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傍晚時分,莊虎臣辦完事回到榮寶齋,雲生湊過去:“掌櫃的,額大人找您好幾回瞭。”

莊虎臣有些意外:“他找我?”

“今兒個等瞭您一下午,讓我務必告訴您一聲兒。”雲生撇著嘴,“額大人那個落魄呦,就甭提瞭。”

“不至於吧?”莊虎臣半信半疑。

“沒準兒就是找您借錢吃飯呢。”

“額大人會到這份兒上?”莊虎臣還是不大相信。

“我瞧著,懸!”雲生十分肯定。

沉默瞭片刻,莊虎臣說道:“要是這樣兒,過兩天等我忙過這茬兒,你跑一趟,到額大人府上告訴他,我在鴻興樓請他吃飯。”

“還額大人府?那宅子賣啦,眼下額大人住在南橫街兒的一大雜院裡。”

莊虎臣吃瞭一驚:“喲,這可真沒想到。”

幾天以後,接到莊虎臣的口信兒,額爾慶尼早早地就到鴻興樓的門口等上瞭,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舊長衫,佝僂著腰,目光呆滯,胳肢窩裡還夾著一個卷軸。莊虎臣從遠處走過來,額爾慶尼迎上去:“莊掌櫃的,您可來瞭。”

莊虎臣一怔,竟沒有立刻認出額爾慶尼來:“呦,額大人,您怎麼成這樣兒瞭?”

額爾慶尼長嘆一聲:“唉!”

“走,咱們邊吃邊聊。”

二人進瞭鴻興樓,在一個角落裡坐定,堂倌走過來:“二位先生,您來點兒什麼?”

莊虎臣不假思索:“泥裹灶膛子雞、清炒鱔絲兒,這得加香菜末兒,再來一個炒三香菜。”莊虎臣問額爾慶尼:“您還添點兒什麼?”

額爾慶尼搖頭:“不添瞭,這就夠瞭。”

堂倌又給唱瞭一遍莊虎臣點的菜,轉身離去。額爾慶尼的眼圈兒紅瞭:“莊掌櫃的,就是您沒忘瞭我,現如今,我是叫天天不語,叫地地不應,樹倒猢猻散哪!”

“您這是怎麼啦?”

“想不到哇,大清國,說完就完啦!”

莊虎臣試探著問:“大清國完瞭,您也不至於這樣兒吧?”

“我被七姨太騙啦。”

“您一直待她不錯啊,她怎麼把您騙瞭?”

額爾慶尼又是長嘆一聲:“唉!大清國一完,這就沒瞭進項兒瞭……”話說到一半,堂倌端上菜來,額爾慶尼抑制不住美食的誘惑:“莊掌櫃的,我就不客氣瞭啊。”

話音未落,一筷子清炒鱔魚絲已經塞進嘴裡,他盡情地咀嚼著,還陶醉地閉上瞭眼睛。

“您怎麼就讓人騙瞭?”莊虎臣還等著聽下文呢。

額爾慶尼緊著吃瞭幾口,這才騰出嘴來:“傢裡沒瞭進項兒,就隻有賣東西瞭。”

“您府上那些東西,可是夠賣上一陣子的。”這點莊虎臣心裡有數。

“要不是七姨太使瞭壞,我哪兒能夠到這份兒上啊?東西賣來賣去,我那大宅子的房契就讓她弄到手瞭,她勾著我原來的那個貼身侍從三郎,愣是偷偷摸摸地把宅子賣啦。”

“不是您自個兒賣的呀?”莊虎臣滿臉驚訝。

額爾慶尼的眼睛沒有離開桌子上的菜:“要知道是這樣兒,還不如我自個兒賣瞭呢。”

“那麼大的一個宅子,賣瞭沒分您點兒錢?”

“賣的時候,我連影兒也不知道哇!賣完瞭,拿著銀票,還帶著不少值錢的東西,人就跑啦!”額爾慶尼的眼圈兒又紅瞭。

“呦,這可真是的!”莊虎臣是萬萬沒想到。

“莊掌櫃的,我不是告訴您瞭嗎,樹倒猢猻散哪!除瞭這倆不是東西的,傢裡傢外的人,也是偷的偷、拿的拿,眼瞧著值錢的東西就越來越少瞭。”額爾慶尼的眼淚流瞭下來。

莊虎臣勸慰著:“您可別價,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

“我這是青山不在啦,還柴火呢?哼,想都甭想!”說著,額爾慶尼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卷軸,給莊虎臣展開,“莊掌櫃的,這可是件好東西,要是您喜歡我就讓給您瞭,怎麼樣?”

莊虎臣仔細看著卷軸:“沈周的《歲暮高山圖》,畫是好畫,不過……”莊虎臣欲言又止。

“您說,不礙事的。”

莊虎臣有些歉意:“我那鋪子不收名人字畫,沒這項業務。”

額爾慶尼失望瞭,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兒:“莊掌櫃的,跟您實說瞭吧,眼下,除瞭您還瞧得起我,還能跟從前似的請我在鴻興樓吃飯,別的親朋故舊,都遠遠兒地躲著瞭。”額爾慶尼的眼淚又流下來。

“您可別價。”

“唉!這畫要是您收不瞭,我給誰去呀?我這倆眼兒一抹黑,讓人騙怕啦!”額爾慶尼把畫卷起來,“回頭兒又是一文不值二文的,白扔啦!”

看著額爾慶尼可憐兮兮的樣子,莊虎臣心中不落忍:“額大人,我不是也沒說死嘛,您要是信得過,就先把畫給我,我拿回去琢磨琢磨。”

額爾慶尼趕緊遞過來:“信得過,信得過。”畫有瞭著落,額爾慶尼又把註意力轉移到吃上瞭:“鴻興樓的泥裹灶膛子雞,您還甭說,味兒就是地道兒,在北京可是獨一份兒啊……”

額爾慶尼的畫展開在榮寶齋後院北屋的條案上,張喜兒和王仁山圍在桌子旁聚精會神地看著,莊虎臣坐在一旁,他問張喜兒:“你覺著怎麼樣?”

