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途無量,說的就是你這樣的年輕人

接連忙瞭兩個禮拜後,抬頭一看,居然已經是三月瞭。天氣沒有一點點轉暖的跡象,但到底是春天瞭,馬路上開始有一撥又一撥的春裝新款。這一季的流行色是各種輕巧、薄嫩的顏色,薄荷綠、桃花粉,真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春天啊。所有人好像都厭倦瞭去年秋冬那些堅固、強硬的黑白灰,要做一個輕飄飄的人類瞭。

春裝這種東西,兩個月過後不是放在打折櫃臺,就是被夏裝搶瞭位置,所以買瞭就要趕緊穿。哪怕今天又降溫,變回六七度,女人還是像不知情一樣,穿著薄透的長款風衣出來招搖過市。

我繼續穿著去年買的黑大衣,一點沒有不好意思。女人失戀後一般都是這麼一副德行,覺得自己再沒有被愛的機會,上帝啊,最好誰都看不見我。

胡容去瞭北京出差,跟我分享瞭幾張她和明星的合影。一個個都像超市冷藏櫃裡的生鮮蔬菜,看上去生機勃勃,又有點打瞭膨大劑的樣子。她私下跟我吐槽:“男女明星臉上的玻尿酸加起來,大概能毒死全國所有養雞場的雞。”

我一直嚷著,那天仗義相助,要請她吃飯。她閑下來後才說這事其實也是巧合。她看到我的求助短信時正好在茶水間,那時剛開完一個會,覺得好笑就問瞭問是否有人願意去幫我。一般來說,上海男人懶得管這種閑事,但正好,就是有人喜歡看這種熱鬧。

我說:“那個小朋友看上去就是來看熱鬧的。雖然長得不錯,但是那副很起勁看笑話的樣子,唉,太讓人受不瞭。就是那種鼻尖上溢出來的優越感,你懂不懂?”

胡容發瞭個很誇張的大笑表情。

我接著抱怨:“這種小男生,一看就是沒吃過什麼苦。好討厭啊,你沒事能不能給他點小鞋穿?讓他早點知道人世險惡,多長點心?”

胡容發瞭三個笑到直不起腰的表情,發來的一句話讓我很震驚:“你瘋瞭?我給我老板穿小鞋?”

“Excuse me?他是你老板?”

“是啊,現在還不算老板,隻能算平級。”

“可是他看起來是個90後啊!”

“他好像的確是90年出生。有什麼辦法,名校畢業,有錢人傢的小孩,回國工作才兩年,已經可以跟我平級。就是那種不缺錢還很努力的死小孩啊。”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要哀嘆一句話:“世界果然是不公平的。

“一個男人但凡優秀到這種地步,總是會有點缺點的吧?可能床上陽痿。”

胡容很尖刻地回瞭句:“哈哈,如果你試得到的話。”

三十歲的女人這點很討厭,碰到一個可以稱得上白馬王子的人,跟小姑娘整天想入非非兩眼放光不一樣,是已經連做夢的勇氣都沒有瞭。相反,多的是自輕自賤的本事。

我陳蘇是什麼樣的女人?一個三十歲因為沒能上演狗血劇才努力抓住一個喜歡摸姑娘大腿的男人,結果在陽春三月,變成瞭可恥單身狗的女人。

就連蔣南那種貨色,都有一堆女人圍著他轉,無法想象這個90後不差錢小男生的生活,酒池肉林吧?

必須承認,努力鍛煉一段時間後,我發現這個世界能改變的事情其實很少。身高一米六四,體重一百斤的我,就算瘦到九十斤又怎麼樣?

那幾天春天的風越吹越冷,晚上加班回來,隻想吃點熱乎的東西。

本來很多時候我都能忍住,告誡自己,食欲大門一旦開啟,就沒瞭說停的時候。但那天腳步一歪,鬼使神差地走進一傢牛肉粉店。身體裡的中國胃不滿多時,終於起義:哥們兒你今天不帶我吃頓飽的、熱乎的,我就不過瞭。

行行行,吃吧吃吧。走進牛肉粉店,整整一傢店,竟然沒有一個女人,就是一傢奇怪的、好像是給大胃口男人開的店。門口老板戴著小白帽,笑瞇瞇地問我:“吃點啥?”

