃奇韋爾一英裡的地方,車輪鋼圈突然壞瞭,自行車無法再騎。他把車扔在路邊,徒步跋涉進入村莊。主路兩旁,有幾傢商店半開著門,人們聚集在步道上、門廊下或是窗戶邊,目瞪口呆地註視著這群先期抵達的逃難怪客。我弟弟在一傢旅店吃瞭點東西。

他在埃奇韋爾停留片刻,不知接下來該何去何從。逃亡的人群越聚越多,其中不少都和我弟弟一樣,似乎想待在這個地方。此時還沒有關於火星侵略者的最新消息。

當時,馬路上擁擠不堪,不過還遠不及阻塞的地步。這時候大多數逃難者都還在騎自行車,不久就出現各種汽車、雙輪雙座馬車和四輪馬車,在通往聖奧爾本斯的路上揚起漫天塵土。

一個模糊的念頭浮現在我弟弟的腦海:到切姆斯福德去,因為幾個朋友住在那裡。於是,他最終拐到一條僻靜小路,向東而去。沒過多久,他遇到一道籬墻,越過之後便沿著小徑朝東北方向走去。他途經幾座農舍和一些鮮為人知的小小村落。一路上,逃難者寥寥無幾,直到他抵達通往高巴尼特那條雜草叢生的小道才撞見兩位女士,並與其結伴同行。相遇之時,他正好趕得及搭救她們。

他聽見女士們在尖聲叫喊,便急忙轉到路口,看見她們坐在一輛小型輕便馬車裡,兩個男人正使勁把她倆往車外拉,還有個人費力拽著小馬駒的腦袋,那匹馬顯然受到驚嚇。其中一位女士身材矮小,穿著白衫,一個勁地叫嚷著。另一位膚色黝黑,身材修長。她一條胳膊被男人按住,另一隻掙脫的手舉起馬鞭,向那男人猛抽。

我弟弟立刻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大喊一聲沖瞭過去。其中一個男人停下手,朝他轉過身來。我弟弟看到對方臉上的神情,便知一場鏖戰在所難免。我弟弟是個專業拳擊手,隻見他徑直沖上前去,將那男人一拳打倒在車輪下。

現在可不是拳擊手講究紳士風度的時候。我弟弟又踢瞭他一腳,使對方不敢吭聲。然後,他揪起另一個男人的衣領——就是按住高個子女士胳膊的那個男人。這時,他聽見馬蹄聲傳來,臉上被馬鞭抽瞭一下。原來是第三個男人,正一拳打在他的雙眼之間。被我弟弟揪住的男人趁機脫身,順著來時的方向一溜煙兒地逃跑瞭。

我弟弟被打得有些暈頭轉向。他發現那個拽著馬頭的人就站在自己跟前,這才註意到馬車已東搖西晃地沿著小道離開,兩位女士在車上向後張望。他面前這個男人身形魁梧,正試圖向他撲來,卻被我弟弟一拳打在臉上。這時,我弟弟突然意識到自己孤身一人,於是轉身躲開,朝馬車的方向追去。那個壯漢緊追不舍,剛才逃跑的那個人也折返歸來,遠遠地跟在後方。

突然,我弟弟絆瞭一跤摔倒在地,緊跟著他的男人徑直沖到前面。我弟弟從地上爬起來,發現自己與那兩個男人再度迎面相對。若非高個子女士勒停馬車,挺身而出回來幫忙,他絕無勝算可言。似乎那女士一直攜帶著左輪手槍,不過她與同伴遇襲時,手槍正放在座位底下。這時,她從六碼開外射瞭一槍,差點擊中我弟弟。那個膽小的強盜倉皇而逃,他的同夥緊隨其後,責罵他是個孬種。他們在路邊停下腳步,發現那第三個男人躺在那裡,失去瞭知覺。

“拿著!”那個高個子女士說著,把槍遞給我弟弟。

“快回車上去。”我弟弟一邊說,一邊拭去嘴唇開裂處的血跡。

她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他們倆都有些氣喘籲籲——他們回到那個白衣女士所在之處,隻見她正努力勒住受驚的馬駒。

