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少主用謀入虎穴 猛將勇飲女兒茶

就在吳六一與何志銘在密室計議的時候,輔政大臣鰲拜府的鶴壽堂中幾個人也在搜索枯腸。對面水榭中傢班戲子們在臺旁生瞭火爐,起勁地做戲,大傢都無心去看。隻見戲中人影兒在結瞭冰的池子上晃動,什麼詞兒一句也聽不見。

鰲拜、班佈爾善、訥謨、泰必圖、葛褚哈、濟世,還有穆裡瑪,個個熬得眼圈通紅,但人人毫無倦意。鰲拜自年前稱病,已又是兩月有餘。此刻,正舒適地半躺在榻上,閉目靜聽眾人議論。

在乾清宮動手已經定下來瞭。穆裡瑪、訥謨總掌乾清宮侍衛。康熙日常朝務,幾乎每日必去,確是再適當不過。班佈爾善又提出封閉隆宗、景運二門,斷絕宮內交通的提議,引起瞭大傢的爭論。

穆裡瑪見大夥都不說話,沉不住氣便開口道:“承乾殿的隨值侍衛,都是咱們的人,何必多此一舉,叫老三疑心?”

泰必圖一反往日常態,非常沉著地道:“毓慶宮的情況不明,萬一對方預有準備,我們將怎麼辦?”

“毓慶宮?”葛褚哈道,“那裡隻有一條道通前面景運門,老三敢進去,合乾清宮、承乾殿侍衛包圍起來,困也困死瞭!”

濟世不緊不慢地插瞭一句:“這種事隻可速決,緩一步便成千古之恨。”

“濟世兄說得對,”鰲拜忽然開口道,“所以宮門一定要封,而且要用最得力的人幹這件事。”

“泰必圖大人就很合適。”訥謨道,“你是兵部侍郎,現掌大印,調一哨兵謹守景運門,策應乾清宮,外截勤王侍衛,況且那些禁兵與你都熟,隻消假傳聖命說有人作亂,大傢都會跟著你幹起來。”

“我!”泰必圖微微一震,瞧瞭班佈爾善一眼,笑道,“我怎麼擔得瞭如此大任,九門禁軍多是吳鐵丐的人,他不肯放行,不肯相援也是枉然吶。”

“走到這一步瞭,還想退?”葛褚哈道,“你身後是萬丈深淵!”

“我並不要退,”泰必圖冷冷道,“我說的是實情!”

“好瞭好瞭!”穆裡瑪有些不耐煩,“葛褚哈來堵景運門,成麼?”“好,我來堵!”葛褚哈揚手道,“總不會連一扇大門都關不上!”

葛褚哈追問一句:“那吳鐵丐該由泰侍郎對付瞭吧!”

“中堂十萬銀子,已打發瞭這個乞丐!”班佈爾善臉上泛出一絲笑容,“但姓吳的決非十萬可買,隻能買下一條緩兵之計,買他個慢兵之心還是值得。——也不求他助我,隻要他無備於我,大內之外的事就全可放心瞭。”他用眼風掃瞭一下在座的人,“這怕真要偏勞泰必圖侍郎瞭,你要率兵接管九門提督府,兵權到手,斬瞭鐵丐,策應宮中,那就萬無一失瞭。”

鰲拜坐直瞭身子道:“不去掉這一隱患,辦起事來便有後顧之憂。”他輕咳一聲,接著道,“拔瞭這顆釘子,主權便操在我手,宮裡一時不濟也不打緊。緩急有恃,憑這份功勞便值一個郡王!”

“郡王”兩個字像電流一樣,擊得在座的眾人無不一震。泰必圖不好意思地笑道:“郡王是承受不瞭的。——到時候我以兵部堂官的身份接管瞭這個衙門就是!”

“憑你?”穆裡瑪聽到“郡王”二字,也覺耳熱眼紅,將帽子一摘向幾上一摜道,“那鐵丐眼裡有誰,睬你不睬你都難說呢!”泰必圖卻冷冷一笑頂瞭回來,“穆兄以為我的劍砍不斷人頭麼?”

