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回

章聿的胸脯久久地倒伏著,

已然是醞釀一個被碾成血肉模糊狀的呼吸,

於是我無法放松警惕,

我感知著面前這個人即將分崩離析的預兆,

好像危機降臨前夕的森林,

無數黑色的飛鳥剎那便清空瞭她的靈魂。

記事本在周末這一格被紅筆誇張地框瞭起來,一手龍飛鳳舞的字寫著“happy birthday”,我都忘瞭是什麼時候被章聿留下的這行塗鴉,她視我如帕金森患者,到瞭連自己的生日也需要他人提醒的地步。不過說來慚愧,好像先前連續三年,我都有一陣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生日就在下周甚至是明天。小時候聽人說起類似的故事,用來講述工作忙碌的教師們如何辛勤忘我到錯過瞭自己的慶生,那會兒當然是不相信的,怎麼可能有人連自己的生日都忘記呢?拜托老師們想標榜自己也換個可信些的佐證吧。生日可是能夠盡情對父母撒嬌,逼迫他們為自己購買新衣新鞋,還有蛋糕吃,有一群吵得鄰居來投訴的同學們,居然連鞋也不脫就在床上亂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另外三百六十四天不都是為瞭奪取這一天的勝利而附屬的累贅嗎,怎麼有人會錯過他的生日?

結果後來我便發現,在考試、評審、工作截止期、乘坐的飛機橫穿著大西洋等一切事件面前,生日根本是站在籃球運動員身後的體操運動員——失禮瞭,但依然鬼才看得見。多少年前自己呱呱墜地,降生到人世間之類的說辭,像張被使用過度的復寫紙,已經難以留下深刻的筆跡。為什麼自己的誕生需要對他人來說具有特別的意義呢,當它已經連觸動自己的重量也不再擁有時?

所以的確連續三年,我坐在辦公桌前與人核對著下周工作進度表,或者搭乘著末班地鐵一邊昏昏欲睡地看著電視屏幕,等察覺某個日期有些熟悉,好像咬到埋藏在飯團中間的梅子,才戚戚地想起它竟然代表瞭我的生日。

我的確忘得幹幹凈凈。我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做到這件事啊。尤其當二十五歲過後,與加重的工作量呈同比增長的年齡數字,大張旗鼓地準備慶祝,希望身邊的人都能分享自己的快樂——令這類過度自信的明媚心理一並煙消雲散瞭。而失去瞭被欣然期待的渴望眼神後,原來生日可以變得一點兒都不起眼。它像個不再受到歡迎的馬戲團,在靈魂裡紮著一個黑色的帳篷。

“22號……就在周日瞭啊。”我拿手指一行一行往下劃,第二天得和汪嵐確定與日企合作的細節,周三就飛北京,參加一個同行的新技術發表會,周五才能回來。因而如果不是章聿把我的生日濃墨重彩地圈畫出來,我大概又一次要錯過瞭它吧。

錯過我走進三十歲的瞬間嗎?

我倚向高速列車的靠背,和新聞中講解的一樣,同行業中世界排名第一的時速,風景來不及跟隨,潰散成直線狀的,唯獨地平線上的群山在遠方同行。窗戶玻璃上也淡淡地倒映瞭一層對面乘客的臉。馬賽閉著眼睛,心無旁騖地睡著。

他二十四歲。

是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後,才像那部著名的體育漫畫裡,撓著頭發玩世不恭地說“我來晚啦”的二十四歲。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你來得太晚瞭。”

有剎那的時間,列車好像分成瞭兩截。從他開始的車廂都靜止瞭,但屬於我的這部分卻保持可怕的速度依然急速地往前。

章聿對我說起她第一次接吻時緊皺著眉頭,同時腦袋甩得快把眼白都潑瞭出來:“太可怕瞭,太可怕瞭,現在想想還是毛骨悚然的。那男生的舌頭快把我的牙垢都刮走瞭,而他的口水,我的天啊,我好像被灑水車碾壓過一樣,最後嘴邊的汗毛根根晶瑩剔透!——雖說當時年紀都小,什麼也不懂,可未免太不雅觀瞭。”