那幾個強盜顯然受夠瞭這一切。當我弟弟再次回頭張望時,他們早已溜得無影無蹤。

“如果可以的話,”我弟弟表示,“我就坐在這裡吧。”說著他坐到車前的空位上。高個子女士回頭看瞭看。

“把韁繩給我。”她喊道,然後在馬駒身上抽瞭一鞭。他們駕著車在路口拐瞭個彎。很快,三個強盜消失在瞭我弟弟的視野中。

一切都如此出人意料。我弟弟發現自己正喘著粗氣,與兩位女士一同行駛在無名小道上。他嘴唇開裂,下巴瘀青,指關節還沾著血跡。

他得知,她倆一個是外科醫生的妻子,另一個是他妹妹,住在斯坦摩爾。凌晨時分,那醫生從平納鎮的一個危重病人那裡出診歸來,半路在火車站聽說火星人進攻的消息。他連忙趕回傢,喚醒他妻子和妹妹(傢裡的仆人已經在兩天前離開瞭)——收拾好一些必需品,並將自己的左輪手槍藏在馬車座位底下(算我弟弟走運)——叫她們駕車去埃奇韋爾,打算在那裡乘火車。他自己留下來通知鄰居們。他說他隨後就會趕到,預計在凌晨四點半左右。可現在已經將近九點,卻仍不見他的蹤影。由於來往的逃難者越來越多,她們無法在埃奇韋爾久留,因而走上這條岔路。

當時,他們一行三人在新巴尼特附近再次停下車,兩位女士斷斷續續地將上述經過告訴我弟弟。我弟弟答應同她們待在一起,至少等她們明確去向,或是等醫生趕來再離開。為瞭讓她們放心,我弟弟還自詡是個神槍手——實際上他對左輪手槍的用法一竅不通。

他們在路邊就地安營紮寨,那匹馬在樹籬中顯得很是高興。我弟弟向她們講述瞭自己從倫敦出逃的經過,並將他所知關於火星人的一切及其動向都告訴她們。太陽逐漸爬上樹梢,不久他們便無甚話題,於是陷入等待的焦慮之中。幾個行人從路邊走過,我弟弟想方設法向他們打聽消息。隻言片語的回答令他深感憂慮,他意識到人類遭遇空前危機,這也使他更加確信:逃亡行動,事不宜遲。他催促兩位女士盡快動身。

“我們有錢。”高個子女士說,她顯得有些躊躇。

她與我弟弟彼此對視後,便不再猶豫。

“我也有錢。”我弟弟說。

她說她倆有三十金鎊,此外還有五鎊紙鈔。她提議,這些錢也許可以在聖奧爾本斯或者新巴尼特搭乘火車。我弟弟卻認為這不可行,他曾目睹倫敦人爭搶火車的混亂場面。於是,他提出自己的打算:穿過埃塞克斯前往哈裡奇港,然後從那裡徹底逃離這個國傢。

埃爾芬斯通夫人——這是那位白衣女士的名字——對此番討論充耳不聞,隻顧叫喚著“喬治”這個名字。她小姑妹卻出奇地冷靜審慎,最終同意我弟弟的提議。就這樣,他們繼續朝巴尼特走去,計劃穿過北方大道。我弟弟牽著馬,以便節省它的體力。

烈日當空,天氣異常炎熱。腳下那層厚厚的白沙變得愈發滾燙,也更加刺眼。他們因此隻得緩慢前行。飛揚的塵土將路邊的樹籬染成灰色。當他們向巴尼特走近時,耳邊躁動的低鳴聲也變得更為清晰可辨。

他們遇見的逃難者越來越多。大多數人都目光遲滯,口中念念有詞,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樣。這些人個個面容枯槁,衣冠不整,顯得疲憊不堪。一位身穿晚禮服的男人從他們身後走來,兩眼始終盯著地面。他們聽見他發出某種聲音,便回頭張望,隻見他一手揪著頭發,一手在空中亂晃,似乎在敲打著某種隱形之物。他一陣勃然大怒之後,頭也不回地繼續前行瞭。