“世兄!”班佈爾善見穆裡瑪有爭功之心,怕他們鬧起糾紛。忙岔開話,“自然不能叫泰大人空手而去,他當然是以欽差的身份哪!”說著,用手輕捋短須格格地笑起來。

大事議定,眾人都覺松瞭一口氣,猛聽得對岸雲板高響,洞簫聲起,一縷清音直送過來:

天津渡口踟躕……何處覓得玉槎……瓊漿酹輕歌……誘得碧霞落……

班佈爾善側耳細聽,笑道:“這闋《水調歌頭》,我已第三次聽瞭,每次都有新的領略……”

方欲往下說時,門上一個戈什哈跑得氣喘籲籲,滿頭是汗地報道:“稟、稟中堂,聖駕已經到府!”霎時空氣變得像凝結瞭一樣,滿室人驚得臉色焦黃,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帶瞭多少人?”班佈爾善急問道。

“總共五個,不許奴才通報,說是要看看中堂的園子,一邊走一邊說笑。這會兒怕快到西花廳瞭,奴才怕主子沒準備,鬥膽先來告訴一聲兒。”

鰲拜已完全鎮靜下來,笑道:“好快的腿!你們且都回避一下,我去接駕!”

“歪虎呢?”班佈爾善又問道。

“他……他昨兒夜裡出去,還沒……沒回來!”那戈什哈忽然有點狼狽,結結巴巴地說道。

鰲拜和班佈爾善交換瞭一下眼色,和顏悅色地道:“你去侍候著吧!”那戈什哈方退出,班佈爾善一改從容不迫的氣度,失急慌忙地對大傢說:“咱們從這邊去,各從東角門回府!”又對鰲拜耳語幾句,抱起那個毒藥匣子便隨眾人去瞭。

康熙這次造訪鰲府,是經過周密考慮的。他覺得在大動手之前,必須探視一下這位稱病不朝的大臣,制造一種君臣和睦的氣氛。一是可以穩定一下外臣忐忑不安的心情,顯示朝廷的政局穩定,二是可以示恩於中外,更顯鰲拜謀逆之罪,同時也免瞭後世口舌,說他這個天子“不教而誅”。便是吳六一那邊,也須叫他知道當今皇帝並不柔弱。為安全起見,事前又密令魏東亭幾個打探實在,京內禁軍兵勇確無異常動靜。這才簡從輕車,由內務府記檔後,直趨鰲拜府邸,隨身隻帶瞭張萬強和魏東亭、穆子煦、郝老四、犟驢子幾個人。魏東亭仍是老大不放心,幾乎把索尼府裡的親兵全數帶來,化裝成老百姓,散在鰲府周圍。事前,他又讓人將鰲府的歪虎等傢將設計灌醉,這才放心前往。

此刻,康熙興致極好,他頭上戴一頂黑色狐毛冠,身穿藍緞面天馬皮袍,外罩石青江綢面青頦褂,一色的明黃盤龍套扣,顯得精神抖擻,氣宇軒昂。一幹人在園中走走停停,康熙不住地指手畫腳,說這邊假山砌得好,那邊亭子造得沒章法,魏東亭幾個人心裡卻捏著一把汗,隻得口裡應著。

行至鶴壽堂對面水榭旁,臺上的戲演得很熱鬧,《濟公破陣》中的魔怪正在翩舞。抬眼看對岸時,幾個侍候的丫環遠遠侍立在堂外東廊下。隻鰲拜一人,穿著駝色綿袍,外套青緞馬褂,足蹬皂靴,蹺著二郎腿半依竹椅看得入神,竟似沒有看見康熙一行。魏東亭欲招呼時,康熙一扯袖子止住瞭他,繞過池子徑向鰲拜走去。

“相公安樂!”康熙忽然在背後說道。

鰲拜猛地一驚,回頭見是康熙,一翻身起來,伏地叩頭道:“老臣不知聖駕光臨,未及迎候,望乞恕罪!”

“卿何罪之有!”康熙笑著扶他起來:“身子好些嗎?”