“電視裡也很少出現動真格的吻啊,同樣是擔心破壞美感吧。也對,男主角帥女主角靚的,結果掏出口條互相攪來攪去,換誰誰轉臺……哦,除瞭你。”

章聿一個勁兒地笑:“我還是喜歡抱抱。擁抱比什麼都好——比他拿信用卡給我刷下PRADA的背包還要好。”

這顯然是句不可信的假話,匹諾曹的鼻子會瞬間打穿兩裡地外的一隻蚊子。但我不否認,擁抱理應是最好的。比起接吻之類更強調欲望和沖動的行為,擁抱才具備上至世界和平下至傷風感冒的全面治愈力。自己是被需要的,被索取的,被呵護的,被關愛的……所有療傷的詞語都能附和,哪怕再疲憊不過,與路人的腳踏車發生碰擦後用三字經問候對方讓一天都變得再黑暗不過,也隻有這個動作能使人沒有任何障礙地回到溫暖虛幻的世界裡,甚至和宇宙、和星河一起。

昨天夜晚,我好像是整張臉陷在馬賽的襯衫上,重復著早起後與毛巾的交流過程。隻是襯衫的佈料和毛巾不能比,它經絡分明地擺著架子,又讓淡淡的香味像順著架子爬上的藤蔓一樣開出瞭花。

“哪個牌子的衣物柔順劑?很討喜誒。”我把臉交出來帶著笑問,同時也稍微拉開和馬賽之間的距離。

“嗯?”他依然將手搭著我的身體。圓的直徑是放大瞭,可圓還在。而他好像面對某傢一夜之間改瞭名頭的餐館,在我故作輕松的話題走向前多少考慮瞭一個瞬間,卻終於跟隨著走瞭進來:“我媽打理的。回頭去問問。”

“喲,小皇帝。”

“皇帝也許是真的,但早就不小瞭吧。”

“要在我面前裝老嗎?你確定?”

“你又來瞭。為什麼你老是這麼說?我從來不覺得盛——”他敏銳地改口,“——你‘老’什麼的。其實你是在使詐吧,就像那些瘦到可以自由進出牢房的人還總嚷嚷著‘我要減肥我要減肥’那樣,你也是在等著別人不斷地反駁‘沒有啊沒有,你還是很年輕的’,是吧,這就是你的不良居心吧?”他熟練地在每個重音上加大瞭手指間的握力,如果是段面包,一定會佈滿深深淺淺、隕石坑般的指印。

“我剛才有些擔心誒。”等到馬賽眼裡明確的問號浮出後我才繼續,“怕你隻是突然看見一隻蜘蛛或者蟑螂什麼的,所以才會嚇得抱住我。不是這樣?”

“……哈?”

“真不是噢?”

“你……”他瞪出眼睛,把這副好笑又好氣的神色保留幾秒後,“好吧。又有蜘蛛出來瞭誒。”

馬賽重新圈住我的腰,把我再度拉攏瞭過去。他成瞭灰色的佈料,成瞭味道,成瞭施加在皮膚上的壓力。

我隻管笑著,撩長手臂反扣著他的肩膀:“別怕,有我在,不用怕。”

“行瞭別鬧瞭。”從腋下,好像遊戲房裡的抓娃娃機,他用溫柔但確鑿的力氣鉗住我的身體。

這或許是無論最後結局如何,圓滿還是遺憾,也依然不會受到絲毫影響,宛如它是獨立運作的,它可以不計得失,沒有任何依附與被依附的關聯,單純地作為一個值得人回憶的片段而活。留在某個夜晚中間,未來的每一次復述裡也不會提及對方的名字,我不是主角的我,他也不是特定的誰,我們僅僅是兩道工序,和這個房間中擁有的光線一起,用來達成讓某個夜晚變成例外。“還有過這樣一天”“挺難忘的”,才是它的主題。