我沒有半點猶豫:“來一碗牛肉寬粉,唔,另外加一份牛肉,一份百葉。”

“牛肉鍋貼不來一兩?”老板殷勤問道。

啊呀,竟然用反問句,隱隱透著一股“不吃我傢鍋貼難道不怕後悔三十年嗎”的意味。

“好吧,要一兩。”

想起冬天還沒來的時候,我陪蔣南吃過很多路邊攤。穿著五千多的MAX&Co裙子,卻被帶去吃六塊錢一碗的小餛飩,或者某傢小館子的叉燒腸。當時蔣南很認真地分享瞭他的價值觀,你看我們都不是有錢人,平常就吃點便宜的唄,大餐等平安夜、情人節再吃。照例,那些節日他不是出差就是加班。仔細想想,我每一頓上點檔次的飯,竟然都是跟胡容或者別的女朋友一起吃,誰請客都無所謂,手頭緊時AA也正常。吃一頓法餐,一起喝酒,吐槽男人,然後再回傢繼續單身歲月,或者跟一個連日料都請不起的男人睡覺。

牛肉寬粉好大一碗,白色的寬粉,浸在紅色辣湯裡,上面錯落有致地鋪著白切的牛肉片,醬紅色的牛腩塊,綠色小蔥和香菜,哇,真是一碗大寫的食色生香。隻見一股撲面而來的煙火氣,用十五塊人民幣譜寫出的一曲熱氣騰騰的生活。

這就是女人為什麼不能跟戀人去吃小館子的原因,在本該搞浪漫的年紀,男人卻想讓女人知道,生活無非是廉價的、熱鬧的、瑣碎的。但是一個人來吃就不一樣,用筷子夾著一大片牛肉送進口,滿滿肉香再加上一筷子筋道的米粉。原來一個人孤獨在世,也可以有這麼熱鬧的滋味。

鍋貼上桌的時候,我才知道老板那副“你怎麼能不來一份”的神情,跟上海灘尋常可見的豬肉鍋貼的樣貌不同,五隻牛肉鍋貼就像一串小香蕉,黃燦燦地擺在一隻不銹鋼小盤子裡,一隻足有兩三寸長。我有一種癖好,任何淀粉類食物,都愛吃邊緣那層堅硬的殼。以前看到別人把吐司邊切掉做三明治,就覺得暴殄天物,怎麼會有人把吐司最好吃的部分扔掉?要是吐司全是皮就好瞭。

所以一看到牛肉鍋貼那個煎得略微焦黃的底,內心怦然一動,肯定是餓太久,怎麼會有心動的感覺?一口咬下去,細碎的牛肉牛筋,飽含肉汁。整個人本來是一隻癟癟的氣球,一下子氣打足瞭,說不出的振奮。

《孤獨美食傢》裡那句臺詞怎麼說來著,“能夠不被時間和社會所束縛……”反正就是一個現代人完全沉浸在吃東西時,這一刻的隨心所欲就是現代社會最大限度的自由。

沒錯,我陳蘇買不起寶馬X5,也買不起中環的一套房,還找不到男人結婚。可我卻能吃著這美味的鍋貼,辣乎乎的牛肉粉,還有一碟多加的牛肉和百葉。這一刻隻有我在跟牛肉對談,能吃到你,我覺得很幸福。

吃到一半,對面坐瞭個人。真是討厭啊,明明店面很空,為什麼要坐我對面?可能是那種閑得無聊的中年大叔。有一天半夜在一個便利店裡,前面一個醉酒的禿頭大叔忽然轉頭問我:“你開心伐,你頭發這麼多,你先買吧。”

果然對面的人搭話瞭:“你很能吃嘛。”

等等,我抬起頭,先用紙巾擦掉因為太辣冒出來的鼻涕,才看清,這不是胡容說的那位長得好看、傢裡有錢,還努力上進,活著就是讓我們自慚形穢的90後富二代嗎?

“啊,你好。”又一次讓他看到我最狼狽的時刻,在韓劇裡,這就是金三順的經典劇情。孤苦寂寞的富二代,喜歡上瞭熱愛生活的女胖子,喜歡靠在她肥嘟嘟的肚皮上,獲得真實生活的安全感。

但在現實生活中,這種幻想顯得太脫離現實瞭。我已經忍不住擺出大姐大的風度,以一種照顧小朋友的姿態熱情招呼道:“你怎麼也來吃粉?哈哈,正好,上次說要請你吃的,這回我請你?”

他穿一件黑色圓領衛衣,一件白色羽絨背心,年輕得一塌糊塗。我坐在對面,穿著黑大衣的樣子,一定像他的表姐。

小男生笑瞇瞇地說:“我買過單瞭,還是下回你請吃頓好的?”

這股隱隱挖苦的感覺,讓我忍不住反擊:“你是過來體驗生活?胡容說過你是富二代。”

他苦笑一下,答:“在你們眼裡,富二代的標準到底是什麼?你說說,到底傢裡資產多少,是富二代的標準?”

我一下被問住瞭,看來是有態度的富二代。但到底吃下去的牛肉滋長瞭膽量,不管不顧地說:“不是資產多少的問題,而是我在你這種年齡,你今年幾歲,二十五?二十五歲我拿四千塊工資,租一千八的房子,還要每月給傢裡一千塊。你呢,你這輩子沒過過這種生活吧?二十五歲的時候,我的日常生活就是吃這種面。我奮鬥瞭五年,才能換到法國面包房,吃五十八塊一份的午間套餐。你說你是不是富二代?你叫什麼來著?曾東?”