鰲拜揮手止住瞭戲臺上的演奏,笑回道:“用瞭皇上賜的藥,已是大見功效。”一邊伸手將康熙向鶴壽堂裡讓。

魏東亭見狀,搶前幾步先進入堂內,細細打量裡頭的陳設。堂內的陳設也不甚豪華,靠墻一溜兒俱是楠木書架,大廳當中隻擺一張檀木長幾,周圍散放著幾張椅子,隻門後不顯眼處放有一人來高的鍍金自鳴鐘,算是室內最氣派的奢侈品。迎門放著一張大木榻,鋪著大紅猩猩氈,兩頭壓著兩個泥金紅繡氈枕,可依可靠、可坐可躺,無論何種姿勢,都可看到對面水榭的全景。魏東亭暗道:“這老兒真會享福!”眼風掃處,卻見西邊枕下有些異樣,疾步上前用手一摸,覺得有個硬硬的物件,抽出一看,卻是一把冷颼颼、亮閃閃、寒氣逼人的潑風長刀!

恰好鰲拜、康熙二人聯袂而入,見魏東亭手握長刀站在榻前,不禁驚呆瞭。穆子煦三個人倒吸一口涼氣,一齊將手伸向腰刀,目視鰲拜!

“中堂!”魏東亭手擎寶刀,望著令人膽寒的鋒芒問道:“這……這是何意?”

鰲拜並不驚慌,隻苦笑道:“若是皇上預先知會,要駕幸奴才府邸,僅此一條,也就盡夠治滅門之罪的瞭。”

康熙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小魏子,你是個漢蠻子,哪裡知道我們的規矩!我們滿洲人刀不離身,身不離刀。——入關以來很少有人能像鰲中堂這樣遵從祖制,朕正欲下詔切責呢——還不快收起!”

魏東亭將信將疑,取出刀鞘合上,掛在靠近自己的書架釕铞上,這才驚魂初定,笑道:“我還想著中堂大人不想叫爺和我們兄弟回去瞭呢!”

“有你這個趙子龍,就別怕我的黃鶴樓。”鰲拜解嘲地笑笑,又道,“自患頭風病以來,如有鬼神,驚悸不安,夜中苦不能眠。還是我的一個筆帖式教我這麼個鎮魔的方子,置刀於枕下以壓邪。說也奇怪,倒是挺靈驗的。”魏東亭也笑道:“怕是中堂一生殺人太多之故。”眾人聽瞭一笑而罷。

康熙順勢便坐瞭榻的西頭。憑鰲拜如何桀驁不馴,此時他尚要裝出彬彬有禮,便自在下頭一張椅上坐定,叫道:“素秋!”

史鑒梅答應一聲,姍姍而入,給鰲拜道瞭萬福,驚異地抬頭看瞭一眼上頭坐的康熙,也蹲身施瞭一禮,垂手侍立待命。鰲拜吩咐:“看茶來!”鑒梅忙躬身道:“是!”抬腳便走。

“不用瞭!”坐在上首榻上的康熙開瞭口,“我和你主子議一件事便去。況他在病中,我也在用藥,不宜吃茶。”

鑒梅看瞭看鰲拜,並無收回成命之意,笑著蹲瞭身子打個萬福,仍去瞭。康熙望著她的背影笑道:“連朕的話都不聽,好厲害!”

鰲拜笑道:“臣以軍法治傢,她豈敢違命?再說她也不知您就是皇上啊!”

康熙默謀一陣,說道:“朕來你府上,一來是瞧瞧貴恙,二是與你議一下,西海灣子失火燒瞭禦亭的事,巡防衙門的馮明君是有錯的,朕以為降旨申飭一下也就夠瞭,何必一定要降調呢?”

“西海子乃禦苑重地,宮禁森嚴,竟然出瞭這等事,不但馮明君,就是老臣也難辭其咎,豈可擅自寬宥?”