“我瞧著不錯,可是,掌櫃的,我可看不出門道兒來。”

“要是你沒上手就能看出門道兒來,還不成精啦?”莊虎臣又問王仁山:“你呢,仁山?”

“我看是沈周的真跡,您瞧,這是沈周獨有的‘短條皴’,起筆、收筆不裹鋒,雖說皴筆的層次不算多,可斫得好。”

莊虎臣頗為意外:“你懂畫?以前沒聽你提過呀?”

王仁山一笑:“我爹喜歡字畫,也好畫幾筆,我也就是學瞭點兒皮毛,不過,您也別聽我的,這畫還得找懂的人掌掌眼。”

“那是。”莊虎臣點頭。

“掌櫃的,這陣子老有人上鋪子來,問收不收字畫。”張喜兒給莊虎臣續上茶。

“我也琢磨這事兒呢,做買賣,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咱榮寶齋雖說一直是傢南紙店,可眼下風頭兒變瞭,咱們也得跟著風頭兒走。”

王仁山思忖著:“您的意思是,咱們增加新業務?”

“對,眼下正是收名人字畫的好時候,大清國沒瞭,這陣子,宮裡頭的東西開始向外流瞭,前朝的王公大臣,像額大人這樣兒的,沒瞭進項兒,往後都得靠賣東西過日子。”

張喜兒想瞭想:“咱收古玩不是來錢更快嗎?”

莊虎臣搖頭:“不成,古玩這行兒水太深,弄不好就翻船。”

“那名人字畫就不翻船啦?”

“名人字畫我好歹有點兒底兒,但先別指望這個發大財,有人送來,撞就撞上瞭,價錢高的、瞧不準的,都不要。”

張喜兒皺著眉頭:“咱鋪子裡,除瞭您和仁山懂一些,我和夥計們都不懂,這怎麼辦呢?”

莊虎臣喝瞭口茶:“做這個,心態要好才成,從明兒個起,我先把跟名人字畫有關的一些個東西,陸續教給你們。”

下午,莊虎臣拿著卷軸來到瞭貝子府,徐連春打開大門,見是莊虎臣,他眼珠子一轉,立刻點頭哈腰的,顯得分外殷勤:“呦,莊掌櫃的,您可是稀客,快裡邊兒請。”徐連春把莊虎臣讓進瞭書房:“莊掌櫃的,您先坐會兒,我這就給您請貝子爺去。”

院子裡,用人端著茶往書房走,徐連春走過去,揭開茶壺的蓋瞧瞭瞧,吩咐道:“換好茶去。”

“徐管傢,來的也不是什麼大人物,不就是榮寶齋的掌櫃嗎?”用人不以為然。

徐連春的眼睛一瞪,小聲罵道:“你懂個屁!眼下,榮寶齋的掌櫃就是咱府裡的財神,快去,手腳麻利點兒。”

貝子爺熱情地走進來:“莊掌櫃的,咱們可老沒見瞭!”

莊虎臣站起身:“貝子爺,您的身子骨兒還是那麼硬朗。”

“嗨,沒心沒肺,瞎混吧!莊掌櫃的,你坐。”貝子爺在莊虎臣對面坐下。

莊虎臣問道:“這些日子,您都忙乎什麼呢?”

“忙乎什麼?大清國都完瞭,我還有什麼可忙乎的?”貝子爺一臉的無奈。

“那也不能一天到晚就閑坐著吧?”

“嗨,在傢裡逗逗鳥兒,煩瞭,出去聽個戲,可不就這些嗎,還能有什麼新鮮的?”

莊虎臣心中暗喜,他不動聲色:“貝子爺,您打小兒在宮裡出來進去的,還有您那各府的親戚傢裡,名人字畫可是沒少瞧吧?”

貝子爺點頭:“是沒少瞧,您還真別說,年輕的時候我可是正經迷過一陣子,沒少下功夫。”

“那眼下呢?”

貝子爺湊近瞭莊虎臣,壓低瞭聲音:“正坐吃山空呢,誰還有心思弄那個呀!”

莊虎臣把額爾慶尼的畫展開:“您給掌掌眼?”

貝子爺饒有興趣地看著:“沈周的《歲暮高山圖》,這畫我見過,最早是我那發小兒額爾慶尼在山西按察使司按察使的任上,山西巡撫祝壽的時候送給他的,他送沒送人我就不知道瞭,哎,莊掌櫃的,怎麼到您手裡瞭?”

“怎麼到我手裡就不跟您多說瞭,您覺著,值多少銀子?”

貝子爺迷惑不解:“幹嗎呀?”

“有人要賣,我拿不準是真的還是蒙事的,請您給掌掌眼。”

貝子爺仔細看瞭看:“是真跡,沒錯兒。”

莊虎臣反問道:“您怎麼就那麼肯定,它不是假的呢?”

貝子爺把畫掛在墻上,向後退瞭幾步:“沈周的暈染,渾然天成,毫無做作之氣,整幅作品妙韻生動又幹凈爽朗,大手筆啊!想仿沈周的畫可不那麼容易。”

“要是作假的人,把沈周的絕活兒都學到手瞭呢?”