我想馬賽一定不清楚自己的舉動意味著什麼,或許他清楚可本性難移地認為無關緊要。我從馬賽的肩膀上越出視線,這片景色必然不止我一個人見過,在他看來,每個攬在胸前的異性,她們都沒有特別神聖和隆重的意義吧,他隻是像所有年輕的生命體那樣為某個瞬間美好得暈瞭頭,輕松地實施自己的沖動,而後以二十四年來一如既往的目光,把感情這件事看成一罐蜂蜜、一副撲克牌、一片在可樂上繁衍又消散的小氣泡,舉重若輕地讓它們娛樂起來。

“舉重若輕”真是個快活的詞語。和我的舉輕若重相比,它壓根兒是彩虹般的永不能觸及。

我本質上是個多麼掃興的人啊,連此時此刻都會產生連篇累牘的無聊念頭,像一個堅持在滿天星彩燈中故障的燈泡,憑一己之力也要毀掉整個節日的氣氛,但這才是正常的、真實的,被同事們頻頻揶揄著說“昨天的電視相親你看瞭沒誒你沒看怎麼會我還以為你一定是它的忠實觀眾呢”,被父母嘮叨著“你怎麼還不結婚你怎麼還不談戀愛你怎麼還不交男友你越來越古怪瞭”——這才是合情合理的我啊。好像電影中那位在監獄中長期服刑的人,哪怕給瞭他自由,他回到告別十幾載後的傢,卻連房門也不敢出,他在自己的廁所裡,聽不見獄長的哨聲就連尿也撒不出來,他顧慮重重,無法令自己由衷地相信不是一場空。

我拗開自己的背,讓馬賽和我對視,他曖昧不明地微笑著,不像我全然是嚴肅的,我的臉上沒有表情吧,好像一面拒絕瞭光源反射的水泥的墻壁。

“怎麼瞭?”

“沒。”

真的是,果然是,舉重若輕和舉輕若重的差異呵。

如同一直在暗中窺視我的沉默並伺機而動似的,擺在列車小桌板上的電話大搖大擺地響瞭。一首被我從網上下載的英文歌曲即將從A段唱到B段,章聿的名字叩著手機屏幕。八成是為瞭商討該如何假我的生日之名,好好請她吃一頓大餐之類反客為主的陰謀。

“周日我沒空啦。”我接過電話便小聲地否決瞭她。

“誒?”

“周日不行,要敲竹杠的話選個別的日子。”

“……啊?……啊……”她的語氣出乎意料地低落。

“誒?怎麼瞭?”我轉過腦筋,“你找我是為什麼事?”

“你今天回來是嗎?”

“對。怎麼瞭?”我又問一次。

“有樁事情,挺急的……我實在沒辦法瞭,才來找你。”章聿的聲音好像一對繞著衣角的手指,不安地打著圈。

“……什麼?”我跟著緊張起來。

“……眼下,你手頭有錢麼?”

“誒?”我非常意外。

“我碰到個事——其實是我親戚,他出瞭點兒狀況,急需筆款子,現在東拼西湊瞭一下,還差十萬元,你有的話,能先借我一下麼?”

“十萬是嗎?”我意識到問題的非同小可卻不是因為這個數字。作為至交,章聿和我都清楚排在不能逾距榜單第一位的就是“借錢”,它甚至比“露股溝貼乳貼去參加對方的婚禮”更糟糕。當章聿數度被銀行追債信用卡時,她寧可每天隻含兩片海苔也從沒想過對我開口。

“我知道這樣打電話找你很不合適,但我真的想不出別的辦法瞭——”

“嗯我明白……”既然她已經下瞭決心,好像遭遇災難的人找出衣兜裡最後一塊餅幹,那必然說明瞭她的山窮水盡,“銀行卡裡應該是有,十萬對麼?今天就要?”