我弟弟一行人接著朝巴尼特南邊的十字路口走去,途中看見一位女士穿過左邊的田野朝馬路走來,懷裡抱著一個孩子,身旁還跟著兩個。接著,映入眼簾的是一名黑衣男子,身上臟兮兮的,一手拄著粗大的拐杖,一手提著小型旅行箱。不久,轉過街角後,在這條小路與大路交會處的別墅群之間駛來一輛小型馬車。拉車的黑色馬駒渾身淌汗,趕車者是一位膚色蠟黃的少年。隻見他頭戴圓頂高帽,滿身塵土。車上坐著三個姑娘,像是倫敦東區工廠的女工,還有兩個孩子擠在車廂裡。

“去埃奇韋爾是走這裡嗎?”趕車的少年問道。他臉色煞白,雙目圓睜。我弟弟告訴他,往東走即可抵達埃奇韋爾。他沒來得及道謝便揚長而去。

我弟弟發現,眼前的屋舍樓宇上空升騰起一股淺灰色的氣團,似煙似霧。別墅後墻之間,那條大路若隱若現,對面排屋的白色外墻掩映在煙霧之中。突然,埃爾芬斯通夫人尖叫起來。隻見熱浪滾滾的碧空下,他們面前的房屋吐出赤紅色的火舌,還夾雜股股濃煙。耳邊原本躁動的低鳴聲,此時混雜著各式各樣的聲響:有車輪的摩擦聲,馬車的嘎吱聲,還有時斷時續的馬蹄聲。離十字路口不足五十碼的地方,小路上出現一道急轉彎。

“天吶!”埃爾芬斯通夫人喊道,“你這是帶我們去哪裡啊?”

我弟弟停住腳步。

大路上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的人潮向北方湧去。路面塵土飛揚,在陽光照耀下泛著白光,使離地二十英尺以內的任何事物都蒙上一層灰影,顯得朦朧不清。馬匹蜂擁而至,行人步履匆匆,加之各式車輛紛至沓來,因而煙塵此起彼伏,終日不斷。

“讓開!”我弟弟聽見有人在喊。“快讓開!”

向小路與大路的交匯處前行,就如同沖進濃煙彌漫的火場。人頭攢動仿佛簇簇火焰,滾燙刺鼻的煙塵撲面而來。事實上,大路不遠處,有座別墅的確燃著熊熊大火。一團團黑煙朝路面翻騰,令場面更為混亂不堪。

兩個男人從他們身旁路過。接著走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肩扛沉重的包裹,哭喪著臉。一條迷路的獵犬吐著舌頭,躊躇不決地在他們四周徘徊,一副擔驚受怕的可憐模樣。我弟弟嚇唬瞭它一下,它便溜走瞭。

他們放眼望去,隻見通往倫敦的路上,喧囂的人流在屋舍之間湧動。行人個個衣衫襤褸,匆匆趕路,兩旁的別墅將人潮包圍其中。當眾人沖向街角時,烏黑的腦袋和簇擁的身體顯得分外清晰。很快,眾人穿過路口,再度湧入漸行漸遠的人潮,最終消失在飛揚的煙塵之中。

“快走!快走!”人們大聲疾呼。“讓開!讓開!”

眾人你推我搡,而我弟弟則站在小馬駒旁。眼看此情此景,他不由自主地沿著小路一步步緩緩向前走去。

埃奇韋爾已成紛亂之地,查爾克農場也是一片嘈雜景象。而這裡卻是全城逃亡。這場面簡直讓人難以想象。人們傾巢而出,沖過街角,背影漸行漸遠。沿著路邊走的皆是步行者,他們生怕被車輛撞到,於是踉蹌著走在壕溝中,彼此間時有擦碰發生。

貨運馬車和四輪馬車相互緊挨著,速度更快、等候不及的後方車輛根本沒有多少超車餘地。後面那些馬車但凡一有機會,就拼命向前沖,嚇得路人不得不靠邊躲閃,倚在籬墻和別墅大門旁。

“趕快!”有人大呼小叫。“趕快!它們來瞭!”