貝子爺笑瞭:“莊掌櫃的,那這作假的人就可以自成一傢,不必費盡心機仿沈周瞭。咱們中國畫講究筆法,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執筆、下筆的習慣,這執筆的高低、立斜,下筆的輕、重、緩、急,再有,是懸肘還是懸臂,手腕的位置在哪兒,畫和頓出來的點、線可是大不一樣。”

莊虎臣頻頻點點頭。

貝子爺繼續說道:“自成一派的畫傢,他們的筆法特點,都是經過多年的積累慢慢形成的,這裡面熔鑄著畫傢的氣質和個性,這是學不來的,作假的人刻意去臨摹,玩好瞭頂多鬧個形似,達不到神似。”

莊虎臣很是欽佩:“貝子爺,我算找對人瞭,您的眼裡可是不揉沙子,真的假的一瞧就知道。”

貝子爺擺手:“可別這麼說,這裡的門道兒也多著呢,我不過是真跡見得多瞭,相對而言就比較容易辨出真偽。”

莊虎臣攤牌瞭:“貝子爺,我今兒來是想跟您商量件事兒,往後,榮寶齋得著什麼好字畫就拿過來請您瞧瞧,辨個真假,不妨礙您玩鳥兒聽戲,給您多少酬勞合適,您先開個價兒。”

“這個……您跟徐管傢商量去吧。”貝子爺痛快地答應瞭。

慧遠閣裡,宋懷仁正在仔細端詳一幅畫,陳福慶從後門踱進來,坐在太師椅上,不緊不慢地說道:“懷仁哪,昨兒晚上我跟金先生談妥瞭,他答應幫咱的忙兒。”

宋懷仁聽罷,喜上眉梢,他殷勤地給陳福慶沏上茶:“金先生是中國畫學研究會的會長,隻要他肯幫忙把那些畫傢的線兒給咱搭上,餘下的,您就好兒吧!”

陳福慶半信半疑:“也別高興得太早瞭,那些畫畫的,我瞧著一個兒個兒的脾氣都大著呢,哪那麼好擺弄啊?”

“咱幹嗎擺弄人傢啊?他還當他的大爺,咱們是幫他賣畫,中間抽頭兒,大錢他賺,這叫互利,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陳福慶一扭頭,看見李默雲走進瞭榮寶齋,心不在焉地嘀咕瞭一句:“兩全其美……”

宋懷仁順著陳福慶的目光望過去,隨口說道:“這傢夥又打上榮寶齋的主意瞭。”

陳福慶警覺起來:“你認識他?”

“不、不,我不認識。”宋懷仁趕緊否認。

陳福慶心裡全明白瞭,他把手裡的茶碗放下,審視著宋懷仁:“懷仁,李默雲的底兒我都清楚,你在茂源齋的時候怎麼著我不管,在我慧遠閣可不能來這個。”

宋懷仁意識到剛才說走瞭嘴,他畢恭畢敬地回答:“知道。”

“我看,聯絡畫傢的事兒先放一放,我這兒有筆現成兒的買賣,過兩天你到徽州跑一趟。”陳福慶改瞭主意。

宋懷仁的眉頭皺起來:“大夥計,這剛有點兒眉目,我看還是盡早做起來好。”

“著什麼急呀,又沒人跟你爭跟你搶的,以後再說吧。”陳福慶站起身,走瞭。

宋懷仁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罵道:笨蛋,傻死算!

李默雲三十來歲,其人來歷不明,就仿佛是隨風吹來的一粒草籽,不知從哪天開始就在琉璃廠生根發芽,倒騰起瞭古玩字畫。他個頭兒很高,極瘦,穿著件淺灰色的長衫,腋下夾著一個卷軸,像影子一般飄進瞭榮寶齋。

雲生迎上去:“先生,您要點兒什麼?”

李默雲並不搭理雲生,而是直奔掛著名人字畫的西墻走過去,雲生隻好尾隨在他身後。過瞭約莫一袋煙的工夫,李默雲仔細地看完每一幅畫,遺憾地搖搖頭,托著長腔,慢條斯理地問道:“榮寶齋也是傢大鋪子,號稱也做名人字畫,怎麼沒見著好東西呀?”

這話雲生可不愛聽,但他還是耐著性子應承:“在您眼裡什麼才算好東西?要是覺得這兒掛的都不喜歡,我還可以帶您到裡邊兒瞧瞧。”

“走,那就裡邊兒瞧瞧。”

雲生把李默雲帶到瞭榮寶齋後院的東屋,叫來瞭張喜兒。張喜兒請他坐下,客氣地問道:“先生,您是想要幅字兒呢,還是要畫?喜歡誰的?”

李默雲把腋下夾著的卷軸放在桌子上:“您就是大夥計張喜兒?”

張喜兒點頭:“我是。”

“那我算找對人瞭。”他環顧左右,壓低瞭聲音,“您……說話算數?”

“您想要誰的字畫我賣給您,我收錢您拿走字畫,這跟說話算不算數有關系嗎?”張喜兒的口氣變瞭。

李默雲並不在意,他套著近乎:“我明白瞭,敢情榮寶齋的規矩跟慧遠閣不一樣,不過,大夥計,我瞧著您是個老實人,我就是願意跟老實人打交道,咱倆做筆買賣怎麼樣?”

“您……什麼意思?”張喜兒滿臉狐疑。

李默雲把卷軸打開:“這幅畫,您瞧瞧。”

張喜兒反應過來:“您這是要賣畫?早說呀。”

李默雲又壓低瞭聲音:“大夥計費心把它賣個好價錢,我會單給您好處,我跟琉璃廠的鋪子都這麼辦。”

“這個……”

李默雲湊近瞭張喜兒:“我手裡有不少好東西,跟您這麼說吧,要是您願意,咱們借著榮寶齋的名聲自個兒折騰,錢可是大把地賺,慧遠閣的陳大夥計就沒少撈,人不得外財不富,馬不吃夜草不肥,就您在榮寶齋掙的那點兒辛苦錢,哪輩子才能發大財呀?”

張喜兒不置可否。

李默雲收起卷軸:“您好好琢磨琢磨,想明白瞭就來找我。”他把一張名片留在瞭桌子上。

民國初年是個動蕩的時代,正當琉璃廠上的各傢鋪子使出渾身解數琢磨賺錢的新門道時,1917年6月14日,長江巡閱使張勛率領五千“辮子軍”進入北京,黎元洪大總統被迫下令解散國會,7月1日,“辮子軍”控制瞭通往紫禁城的道路及電信局、車站等一些重要場所和設施,張勛通電全國各省,宣佈已“奏請皇上復辟”,要求各省即刻“遵用正朔,懸掛龍旗”。

京城的旗人得知這個消息,立即歡呼雀躍,奔走相告。額爾慶尼更是淚流滿面,他擊磬焚香,對著紫禁城的方向長跪不起:“皇上啊皇上,您終於回來啦……”而更多的人對小皇上忽然又回到瞭龍椅上感到驚詫。

那天上午,一隊“辮子軍”在琉璃廠快馬駛過,夥計們紛紛從鋪子裡出來看熱鬧,陳福慶緊走幾步趕上前面的莊虎臣:“嘿,莊掌櫃的,新鮮瞭,皇上都沒瞭好幾年瞭,怎麼又出來梳著辮子的官軍瞭?這算哪一出啊?”