“哦,嗯,最好是今天……”

“行吧。那等我回去找個ATM機轉給你,我大概中午前到站,來得及吧?”

“來得及……”

“記得把你的卡號用短消息發給我。”

“嗯,或者,要不我過來找你吧。我今天恰好也在你公司附近。”

“也行。那——”我對著時間,“10點40分到的話,11點10分能回去,唔,那就11點30吧,11點30,我公司樓下碰頭。”

“好的。”她遲疑著,“謝謝……”

“這沒什麼。”我不能對她的走投無路加以多餘的關註,可多少忍不住問一聲,“你親戚出什麼事瞭?哪個親戚?”

“你應該不認識。做生意虧瞭,欠銀行不少錢,也有犯法的嫌疑,總之明天下午前交不上就麻煩瞭。”

“啊……是挺嚴重的。”

“我一定盡快還你。”

“別太擔心,你量力而為慢慢來就好。”

“曦曦,你真的幫瞭我大忙。”

“我說,你能不能別再用這個肉麻的叫法瞭?我可是周末就要三十歲的人誒!”

她居然隻是輕輕地笑瞭,即便我沒有刻意提醒的打算,可章聿壓根兒忘記瞭吧,她僅僅朝我又說瞭一遍:“謝謝。你救瞭我的命啊。”

“好啦,至於麼,你的命還真便宜,你爹媽白把你養得那麼好瞭……”我抱怨她的言辭過度,可內心還是難免動容。大學時遇見一個特別嚴格的老師,我發著高燒,可如果缺席對方的隨堂測試依然會被扣掉大把學分,於是那天章聿在鏡子前捯飭瞭幾個小時,她用吹風機打理著頭發,又把臉塗得更白,就這樣她竟然冒著我的名字坐在瞭考場裡,一定會被戳穿啊,她的發散思維有時候的確使我無言以對,沒準兒遲早會有飛船來將這個流浪的生命接回母星吧。而那一次,她當然受到嚴厲的質問,但章聿把臉皮撐成一片天,她咬死自己就叫盛如曦,她就是我,甚至咄咄逼人地反問:“老師您有證據嗎?您知道盛如曦長什麼樣,母親姓什麼,住在哪裡,血型是A還是AB,喜歡吃面條還是餃子?你憑什麼說我不是?你很瞭解她嗎?”這個瘋子般的丫頭指鹿為馬地把問題都推給瞭對方,直到回來的路上才哭哭啼啼瞭起來,坐在我的床頭把我最後那點兒餐巾紙都搶完瞭,害我有悲喜交集的眼淚也隻能擦在被子上。

所以,當我們都維持獨自一人的狀態走到今天,我對自己日漸悲觀的性格選擇瞭默認時,唯獨希望她,可以像聖女貞德那樣,她必須是高歌猛進的,甚至擁有不死之軀,她在遊戲裡一定得是主角,沒有“死亡”這一回事,能夠隨時被重啟,而她走過山,跨過海,覆滅一切條條框框的死理,破壞所有攔路敵手的詛咒,結局一定是獲得瞭幸福。我希望她比誰都幸福。

至於我自己——馬賽從淺眠中換著姿勢,將頭落向另一側——聽天由命吧,聽天由命是我唯一能做的事瞭。

汪嵐撐著下巴在電腦前假寐。聽見我的腳步聲後,過瞭幾秒才睜開眼睛,好像按下慢速播放的影片,她幾乎用目光把我迷茫地找瞭一陣後才回過神:

“啊……來瞭?”