“懲戒是可以的,”康熙堅持道,“罪不當重罰,重罰瞭,不能服其心。為此叫他出缺是過分瞭些,朕以為罰俸半年也就足瞭。”

“八十兩銀子,”鰲拜笑道,“那叫什麼懲戒!我朝奠基未久,無論獎懲,俱要從嚴,方能教他於後世。對馮明君臣不讓他出缺,調他做個九門提督也就足瞭。”

“哦……”康熙問道,“現任九門提督是……”他好似一時想不起來。

“吳六一!”鰲拜心裡暗笑,將身子稍稍前傾,答道,“太宗時就是有名的虎將,隻可惜有人告他在南陽時,曾與前明唐王有什麼瓜葛,所以委屈至今。”

“這等捕風捉影之言,也竟有人相信!”康熙心裡不由嘆息一聲。

“所以臣以為這個職位實在委屈瞭他,擬將吳六一調到兵部暫任侍郎。他出的缺由馮明君補上。”

這番話的確是無懈可擊。康熙手裡捻著朝珠沉吟不語,遠遠見鑒梅端瞭茶來,便起身道:“這又不是什麼急事,你先叫他們草一份詔書,朕再參酌吧。你今兒個也勞乏瞭,過幾日再議。”說著便欲起身,“今兒還要隨太皇太後去鐘粹宮拜佛呢!”

鰲拜忙起身道:“還早呢!拈香要到戌時,皇上輕易不來,今日一到,滿門榮耀,哪能連茶都不用一口?”見鑒梅已經進來,便道,“素秋,這便是當今萬歲爺,還不趕快奉茶!”

鑒梅見說,急忙跪下,雙手將托盤舉到頭頂上,膝行近前說道:“奴才方才不知是萬歲爺駕到,這裡再請金安!請用茶!”

“罷瞭,”康熙道,一邊伸手從上面端起茶來,“不過朕這幾日正在用藥,忌茶。美意難卻,朕觀賞一番也罷瞭。”

“不妨事,”鰲拜道,“聖上雖極尊極貴,隻怕也未曾嘗過這個茶。”他似乎不在意地端起其中一杯,呷瞭一口道,“此茶名曰‘女兒茶’——”康熙方聽一句,失聲笑道:“女兒茶有什麼稀罕的,明兒叫張萬強送一擔來賞你!”

“——又名‘閨貞茶’。”鰲拜又補上一句,“是從杭州君山上采來的。春茶吐尖時,由閨中未聘之女,清晨冒露踏霜,選取上等尖旗數片,采得之後噙於口中。隻有佳婿嬌客初登嶽傢之門才能嘗嘗。餘者連見也難得一見。臣先時督師江南,出重金數千兩,僅得二斤有餘,大內到何處尋得一擔來賜臣!”

鰲拜講得煞有介事,鶴壽堂中眾人聽瞭無不咋舌。

“真是聞所未聞!”康熙笑道,端起杯來仔細端詳,疑惑道:“也不見得如你說的那樣!”

鰲拜哈哈大笑:“虧你做瞭皇上,竟不會吃茶!——此茶與常茶不同:一遍沖下味淡明潔,二遍清香色鬱,三遍沖下旗開葉展、紅雲漫杯。再飲第四遍也就無趣瞭。”一邊興致勃勃地說著,一邊品嘗手中的茶。連穆子煦一幹粗人也聽得目瞪口呆。

康熙尚在猶疑,這杯茶吃還是不吃?卻見魏東亭笑吟吟地上來請安道:“閨茶無丈夫,奴才無妻室,求主子將這茶賞賜奴才飲瞭吧!”康熙笑道:“也罷。”魏東亭單膝跪地,雙手接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笑道:“也不用二遍三遍地沖瞭!”

“好!”鰲拜不無感慨地道,“魏大人可謂快人快性!倒不怕吃瞭女兒茶,五更見羅剎!”魏東亭笑道:“中堂大人尚且不怕,我魏某有何懼哉!”

康熙抬頭看瞭看天色,道:“時候不早瞭,咱們回去吧,省得太皇太後惦記著。”

“也好!”鰲拜正色道,“聖上今日駕幸奴才府,真是蓬蓽生輝,奴才的沉疴竟也痊愈瞭。這都是皇上恩澤所致,再過數日,奴才當入朝視事,再謝聖上的隆恩!”

康熙也欠身說道:“先帝所遺四位輔政大臣,眼下隻有你一人得用,且安心養病,善自珍重。”說完,康熙便帶著五個人揚長而去。

《康熙大帝1:奪宮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