莊虎臣搖瞭搖頭,沒答話,他急匆匆地向榮寶齋走去。進瞭鋪子,莊虎臣皺著眉頭吩咐雲生:“趕緊到後頭找辮子去。”

雲生以為自個兒聽錯瞭,他瞪大瞭眼睛:“掌櫃的,您說什麼呢?”

“我讓你到後頭找辮子去!”莊虎臣不耐煩地重復瞭一遍。

“這上哪兒找去呀?早沒瞭。”雲生轉念一想,“您要辮子幹嗎呀?”

莊虎臣坐下:“昨兒個皇上又給請回來瞭,改民國六年為宣統九年,黃龍旗又掛上瞭,沒辮子哪兒成啊。”

“這不是給咱們出難題嗎?”雲生噘起瞭嘴。

莊虎臣正在想主意,張喜兒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掌櫃的,不好瞭,額大人領著辮子兵奔咱們這兒來瞭。”

“啊?額大人又抖起來瞭?那得趕緊準備準備。”莊虎臣帶著眾人七手八腳地忙乎開瞭。

不大一會兒,一隊辮子兵簇擁著額爾慶尼和張勛在榮寶齋的門口下瞭馬,張勛看瞭一眼門楣上高懸著的匾,走進瞭榮寶齋。

莊虎臣的腦袋後面拖著一條臨時用麻繩編的假辮子慌忙迎上去:“大人請。”

張勛在鋪子裡四處看著:“聽說,皇上以前使的禦筆、龍墨都是從榮寶齋進的?”

莊虎臣點頭:“沒錯,您……想用點兒什麼?”

“我不用什麼,是給皇上用,還照老規矩辦,馬上派人送到宮裡。”

“是,大人。”莊虎臣恭敬地答道。

額爾慶尼湊近瞭莊虎臣:“張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兒,皇上剛回宮裡,各項事務還沒落聽,張大人就張羅上瞭,一看,沒有禦筆、龍墨,這哪兒成啊?可不能壞瞭規矩,這麼著,張大人親自就過來瞭。”

張勛在鋪子裡轉瞭一圈,臨走的時候發現瞭莊虎臣腦袋後面拖著的假辮子,他伸手抻下來:“掌櫃的,你這辮子……”

“臨時湊合湊合。”莊虎臣很是尷尬。

張勛把假辮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語詞嚴厲:“辮子湊合湊合也就罷瞭,本官不追究你,可皇上的禦用品你可不能湊合,不然,後果你是清楚的。”

莊虎臣的臉上冒出瞭冷汗:“不敢,不敢,額大人做證,榮寶齋賣的就是這塊牌子。”

沒過幾天,莊虎臣就按照老規矩把皇上禦用的文房用品趕制出來,如數送進瞭宮裡。他心裡還盤算著:這下可好瞭,和宮裡的買賣又接上瞭,往後榮寶齋的生意又能紅火起來……可誰承想,事情的發展並不像莊虎臣想的那樣簡單。7月12日,莊虎臣正走在前門大街上,忽然身後傳來密集的槍聲,他趕緊閃身躥到旁邊一傢飯莊的臺階上,隻見一隊辮子兵倉皇逃竄,後面不遠處,政府軍的騎兵追趕上來,辮子兵落到地上的黃龍旗被政府軍的騎兵任意踐踏著,路上飛揚起漫天的塵埃……莊虎臣一時目瞪口呆,半晌沒醒過味兒來。

馬路對面二樓的一個茶館裡,額爾慶尼垂頭喪氣:“唉,好日子還沒開始呢,又沒瞭!”

貝子爺苦著臉:“咱沒那造化,也就甭惦記瞭。”貝子爺一扭頭,發現瞭莊虎臣:“哎,那不是榮寶齋的莊掌櫃嗎?”

貝子爺剛要探出頭去打招呼,被額爾慶尼攔下瞭:“您千萬別叫他,我還帶著張勛去瞭趟榮寶齋,給皇上弄瞭不少上好的文房用品,連銀子也沒給,說是先欠著,這下全褶子瞭,唉,往後可怎麼見人呢。我對不住莊掌櫃的呀……”額爾慶尼捶胸頓足,聲淚俱下。

張幼林一直密切關註著局勢的變化,果然不出他之所料,皇上復辟的鬧劇隻上演瞭十二天就草草收場瞭,日子又恢復到從前的狀態,就跟沒發生過一樣。不過,經歷瞭這個變故,莊虎臣一下子蒼老瞭許多,腰也佝僂起來。張幼林心裡明白,這個打擊對師父而言是十分沉重的,他在琉璃廠經商幾十年瞭,還沒這麼大筆地賠過銀子,所以,這天晌午吃過飯,張幼林特意到鋪子裡去跟莊虎臣聊天,給他寬寬心。

張幼林逛進榮寶齋後院的北屋,他詫異地看著莊虎臣:“師父,您這假辮子還留著呢?”

莊虎臣神色不安:“幼林,我這心裡頭後怕,要是皇上哪天再回來呢?”