有輛貨運馬車上站著一個盲人,身穿救世軍制服,一邊用彎曲的五指比畫手勢,一邊大聲祈禱:“永生!永生!”他聲音沙啞,嗓門卻很大,因此盡管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煙塵中,我弟弟仍能聽見他在叫喚。有些人擠在四輪馬車上笨拙地鞭打馬背,還與其他馬車夫吵架;有些則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神呆滯,一副悲慘的神情;還有些人渴得直咬自己手指,更有甚者幹脆趴在後車廂上。馬匹的口銜上冒著白沫,眼睛裡更是佈滿血絲。

路上是不計其數的出租馬車、四輪馬車、商店專用馬車和貨運馬車,還有一輛郵政馬車、一輛印有“聖潘克拉斯教區”字樣的清道馬車,以及一輛滿載壯漢的大型木材貨運馬車。一輛釀酒廠的運貨專車轆轆行駛,左側兩個車輪上濺有鮮血。

“快讓開!”人們不停叫喊。“快讓開!”

“永——生!永——生!”那回聲從遠處傳來。

人群中有幾位衣著考究的女士,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來。她們神情哀傷,面容枯槁。身旁的孩子們邊走邊哭,一路跌跌撞撞,華麗的衣衫上沾滿塵土,疲憊的臉頰上涕淚橫流。她們身邊幾乎都跟著男人,有時會援手相助,有時又垂頭喪氣,舉止粗鄙。與這些人一同擠在人潮中的,還有不少街頭無業遊民。他們面帶倦容,一身黑衣破舊不堪,眼睛瞪得滾圓,不停地高聲咒罵。有些身強力壯的工人,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還有些可憐兮兮、蓬頭垢面的人,看打扮應該是職員和店員,掙紮著走走停停。我弟弟還看見一名負傷的士兵,一群身穿鐵路搬運工制服的人,還有個可憐的傢夥,穿著睡衣,披著一件外套。

雖然各路人馬林林總總,卻有一個共同之處:他們臉上都流露著恐懼和痛苦的神情,心中更是害怕至極。無論是半途中的騷亂,抑或馬車上的爭執,都不斷驅使整個逃亡隊伍加快步伐,甚至連一個嚇得跪地、魂不守舍的人,也不由得振作精神,繼續向前趕路。酷熱的天氣和飛揚的塵土令眾人難以招架。他們皮膚幹燥,嘴唇發黑幹裂,加之口渴難耐,雙腿酸痛,渾身疲憊不堪。在此起彼伏的哭喊聲中,還不時傳來爭吵聲、責罵聲,以及心力交瘁的呻吟聲。大多數人的聲音都變得嘶啞而又虛弱。隻聽人們反復呼喊著:

“讓開!讓開!火星人來瞭!”

鮮有人駐足停留,脫離逃亡人潮。小路傾斜而出,與大路相連,道口極為狹窄,會讓人產生錯覺,以為這是倫敦通往此地的道路。然而,依然有人抵不過人流漩渦而湧入這個道口。羸弱者們被擠出人潮,多半是為瞭休息片刻,以便再次擠進人潮之中。小路不遠處,躺著個男人,兩個朋友正俯身照看他。隻見他光著一條腿,纏著血跡斑斑的破佈。他可真幸運有朋友在身邊。

有個矮小的老頭,留著部隊招牌式的胡須,穿著臟兮兮的黑色禮服大衣,一瘸一拐地從人群中走出來,在馬車旁坐定。他脫下靴子——襪子已沾滿血跡——抖落出一顆石子,接著繼續蹣跚前行。隨後,過來瞭一位小女孩,孤身一人,約八九歲的模樣。她鉆到我弟弟身旁的籬墻下,拼命哭喊:

“我走不動瞭!我走不動瞭!”