曾東點頭,我又乘勝追擊:“你是不是要跟我講,你來吃牛肉粉,是因為小時候爸媽出去做生意,沒人給你做飯,你隻能自己出來吃牛肉粉?”

他忽然笑瞭:“哈哈哈,什麼鬼?不過真正的富二代,來吃牛肉粉怎麼都得帶上個網紅款女朋友吧,吃完再開著蘭博基尼走人才對。”

“你開什麼車?”

“我不開車。我腦子有毛病嗎?高架這麼堵,當然坐地鐵。”

“你當老板出門不開車,怎麼談生意?”

“你說的這種老板,是奮鬥起傢、艱苦創業的小老板,生怕別人看不起,需要裝點門面。再說我根本不是老板,我叫胡容老板好不好?等我創業瞭,你再來叫我老板。”

“你有女朋友嗎?”

“剛分手。”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你們女人很麻煩,老是想讓男人不顧一切地證明愛你愛你愛你。”

“不,你說錯瞭,這種都是太閑的女人。我這種女人,就沒這種需求。”

“是啊,所以你男朋友被人搶跑瞭。”

“喂,看人笑話不是這麼個看法。”

後來嘛,我忽然有所領悟,對著埋頭吃粉的小男生說:“男人和女人之間的誤解,都是因為我們對彼此的偏見太深,對不對?”

他繼續埋頭吃粉說:“你在這種店裡,最好跟我講大白話。講這麼理論派的話,我他媽的頭都快抬不起來瞭。”

我回頭看瞭眼剛才勸我吃牛肉鍋貼的老板,果然,他正出神地看著我們。畢竟,半夜十一點的店裡,空蕩蕩沒幾個人。

吃完粉,走到寒冷的夜裡,小男生問:“你住哪?”

我說很近,走兩條馬路就到瞭。

他說:“這麼晚,我出於人道主義考慮,送送你吧。”

“好啊,無所謂,難道我還怕你占便宜嗎?”

“什麼鬼!”他又吐出那句口頭禪。小男生拉起白色羽絨背心的拉鏈,雙手插在口袋裡,變本加厲,“我怎麼可能占你便宜,我更怕你占我便宜。我現在真的很怕女人,碰到的每一個女的,都想跟我結婚。”

“唉,這座城市真的瘋瞭,隻要看到一個適齡男人,就覺得先抓起來結婚好瞭,你真的很危險啊。不過你放心,我這樣堅持到三十歲還不結婚的女人,自尊心像珠穆朗瑪峰一樣高呢。”

“看來你是真的沒救瞭,下一步是不是準備養貓,然後七十歲一頭栽倒在幾十平方米的小房子裡。等到幾隻貓吃完屍體,才被人發現已經死亡一個月?”

“年輕人說話不要這麼惡毒,退休後我就要去馬賽馬拉草原,像《走出非洲》的凱倫·佈裡克森一樣,住在一個小農場裡。一頭銀發,開一輛破吉普,每天穿著真絲襯衫卡其褲,煙酒咖啡不離手,直到死去。”

“為什麼是真絲襯衫?”

“死都要死瞭,當然每天都要穿著最舒服的衣服。”

三月寒冷的春風裡,跟一個小我好幾歲的男人,興致勃勃地談論著老年生活,真有點烏托邦的意味。

曾東繼續提問:“那麼,為什麼不現在就過這樣的生活?我就不明白你們這些人,老是說著以後怎麼樣,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喜歡的話,現在就做不行嗎?”

“幼稚,所以說你是富二代。你做電影,是不是想著要證明自己,證明不靠你爸的錢,你也能創造個未來?對普通人來說,三十歲到五十歲,都意味著穩定期,一個不拼命賺錢、老瞭就會流離失所的年紀。這段時間除瞭做結婚這種增長資產的事情外,我怎麼能馬上浪蕩到非洲大草原去?錢花完瞭怎麼辦?誰來養我?四十歲的時候重新回上海,做個月薪一萬塊的小職員?”

之後,就是一段沉默。似乎好久都沒跟人說過這麼多話瞭,這麼多每一個字都是真心的話。回傢的路比我想象的遠一點,走到最後一條馬路時,牛肉粉帶來的熱量已經散盡。在寒風裡瑟瑟發抖,小男生忽然靠近我,用半個身體兜住我:“別想歪,這也是人道主義。”

呵呵,我沒有推辭,認真講,這比較像我占他的便宜。畢竟,他年輕、多金,身上的香味很好聞。

“你看過海明威那本《流動的盛宴》嗎?裡面有一段講這種倒春寒天氣,明明溫暖過,又一下子冷回來。他說,寒風無情地刮著,春天被扼殺瞭,就像一個年輕人無緣無故死去。”

“不過春天始終會來的。”

“很高興認識你,曾東。”

“我也是,很高興認識你。”

《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