“沒有的事兒,張勛不就才鬧騰瞭十二天嗎?誰也不能逆歷史的潮流而行。”張幼林在莊虎臣的對面坐下。

“但願吧,你說,給宮裡送的那批東西,銀子還收得回來嗎?”莊虎臣心裡一直琢磨這事。

“您找誰要去呀?額爾慶尼能出得起這筆錢?段祺瑞帶著兵又打回來的時候,張勛躲到瞭荷蘭使館,現在早不知去向瞭。”

“那就沒人抓他嗎?”莊虎臣還心存一線希望。

“據說,張勛的原配夫人曹氏對張勛熱心恢復帝制很有看法,但曹氏管不住張勛,她知道這麼鬧下去沒有好下場,就派靠得住的人帶著三十萬兩銀票到廣州拜見瞭孫中山先生,一方面以此舉支持國民革命,另一方面也為張勛鋌而走險的行為表示歉意,給張傢的子孫留條後路。”

莊虎臣搖頭:“怪不得沒人追究瞭,唉,還是開鋪子的倒黴,咱招誰惹誰瞭?這不成瞭一筆瞎賬瞭?”

“師父,您別太往心裡去,做買賣哪兒有不賠的?誰讓咱趕上瞭?您趁早兒把這事兒忘瞭吧。”張幼林寬慰著。

莊虎臣苦著臉:“幼林,我可沒你那麼想得開,好幾百兩銀子就這麼白白扔瞭?”他仰天長嘆:“唉!這口氣我咽不下去呀……”

張幼林給莊虎臣續上茶:“師父,算瞭吧,銀子已經扔瞭,您心疼也沒用,改朝換代就是這樣,誰也主宰不瞭自己的命運,連那宣統小皇帝都如是,更何況我們這些平頭百姓瞭?我看哪,榮寶齋的危機才剛剛開始,有什麼辦法?剛過瞭一個坎兒,眼前又來一個,就這樣一個一個地過,這就是人生啊!”

那一天,師徒倆一直聊瞭很久,直到掌燈時分,張幼林才起身離去。

宋懷仁是個精明人,自從琢磨著要做字畫生意以來,他就和李默雲打得火熱,而李默雲也確實需要像宋懷仁這樣的幫手,兩人心照不宣,經常湊在一起喝酒聊天,推杯換盞之中該辦的也就都辦瞭。

那天中午,李默雲把宋懷仁約到瞭南城的一傢小酒館裡,三杯酒下肚之後,李默雲皺起瞭眉頭:“你說邪門不邪門?榮寶齋那大夥計一直就沒來找我,我就納悶瞭,這世界上還真有見著銀子不眼兒熱的?”

宋懷仁夾瞭一片醬牛肉塞進嘴裡:“別著急呀,他這是吊著你呢,你當誰都跟陳福慶似的,一下兒就上鉤?”

“懷仁,你這麼瞧不上陳福慶,那幹嗎要到慧遠閣去?”

宋懷仁若有所思:“慧遠閣?那不過是我的一塊跳板罷瞭。咱不說這個,大哥,你約我出來,有什麼事兒?”

李默雲表情神秘,他壓低瞭聲音:“我琢磨瞭好些日子,又找到瞭一條發財的道兒。”他趴在宋懷仁的耳邊耳語瞭一陣子,宋懷仁的臉上露出瞭壞笑。李默雲給宋懷仁倒上酒:“老弟,隻要有你配合,這事兒準成,來,再喝一杯。”

宋懷仁拿起酒杯:“千萬別讓陳福慶知道咱倆的關系,他賊心眼兒多著呢,老防著我。”

“我要是陳福慶也得防著你這小子,誰讓你腦子轉得快呢。放心吧,這點兒貓膩我全明白。”李默雲轉念一想,“不過,陳福慶要是老防著你,這事兒也不好辦。”

沉默瞭片刻,宋懷仁的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要不然,咱們打榮寶齋的主意?”

李默雲琢磨瞭一下,點點頭:“也行,管他是誰,隻要撈到銀子就成。”

兩人碰杯,宋懷仁一飲而盡:“這就好辦瞭,等我找機會吧。”

和李默雲喝完瞭酒,宋懷仁趕回瞭琉璃廠。快到慧遠閣的門口瞭,宋懷仁迎面看見莊虎臣踉踉蹌蹌,走路的姿勢不大對頭,他正盤算著莊掌櫃的是不是在哪兒喝多瞭,要不要過去攙扶,隻聽見“撲通”一聲,莊虎臣一頭栽倒在地上。宋懷仁趕緊搶上幾步,在路人的幫助下,背起莊虎臣向榮寶齋走去。

眾人七手八腳在榮寶齋後院的北屋臨時搭起個鋪,宋懷仁把莊虎臣放到鋪上,雲生跑著去請來瞭嶽大夫。

莊虎臣雙目緊閉,已經昏迷,嶽明春號瞭脈,什麼也沒說,他開瞭方子讓夥計去抓藥,又給莊虎臣針灸,直到太陽偏西,莊虎臣慢慢地蘇醒過來,他才起身離去。

張幼林送嶽明春出來,一個勁兒道謝:“嶽大夫,謝謝您,給您添麻煩瞭……”

“張先生,您老是這麼客氣,莊掌櫃的,怎麼說呢,”嶽明春沉吟瞭片刻,“他這病是從一口悶氣上得的,憋在心裡老下不去,時間長瞭就窩出病來瞭。”

張幼林心裡清楚,都是那幾百兩銀子鬧的,唉,師父怎麼就那麼想不開呢。他焦急地問:“莊掌櫃得休息多長時間?”

嶽明春看著他:“您是榮寶齋的東傢,我也就不瞞著您瞭,他能醒過來,這一關就算過去瞭,但很難恢復到從前那樣兒瞭,體力和精力都會大打折扣,榮寶齋這麼大的鋪子,怕是支應不瞭瞭。”

張幼林聽完嶽明春的話,就仿佛頭上挨瞭一悶棍,半天沒緩過勁兒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李氏聽說莊虎臣病瞭,一時急火攻心,加上外感風寒,竟也一病不起。眼看著母親一天比一天虛弱,張幼林和何佳碧都心急如焚。張李氏自知時日不多瞭,一直念叨著還有兩件大事沒有辦,這兩件事不辦,她死不瞑目。

張幼林和何佳碧左思右想,隻猜出瞭一件,是關於那兩幅字畫,可另一件,他們就琢磨不出來瞭。這些天,張李氏不斷地打聽秋月和伊萬,此時正值俄國十月革命的高潮,張幼林也正為他們擔心,他已經給聖彼得堡連續發出瞭三封電報,但都如石沉大海,杳無回音。

早上,吃過早飯,張幼林拿著一摞報紙來到母親的病榻前,輕聲問道:“媽,您好點兒瞭嗎?”