我弟弟從麻木中幡然醒悟,連忙將她抱起身,輕聲安慰她,並將她托付給埃爾芬斯通小姐照看。可我弟弟一碰她,她就變得一動不動,似乎已被嚇得魂不附體瞭。

“埃倫!”人群中有個女人在尖叫,語帶哭腔——“埃倫!”小女孩突然從我弟弟身邊跑開,哭喊著:“媽媽!”

“它們來瞭。”一個騎馬的男人嚷道,說罷便沿著小路遠去。

“那邊的,快讓開!”一位馬車夫站在車頭,厲聲喝道。我弟弟看見一輛車門緊閉的四輪馬車轉向小路而來。

眾人項背相望,以便避讓馬車。我弟弟連車帶馬,將他們三人的馬車拖到籬墻邊,而那車夫則駕車駛過,停在小路拐角處。那輛四輪馬車的車轅上本應拴著兩匹馬,可現在卻隻有一匹。透過煙塵,我弟弟隱約看見兩個男人正用一副白色擔架抬起什麼東西,然後輕輕地放在女貞樹籬下的草地上。

其中一個人沖我弟弟跑來。

“哪裡有水?”他問,“他快不行瞭,口渴得要命。是加裡克勛爵。”

“加裡克勛爵?”我弟弟追問道,“首席大法官[54]?”

“有水嗎?”他又問。

“那裡可能有水龍頭,”我弟弟回答,“在那幾棟房子裡。我們沒有水。我不能拋下我的同伴。”

那人推開人群,朝轉角處那棟房屋的大門跑去。

“快跑!”人們呼喊著,簇擁在他身後,“它們來瞭!快跑!”

這時,一張留著絡腮胡的鷹臉男子引起瞭我弟弟的註意。他拎著一隻小手提包,那包就在我弟弟眼皮底下裂開來,從裡面滾出一堆金幣,全部散落在地上。金幣在眾人的雙腳和凌亂的馬蹄之間打轉,滾得到處都是。那人停下腳步,呆呆地望著地上的金幣。一輛出租馬車的車軸撞到瞭他的肩膀,使他打瞭個趔趄。他驚叫一聲,朝後一躲,恰好與車輪擦身而過。

“讓開!”他周圍的人喊道,“快讓開!”

馬車剛一駛過,他就張開雙手朝那堆金幣撲過去,開始一把把往自己口袋裡塞回去。轉眼間,一匹馬沖到他身旁,他還未直起身就被踩在馬蹄下。

“停下!”我弟弟尖叫著,推開擋在前面的女人,試圖勒住那馬的口銜。

還沒等他抓到,就聽見車輪下傳來一聲慘叫。隻見煙塵之中,車輪已從那可憐鬼的背上碾壓而過。車夫揮起馬鞭朝我弟弟抽來,他連忙繞到車後。人群喧鬧不堪,我弟弟感到一陣耳鳴。那人在塵土中痛苦地扭動身軀,周圍是散落的金幣。車輪碾斷瞭他的背脊,下肢也被徹底壓瘸,他動彈不得。我弟弟站起身來,喊著後面那個車夫,一個騎著黑馬的男人應聲過來幫忙。

“把他抬到路邊去。”這人建議。我弟弟用空著的那隻手揪住那個可憐鬼的衣領,用力將他往旁邊拖。可他仍然緊緊抓住自己那堆錢,目光兇惡地盯著我弟弟,還用握滿金幣的手不斷敲打我弟弟的胳膊。“快走!快走!”後面的人怒吼道,“讓開!讓開!”