“嗯。”我有足夠的理由讓自己不懼心虛,但總有下一個理由讓自己備感心虛,“你昨天加班瞭?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不是……”她搖頭的幅度和節奏遵循著“深”和“緩”,“我姐和姐夫吵架,上周四開始帶著孩子住我那兒瞭——我真的沒想到,小嬰兒原來是那麼麻煩的……”

“啊,啊,是嗎……”我在松一口氣的時候表現得愚蠢極瞭,卻多少有些無恥的安心感,“那別提瞭,一定很累。”

“嗯……昨天晚上我實在沒辦法,加上又有工作要完成,抱著筆記本電腦去咖啡館趕通宵瞭。大概連店員都多少會暗地裡取笑我這人是多麼愛裝逼吧——”她將身體倒向皮轉椅,抬起胳膊用手背反蓋住眼睛,“其實咖啡館,上次也在那裡通宵瞭一次……被冒失鬼害的啊……”

我知道她一定是無意識的,汪嵐從來不是風格鮮明的動機派,她無非自然而然地聯想,不知不覺地提及,她的回憶來自冥冥之中——可這每一條每一項,像一個個繃開的針腳,露出某些喧囂的種子,攥一把在手裡,就是糊而稍冷的汗。

我低頭,希望躲過這一幕,但汪嵐隨後坐直上身:“昨天怎樣?”

“什麼?”

“你接到他瞭吧?馬賽。”她用瞭兩次稱呼。

“嗯……”

“他們部長打來電話,說這傢夥堵在十字路口瞭。我當時還真笑出來瞭——確實聽著有些滑稽誒?”

“嗯,啊……”我都說不清是什麼心理在促使自己幫腔瞭。

“結果替他想怎麼回來的辦法,復雜得跟‘拯救大兵瑞恩’有一拼。你也知道最近國際性的活動多,機票太難買,遲到後非但改簽不瞭,三天內都沒有回來的航班瞭。”汪嵐將目光轉向我,她在尋求我附和性的笑容,“他對你說瞭沒?”見我搖頭,汪嵐繼續下去:“後來他們提議隻能曲線救國,起初查瞭幾條路線,結果沒一條有機票——你說這人是有多被上帝嫌棄啊?最後想起不如讓他跑你那裡——正好你也能接應一下,然後一塊兒回來。”

我徹底沉默著,神色宛如被拔瞭插頭的電風扇,還能抓住慣性中最後的笑容。我得笑著才行,笑得不露聲色,笑得宛如真心為汪嵐所說的故事而莞爾,笑得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你們還順利麼?”但汪嵐依然心無城府地問,這話在我聽來儼然是雙關,唯獨她沒有認識。

“……像你說的,是個冒失鬼……”我不清楚該怎樣回答,既然連我的回答都一樣帶著甩也甩不掉的多重含義,“挺受不瞭的……”

“是哦。”她看著我,她的眼神明明什麼也不知道,可在我的判斷下她又是什麼都知道的,這中間發生的偏差隻因為我的不安像水面那樣彎折瞭筷子的走向,以至於連汪嵐約我去吃午飯時,都被我以慌不擇路的忐忑拒絕瞭。

“不……我中午約瞭人,得出去辦個急事。”好在有章聿,我甚至連章聿的麻煩都能當成自己幸運的擋箭牌。

一路乘電梯下到底層廣場,有個人影用坐姿表明她仿佛等瞭很久,她的長發垮在腰間,聽見我喊她的名字,章聿轉過臉來。我完全是被驚嚇撞出“啊”的一聲,同時納悶兒為什麼最近身邊的人一個個都如同改行養起紅血絲,眼睛裡清一色星羅棋佈的軌交線路圖。

“讓你幫這個忙,我真的超級別扭……”章聿始終掛記著,看見我的瞬間便拽住我的手腕,“對不起啊……”

“哪有什麼對不起的。平時你每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比這個要值得‘對不起’得多呢。現在才想起向我懺悔?晚啦!”我開著玩笑,希望能夠平復她的尷尬。