張李氏睜開微閉的雙眼:“聽說,俄國鬧亂子啦?”

張幼林微微一笑:“您躺在傢裡消息還挺靈通,報上的說法不一。”張幼林翻出瞭一張《晨鐘》報:“這上面高度評價俄國的這次革命,說這回佈爾什維克黨的勝利,是俄國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的勝利,是世界范圍內的偉大創舉。”

“什麼維克黨?”張李氏沒聽明白。

“佈爾什維克黨。”

“佈爾什維克黨,無產階級……”張李氏突然睜大瞭眼睛,“伊萬是有產階級還是無產階級?”

張幼林神色黯然:“當然是有產階級瞭,真正的俄國貴族,革命的對象。”

“那不麻煩瞭?俄國革瞭命,伊萬和秋月怎麼著瞭?”

“一直沒他們的消息。”

“你想法兒打聽打聽,媽想見他們。”張李氏懇切地望著兒子。

張幼林頗感意外,母親是個極明事理的人,這輩子從沒給他出過難題,俄國遠在萬裡之外,眼下的局勢又在動蕩之中,到哪兒去找他們呢?張幼林眉頭緊鎖,他是個孝子,心裡掂量瞭半天,為瞭不使母親失望,隻好口頭上先答應下來。

張李氏仿佛松瞭口氣,她又問:“莊掌櫃的這些日子好點瞭嗎?”

張幼林搖頭:“沒什麼起色,已經跟我提出辭職瞭,待會兒我再過去看看。”

“唉,歲數不饒人啊,盡量給他使好藥吧。”張李氏轉念一想,“他要是辭瞭職,鋪子裡這攤子事兒交給誰呀?”

“我正為這個發愁呢,媽,您覺著張喜兒怎麼樣?”

張李氏沉吟瞭片刻,說道:“張喜兒人倒是老實,就是沒大主意,不是幹掌櫃的料。”

“我也這麼想,可現在沒有合適的人,實在沒辦法,也隻有讓他先幹著瞭。”張幼林給母親掖瞭掖被角。

“那個王仁山不是挺精明的嗎?怎麼沒考慮他呢?”

“不是沒考慮過,但他的資歷尚淺,怕是服不瞭眾,除非他自己幹出一兩件漂亮事兒來。”

張李氏嘆息著:“唉,媽不中用瞭,幫不上你瞭……”

娘倆聊著,何佳碧端著藥碗,小璐跟在身後一起走進來。何佳碧服侍婆婆喝中藥,小璐依偎在張幼林的懷裡:“爸爸,我的功課都做完瞭,媽媽說你帶我們去看莊爺爺。”

中藥喝完瞭,何佳碧又給婆婆的空杯子裡加上水,張幼林站起身:“媽,您歇會兒,我們去瞭。”

“給虎臣帶好兒!”張李氏目送著他們走出瞭房間,她回想起莊虎臣二十多年來忠心耿耿,為榮寶齋不辭辛苦、日夜操勞的件件往事,眼角不禁湧出瞭淚水。

為瞭多少還能照應著點兒鋪子,莊虎臣沒有搬回傢,他在琉璃廠附近租瞭個院子,臨時安頓下來。就在這條小街上,李默雲碰上迎面走過來的宋懷仁,他站住瞭,皺起眉頭:“老弟,那事兒怎麼著瞭?”

宋懷仁滿面笑容:“莊掌櫃的這陣子歇瞭,咱就不用著急瞭,哪天我給你遞過話兒去,你直接去找張喜兒。”

張幼林正巧從莊虎臣的住處出來,宋懷仁一眼就看見瞭,他立刻住瞭嘴,點瞭一下頭,慌忙走開瞭。

“那我就等著瞭啊。”李默雲沖著宋懷仁的背影高聲喊瞭一句。

張幼林註視著遠去的宋懷仁,用眼角的餘光掃瞭一眼李默雲,何佳碧領著小璐跟在他身後,好奇地問:“幼林,看什麼呢?”

“我覺得很蹊蹺,慧遠閣的宋夥計見著我怎麼顯得慌慌張張的?他和那個人好像有什麼事兒。”張幼林低聲答道。

何佳碧回頭看瞭一眼李默雲的背影:“那人是誰?”

張幼林搖頭:“沒見過,莊掌櫃的這一病,牽一發而動全身,佳碧,我有一種狼煙四起的感覺。”

小璐睜大瞭眼睛四處看著:“爸爸,哪兒有煙啊?”

“乖兒子,我們回傢吧。”張幼林拉起小璐的另一隻手,三人緩緩向街口走去。回去的路上,張幼林一直顯得心事重重。

李默雲這些日子就盯上榮寶齋瞭,他剛得著信兒就迫不及待地來找張喜兒。李默雲夾著個卷軸走進榮寶齋後院的北屋,他雙手抱拳,滿臉堆笑:“祝賀大夥計榮升掌櫃的。”

張喜兒審視著他:“李先生,您不會就為瞭給我道喜跑趟榮寶齋吧?”

