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章

長江上的一條篷船上,伍千裡單膝跪在船頭,這種跪踞是軍隊的休憩,但他手下輕摁著一個壇子,又像是在祭奠——那是個沒什麼裝飾的骨灰壇子,油紙條子寫著:烈士編號╳╳╳╳,第七穿插連,連長,伍百裡,淮海。

孤帆遠影碧空盡,抑或天門中斷楚江開,於長江流域是不定式。所以伍千裡和伍百裡迎來的,或者說逝去的,也是時雄奇時蒼茫時秀麗時險峻。

剛配發的50式尉官服,擦得鋥亮的大馬靴和托卡列夫手槍,九兵團某七連連長伍千裡就是個著50式的解放軍,還是收拾成衣錦還鄉的那種,可他嘴裡碎念的卻沒有一絲衣錦還鄉的影子。

“哥,就到傢瞭,咱們回傢瞭。”伍千裡撫摩死者的存身之所,如撫摩生者的肩膀,“遇水你找橋,遇門莫亂進。遇山你答應,隔河你大聲。”

那是本地人叫魂的詞。和大多數現代中國人一樣,他是無神論者,卻相信人有其魂,尤其此刻,很需要這種依托。

船老大猶豫不定地在掌艄中觀望,這年頭見過太多軍隊,壞多好少,所以50款的伍千裡讓他畏而遠之,可那傢夥一口本地鄉音,諳熟此地民俗,又讓他很想接近。

一塊石頭砸在他握著的艄桿上,讓他所有雜念都沒瞭。

一個身影一早埋伏在江灘石後躥蹦,如猢猻如山魈。

船老大一徑落荒,收拾鍋碗瓢盆一溜兒易碎傢什:“完啦完啦,禍害來啦!軍爺你也避一避……”

伍千裡不避,但是學著船老大把骨灰壇包裹背束:“現在還有江匪?”

船老大:“可不是……”

於是伍千裡順手打開瞭槍套。

船老大慘叫:“真不是!就是鄉裡鄉親傢的小王八崽子!拿石頭砸你鍋碗瓢盆,討零花!”

這破事,伍千裡當年也幹過,扣好槍套,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船老大發出又一波更劇烈的慘叫,因為第二塊飛石把插在船頭的油燈打掉瞭——漁戶以船為傢,這一個可比他剛收拾進篷的那堆破爛貴。千裡看得好氣又好笑,一石艄桿,一石船燈,這不叫準頭,叫神準。

江灘上那位“沒羽箭”翻著跟鬥打著把式,自以為神氣,實則像戲班子裡的暖場補漏:“劉艄子,冤頭債主,小爺這一飛石打的是你跟我爸告狀!”

還能怎麼著,船老大迅速進入村野對罵的階段:“伍萬裡,個死剁頭的!撐十幾年人飯就拉瞭一泡人屎,還拉你傢鍋裡啦!”

伍萬裡三字,叫伍千裡臉都垮瞭:“那孫……孩子叫啥?”

船老大:“伍萬裡啊!老伍傢血黴,哥仨碼一塊湊不出個人字!大的二的十年前傷瞭人就跑,老伍祖宅都賠出去啦。剛說少倆禍害,這小的又長大啦!哎喲喂?!”

第三波的怪叫是因為伍千裡立馬就跳下去瞭,水花四濺,水性精熟,這水也沒多深,沒兩下就涉江到岸。

猴子們消停瞭,那確實是群野生放養的船傢小子,因為伍千裡的緣故,正呈落跑或隨時落跑的姿勢。

伍千裡:“伍萬裡?要臉的站住。”

那個死要臉的就站住,又打憷又得死硬的架勢,手上拋著一塊石頭,肩膀上歪扛著欠揍的頭顱,趿拉的鞋皮連著抖得很欠揍的腿。衣服有補丁但潔凈,並不面黃肌瘦,而是精力過剩——爸媽顯然沒舍得虧待最小的。

伍千裡看著,一種恍若隔世的悲傷,離傢時這貨才八歲吧?

千裡:“別扔瞭。那啥,不好。”

千裡越來越柔和的表情讓萬裡覺得有希望在這一畝三分地更樹權威,開抖:“有槍噯?嚇死我呀?”

千裡:“老伍傢人嚇不死的,不過我來幫你想。”

萬裡:“……想啥?”

千裡一個大耳刮子呼瞭過去:“想當年我怎麼揍你。”

耳刮子如雷,然後是萬籟俱寂。萬裡眼中的江岸飛速接近,萬裡在啃地前驚喜又憤怒地大叫起來:“千裡你個苕兒子!”

《冬與獅(冰雪尖刀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