“嗯。你是最好的。”她眼睛落瞭水似的泛濫開,欲泣的沖動正在層層擴散,惹得我連忙上去揉她的腦袋。大學時代章聿的頭發還沒有那麼長,和我一個及肩一個過耳,而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難道僅僅因為這樣,她就認為我們是連外形都能互相頂替的好朋友瞭麼?她完全看不見除此以外我們沒有任何大或小的相似,她一雙眼睛認著死理,便宛如麥田裡的稻草人,覺得自己隨時能跳下竹竿自由地奔跑嬉戲。

我拉著章聿的手往馬路對面的銀行去,轉身時從她口袋裡掉下一枚紙片,空氣裡打個轉折的圈。我先章聿一步撿起來,圓珠筆潦草地寫瞭一行數字和兩行中文。潦草歸潦草,“狄寅傑”三個字我仍然認清楚瞭。

“小狄?”如同在死胡同中被耗盡瞭最後一秒,屏幕上出現瞭“GAME OVER”。

“啊,不是的!”章聿慌張地跳起來,想奪走。

我揚起手臂:“為什麼?怎麼回事?這個是小狄的賬號吧?”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我隨手抄的,沒關系的。”

“不對……你是在騙我吧?”

“不是的,和小狄沒有關系,真的!”

“才怪!你覺得我會信嗎?”她越害怕越證實瞭我的猜測,“你是要借錢給他嗎?你說借錢是要給小狄?你不是和他沒聯系瞭嗎?你們什麼時候?……等一下……”我覺得好像打開瞭搖晃半天後的可樂瓶,出人意料的爆炸信息給瞭我一個驚駭的措手不及:“難道你們復合瞭?他和女朋友分手瞭?你們倆復合瞭嗎?”

“……”章聿臉色白下去,如同海嘯來臨前,首先是急速消失的海面,須臾過後,它們才驚濤駭浪地回來,“不是復合,沒有復合這回事。”

“那是什麼?”我明白自己不能放過這個曝光的線索,它將最終牽扯出一隻怎樣形狀的怪物還不得而知,卻正因此我不能放任章聿和它綁在一起,“你不要騙我。你告訴我實話。你告訴我,你們發生瞭什麼嗎?”

“我和他重新……我們隻是重新聯系上瞭而已。因為我真的忍不住,我怎麼也忍不住。我見過他一面後,一個禮拜都在想,兩個禮拜都在想,竟然不是減少而是一個增加的過程,甩也甩不掉。所以最後我覺得沒必要矜持瞭,就和他聯系一下吧,互相問候一下……結果,曦曦……他好像真的是我不能放過的人,我想明白瞭,以後肯定再也不會找到第二個像他這樣的,能讓我什麼都可以放棄的人瞭。這次錯過那就真的錯過瞭。這怎麼辦?太可怕瞭,真的……”

“然後呢?你和他聯系上瞭,然後呢?”

“……我沒有說明……可意思還是告訴瞭他,我不會再一次錯過他的。我之前已經浪費瞭六年,渾渾噩噩地過瞭六年,所以這一次肯定不會瞭。”

“可他不是有女友嗎?是分手瞭?已經分手瞭嗎?”我覺得太陽穴下某個定時炸彈開始瞭倒計時。

“女朋友?……他沒什麼女朋友……”章聿的胸脯久久地倒伏著,已然是醞釀一個被碾成血肉模糊狀的呼吸,於是我無法放松警惕,我感知著面前這個人即將分崩離析的預兆,好像危機降臨前夕的森林,無數黑色的飛鳥剎那便清空瞭她的靈魂——章聿一個字一個字告訴我,“他結婚四年瞭。”