“上回跟您見過面兒以後,我一直等著您來找我,可就沒見下文,老弟佩服,佩服!”李默雲恭維著。

張喜兒不冷不熱:“當夥計有當夥計的規矩,您要是掌櫃的,能容得下夥計借著您的鋪子自個兒發財嗎?古訓說得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勸您,就別再打榮寶齋的主意瞭。”

李默雲沒等張喜兒讓座,自個兒就坐下瞭:“那是,那是,老兄的人品是沒得挑,兄弟我佩服。”他在桌子上展開卷軸:“我今天來是想讓您看件好東西。”

李默雲帶來的是一幅古舊的山水畫,張喜兒沒見過,他仔細地看瞭看,心裡一點兒譜兒都沒有。

“怎麼樣?您要是瞧著好,我就讓給榮寶齋瞭。”李默雲暗自打量著張喜兒。

張喜兒抬起頭來,不動聲色:“我們鋪子裡的規矩,凡是值錢的字畫,都得請行傢給掌掌眼,瞧準瞭才能收。”

“這個我知道,您要是有意要,我就留下。”

張喜兒沉思瞭片刻:“那我就先留下,待會兒給您打個收條。”

得到這幅畫,張喜兒約上張幼林一起去瞭貝子府。在貝子爺的書房裡,張喜兒把畫軸展開,貝子爺隻瞄瞭一眼,就脫口而出:“藍瑛的《山水圖》。”

藍瑛是明朝後期武林畫派的領軍人物,他工書善畫,長於山水、花鳥、梅竹,尤以山水著名。貝子爺把畫軸掛在墻上,聚精會神地琢磨起來。

貝子爺的書房裡還有一位客人,他就是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張幼林和王國維互相行過禮,兩人就閑聊上瞭。

“王先生,聽說您現在是五品朝官瞭?”張幼林饒有興趣地問。

“皇上都遜位瞭,還什麼五品朝官啊,不過是在宮裡陪著念念書罷瞭。”王國維顯得情緒不高。

“噢,南書房行走,這也不錯啊,把您的國學研究心得傳授給皇上,也算是造福國傢瞭。”

“生不逢時啊!”王國維長嘆瞭一口氣,“您說,中國怎麼能沒有皇上呢?”

“沒瞭皇上,這日子不也照過嗎?”張幼林指著沉浸在欣賞畫作之中的貝子爺,“您瞧這位貝子爺,不是也挺陶醉的嗎?”

王國維搖瞭搖頭:“陶醉得瞭一時,陶醉不瞭一世啊。”

“幹嗎要一世呢,能陶醉一時不就得瞭?這兒玩兒玩兒,那兒樂樂,加起來不就一輩子嗎?”

王國維並不認同張幼林這種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他沉吟著:“人生隻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

張幼林淡淡一笑:“王先生是活在另一種境界裡的人。”

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著,貝子爺招呼王國維:“靜安先生,您也來看一眼,這幅畫有點兒意思。”

王國維走過去,仔細看瞭看:“嗯,像是藍瑛的早期作品。”

“早期作品?那有什麼講究嗎?”張喜兒恭敬地問道。

王國維清瞭清嗓子:“所謂早期作品是指藍瑛二十幾歲到五十歲期間的作品,這個時期的作品風格秀潤,以細筆設色畫為主,模仿古代各傢的痕跡較為明顯,以董源、巨然、米芾、‘元四傢’為主,對於黃公望更是究心尤力。”

“這幅畫在構圖上,近景的樹木與遠景的山巒之間有明顯的空間感,反映出藍瑛受到董其昌這些文人畫傢的影響很深。”貝子爺補充道。

張喜兒思忖著:“您二位爺的意思是,這幅畫是真跡?”

“我看是真跡。”王國維語氣肯定。

“別忙,讓我再琢磨琢磨。”貝子爺退後瞭幾步,他註視著畫卷,仿佛還有些疑問。

這時,徐連春帶著溥心畬走進來,溥心畬給王國維作揖:“王先生,不好意思,讓您久等。”

貝子爺指瞭指張幼林:“你們不認識吧?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溥心畬,恭親王的孫子。”貝子爺又指著張幼林:“這位是榮寶齋的東傢張幼林先生。”

溥心畬微笑著給張幼林作揖:“張先生,您的騎術可謂精湛,我還以為您是哪位武將之後,卻沒想到是榮寶齋的東傢。”

張幼林也微笑著還禮:“哪裡,哪裡,我是隨便玩玩,讓溥先生見笑瞭。”

貝子爺有些驚訝:“敢情你們認識?”

張幼林答道:“在西便門外的跑馬場上見過。”

“我記得,當年跟您在一起的還有一位漂亮小姐。”溥心畬對潘文雅印象深刻。

“您說的是潘小姐,那是我的同門師妹,早回美國瞭。”

“您的師妹可是國色天資啊……”溥心畬還想再問什麼,張幼林已經告辭瞭:“貝子爺,您還有事兒,我們就不打攪瞭。”張幼林又對溥心畬說道:“老聽貝子爺提到您,久仰您的畫名。”

“小意思,既然張先生喜歡,過兩天我差人給您送一張。”

“那就太感謝瞭,溥先生,咱們後會有期。”

貝子爺送出瞭張幼林和張喜兒,在書房門口,張喜兒請貝子爺留步,他指著手裡的卷軸又問瞭一遍:“您覺著,沒錯兒?”

“我看八九不離十。”

“那我就收下瞭?”

“收下吧。”貝子爺看著張幼林,“這下榮寶齋又要發財瞭。”

“那也是托您的福,回頭我讓夥計把酬金送過來。”

貝子爺擺擺手:“不忙,二位慢走。”

張喜兒回到鋪子裡,王仁山正眼巴巴地等著呢,他急切地問:“掌櫃的,貝子爺怎麼說?”

張喜兒面帶喜色:“貝子爺說,是真跡。”

“是真跡?”王仁山皺起瞭眉頭。

當秋月突然出現在張幼林面前的時候,他驚呆瞭,半天沒說出話來,緊接著是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秋月姐,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瞭!”

“幼林,我們是九死一生才逃出來的!”秋月也是淚流滿面。

張幼林和伊萬緊緊地擁抱:“我一直為你們擔心。”

“太可怕瞭,簡直是一場噩夢!”伊萬的目光陰鬱,他還沒有從這場巨變的陰影中擺脫出來。

張幼林發出的三封電報秋月和伊萬都沒有收到,因為那時他們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在返回北京的途中瞭。十月革命開始後,像伊萬這樣的貴族首當其沖,傢產被全部沒收,他們在聖彼得堡失去瞭生活來源,在秋月的提議下,一傢人長途跋涉,返回瞭北京。

得知張李氏重病在身,秋月一傢到臥室去探望。張李氏見到他們,精神為之一振,口中念念有詞:“佛菩薩保佑,佛菩薩保佑啊,終於把你們盼來瞭!”