一輛四輪馬車的車轅撞上那個騎馬男子停在身旁的馬車,頓時一片狼藉。我弟弟正抬頭張望,那個死抓金幣的男人扭過頭來,一口咬在我弟弟揪住他衣領的那隻手腕上。隨著一陣劇烈震動,那匹黑馬受到驚嚇逃到路邊,拉車的馬也被牽到邊上。馬蹄差點踩到我弟弟的腳。他松手放開那個可憐鬼,往後一退。隻見那人臉上的神情由憤怒變為恐懼,轉眼間就淹沒在人海之中。我弟弟被擠到後面,又在推搡的人流中穿過道口。他大費周章才得以折返。

他看見埃爾芬斯通小姐捂著眼睛,而有個孩子長得一副人見人愛的模樣,正瞪大雙眼,凝視著一個沾滿塵土的東西。那東西黑乎乎的,在地上一動不動,被滾動的車輪來回碾軋。“我們回去吧!”我弟弟一邊喊,一邊牽著馬駒準備掉頭。“這鬼地方——我們根本過不去。”他嚷道。於是,他們原路返回走瞭一百碼,直到看不見擁擠的人群。當他們經過小路轉彎處時,我弟弟看見那張垂死者的臉。加裡克勛爵躺在女貞樹下的溝渠裡,面無血色,形容枯槁,晶瑩的汗水不斷流淌。車上兩個女人一聲不吭,蜷縮在座位上,渾身顫抖。

途經轉彎處後,我弟弟再次停下腳步。埃爾芬斯通小姐臉色慘白,而她兄嫂則坐在那裡哭泣,傷心得連“喬治”都不再叫喚。我弟弟感到十分害怕,卻不知所措。但剛撤回到原地,他便馬上意識到,必須立刻穿過那個十字路口,事不宜遲。他轉身面朝埃爾芬斯通小姐,頓時堅定起來。

“我們必須走那條路。”他說著再次掉轉馬頭。

此時,這位姑娘再次展現出她的勇氣。為瞭擠回逃亡隊伍中,我弟弟沖進人海,攔住一輛出租馬車。而她乘機趕著馬車從那輛車前越過。就在這時,他們的車輪被一輛貨運馬車絆住,車上的一塊長條木板被硬生生扯裂。轉眼間,他們就被車流所裹挾,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動。我弟弟遭到出租馬車夫的鞭打,臉上和手上都留下血痕。他迅速爬進他們的四輪馬車裡,從埃爾芬斯通小姐手中接過韁繩。

“如果後面那個人使勁推我們,”我弟弟說著,把槍遞給她,“就拿左輪手槍對著他。不!——還是對著他的馬。”

接著,他開始尋找機會穿到馬路的最右邊。可是,一旦他湧入人潮,似乎就變得意念全無,任憑自己成為逃亡大軍的一員,行進在煙塵之中。他們隨著滾滾人流途經奇平巴尼特,待他們終於擠到隊伍另一邊時,已是離城鎮中心近一英裡開外的地方。四周皆是難以名狀的喧鬧和嘈雜。不過,城鎮內外都有不少岔路,或多或少能使人流壓力得以減輕。

他們穿過哈德利向東走。道路兩旁,乃至更遠的地方,都能看到大批民眾在溪流中飲水,還有些人為瞭爭搶水源而大打出手。再往前去,他們望見兩列火車,從東巴尼特附近的山丘上緩緩駛過。它們一前一後,車身上既無任何標記,也無車次序號——車廂裡人滿為患,連火車頭背後的煤堆旁也擠著人——沿著大北方鐵路線行駛。我弟弟估計,他們一定是在倫敦以外的地方上車的,因為極度的恐慌情緒那時已在人群中蔓延,市中心的火車站根本無法發車。

下午剩餘的時間裡,他們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駐足休息,因為這一天驚心動魄的逃亡之旅早已令他們精疲力竭。他們逐漸感到饑餓難耐。夜涼如水,他們誰也不敢睡覺。當天晚上,他們駐地附近的馬路上有許多人匆匆經過。那些人想要逃脫面前未知的危險,繼而朝著我弟弟來時的方向一路遠去。

[54]首席大法官(Lord Chief Justice):英國司法機構和各級法院的首長。

《星際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