眾人聽罷,都感到莫名其妙。秋月把兒子彼得和列科夫招呼到病榻前,兩個混血兒都長得十分地英俊、漂亮,惹人喜愛,秋月用俄語低聲交代瞭幾句,他們馬上會意,用生硬的漢語叫瞭聲“外婆”,小兒子列科夫還趴在張李氏的臉頰上親吻瞭她。張李氏甭提多高興瞭,臉上露出瞭多日未見的笑容,她拉起孩子們的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連聲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張幼林問伊萬:“你們還走嗎?”

伊萬搖搖頭:“我希望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在北京安頓下來。”

張幼林喜出望外,差點兒碰翻瞭何佳碧手裡端給客人的茶碗:“太好瞭,自從我叔和堂哥過世以後,傢裡的親戚更少瞭,有時候連個能說心裡話的人都找不到,這下可好瞭!”

何佳碧也笑逐顏開,她把茶碗遞到伊萬和秋月的手裡:“瞧給幼林高興的,你們就踏踏實實地在這兒住下吧,錢的事兒不用發愁。”

提到錢,伊萬不禁神色黯然。他曾經擁有的豐厚傢產已經在這場疾風暴雨般的革命中蕩然無存瞭,連一傢人回北京的路費都是秋月變賣瞭首飾才勉強湊出來的,往後的日子怎麼過下去.是否能夠很快找到合適的工作,他心中是一片茫然。

張幼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銀票塞到伊萬的手裡:“姐夫,現在的北京和你們走的時候已經大不一樣瞭,工作慢慢找吧,不能急。”

“幼林,太給你添麻煩瞭。”秋月很是歉意。

“呦,秋月姐,咱不是你娘傢人兒嗎?怎麼在俄國待生分瞭?”

彼得手裡拿著一塊糖塞進張幼林的嘴裡:“舅舅,甜。”

“瞧瞧,還是外甥不拿我當外人!”張幼林一把將彼得摟進懷中。

張幼林沉浸在和秋月一傢人久別重逢的喜悅之中,張李氏從枕頭下摸出一把鑰匙:“幼林,把櫃子打開,最下面的抽屜裡那個楠木盒子,給我拿出來。”

張幼林愣瞭片刻,旋即接過鑰匙,取出裝有兩幅字畫的長方形楠木盒子放在母親的枕邊。張李氏撫摸著盒子,笑瞇瞇地看著秋月:“秋月啊,這字畫,我已經替你保管好些年瞭,今天你就挑一幅,把它拿走。”

秋月趕忙推辭:“伯母,咱們以前不是說好瞭嗎?這字畫……我不能要。”

張李氏板起瞭臉:“我是長輩,這事兒我說瞭算。”

何佳碧給秋月使瞭個眼色:“秋月姐,你就挑一幅吧,省得我媽老惦記著。”

秋月又看看張幼林,張幼林把楠木盒子打開:“秋月姐,我媽是個重承諾的人,她既然答應瞭我祖父,就一定要辦到.你就依瞭她吧。”

秋月無可奈何,隻好順手拿起一幅,展開,是《柳鵒圖》。張幼林笑嘻嘻地蓋上盒蓋:“那《西陵聖母帖》就歸我瞭。”他剛要把盒子收回去,張李氏制止道:“別忙。”她把伊萬喚到病榻前,雙手顫巍巍地從楠木盒子的夾層裡取出一個繡花紅緞子小荷包,凝視著伊萬:“伊萬先生,有件事兒……我們張傢欠你的,二十多年來……我心裡有愧呀。”

伊萬聽罷,十分意外:“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當年,松竹齋改成榮寶齋,華俄道勝銀行的那筆款子……伊萬先生,和你說實話吧,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大的虧心事兒,這麼多年瞭,都成瞭我的一塊心病瞭,不把這事兒瞭瞭,我死不瞑目,我們張傢幾輩子都是以誠待人,沒幹過缺德事兒,可到我這兒……”張李氏已經淚流滿面,說不下去瞭。

伊萬恍然大悟:“果真如此。”

張李氏擦著眼淚:“當年是我們張傢連累瞭你,我向你道歉,伊萬先生,是我們張傢對不起你呀……”張李氏掙紮著要坐起來,伊萬和秋月趕忙把她扶起。

伊萬輕聲說道:“您千萬別這樣,我伊萬現在是個落魄之人,張傢能收留我們全傢,就是我們的恩人,我們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

“伯母,事情都過去二十多年瞭,還提它幹嗎呀。”秋月在張李氏的身後墊上瞭被子。

張李氏坐穩瞭,她把荷包遞給伊萬:“這是我們張傢對你的一點兒心意。”

伊萬滿臉狐疑,他看瞭秋月一眼,打開荷包,裡面竟然是二十萬兩銀票。伊萬驚訝萬分:“這麼多錢?”

張幼林如夢初醒,他這才明白母親一直念叨的那件大事是什麼,他看著伊萬:“姐夫,收下吧,雖說當時出於無奈,可畢竟是有失信譽,做瞭坑人的事兒。”

伊萬猶豫著:“這……”

“你要是不收,我媽會認為你不肯原諒她。”

伊萬雙手顫抖著,淚水順著面頰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瞭卻心中的兩件大事後,張李氏就萬緣放下,一門心思地誦念佛號,求往生到西方極樂世界,這也是一個虔誠的佛教信徒的最高追求。張幼林日夜陪伴在母親的身旁,幾天之後的一個傍晚,他在房間裡忽然聞到一股異香,張李氏最後一次笑望著兒子,喃喃自語:“阿彌陀佛來接我瞭,阿彌陀佛來接我瞭……”當這股異香慢慢地散去時,張李氏已經安詳地閉上瞭雙眼,心懷坦蕩地走完瞭她五十八年坎坷的人生歷程。

遵照張李氏生前的遺願,喪事從簡,她個人的財物全部捐獻給瞭慈善會,用於賑濟無傢可歸的災民。

《榮寶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