我的背上爬滿瞭雞皮疙瘩,雖然已入夏,可一種蝕骨的寒意彌漫起來:“……你瘋瞭嗎?章聿你瘋瞭嗎?你腦子壞瞭是不是?你知道你的行為是什麼嗎?你知道的吧?你還想蒙混過去嗎?你是第三者啊!你成瞭第三者啊!你的一切行為、你的想法,都是小三才幹得出、小三才有的啊!”我在大馬路上掐著她的手腕,全然不顧已經有路人在遠處好奇地駐足。章聿臉上兩條筆直的眼淚居然隻管自顧自地為她畫出靜態的美。而它們每續長一些,隻令我更加火冒三丈:“你說話啊!你傻啦?!”我不能撒手,我徒然地希望用最表面的動作實現“抓住她”的意圖。因而她想擦眼淚也不行,想捂眼睛也不行,她隻能在我面前一個勁兒地一個勁兒地無助地哭。

“我有一度,聽見電視裡、電影裡,或者小說裡,倘若有人說‘我愛你’三個字,會覺得非常好笑。這個字眼兒,和它的相關字句,在我的概念裡,已經完全類同於一個荒謬的笑話,好像有人說‘活蚯蚓可好吃啦’,我也會報以同樣‘你搞笑嗎’的表情。”半個月前,我和章聿約在理發店,兩人各自頂著一腦袋糨糊狀的染色膏,這使得我們的臉形都史無前例地明顯起來,而與我的兩頰即刻往兩邊分離的不安分相比,章聿的美麗卻未受任何影響,她一雙經過鏡子反射的眼睛,看來比往日愈加熠熠生輝。

“我知道。”章聿從手機上抬起頭,不方便扭動脖子的時候,加入與我在鏡子中開展的對話。

“嗯,我對它居然可以這麼陌生,陌生到沒有絲毫想念,或留戀什麼的,想想就很不可思議啊。”

“是啊,你那會兒寧可看《走向共和》也不肯陪我看《流星花園》。明明挺好一個偶像劇。”

“沒辦法,就是不相信。沒法接受男主角是愛女主角的,女主角是愛男主角的,他們打啵擁抱上床是因為真愛而不是兩個演員要賺錢。就好比看鬼故事,我從一開始就咬死‘世界上是沒有鬼的’,從大前提上就否定瞭,那麼貞子從電視裡爬出來,這種情節隻能讓我琢磨‘怎麼拍的’‘化妝不錯啊’,又或者武俠片,一樣,‘人怎麼可能飛簷走壁啊’?‘還凌波微步?真的不要逗我笑瞭’,所以武俠片我也喜歡不起來。”從一開始就不相信,要怎麼被打動呢?“我就是這麼死腦子,特別沒意思吧?”

“你嘛,冷漠起來也是非比尋常的。有時候也真難懂怎麼說陰沉就陰沉,腳脖子上被人套瞭秤砣一樣,‘嗖——’地就掉到谷底。下次帶你去大學校園轉一轉,吸一吸適齡男青年們的陽氣後會好轉一些吧?”章聿那時依然保持“跟著老娘有肉吃”的風范。

“神經。像你啊,思春期長得和別人的更年期一樣。”我想伸手掐她,可高腳椅不允許這段距離。

“那不是很好嗎?你才奇怪呢。”章聿撿起兩根從額前掉下的發絲,召喚一旁的服務生為她擦去臉上的留痕,“‘我愛你’,或者‘我不能沒有你’‘我忘不瞭你’,這些都不想聽,那想聽什麼?‘今天染發打四八折’麼?”她連服務生也不放過,將對方堵得滿臉通紅險些被她忽悠著就要點頭認可。章聿蹺著右腳尖,讓皮鞋秋千似的蕩起來:“我怎麼覺得你就像那種傢裡窮慣瞭的小孩,明明是因為沒有嘗過高級料理,卻自以為是那東西不好吃?”

“我可不就是窮慣瞭嘛。”我聽著還真有些惱怒。

“誒……”她滿臉憂愁地沖我嘆瞭口氣,好像高僧面對一個不知要如何點化的幼童,因而那份高高在上也顯得格外光彩照人。可惜我壓根兒沒有在意,即便能夠感覺到章聿在這段日子裡莫名地發著光,卻沒有仔細想一想是什麼打磨瞭她,是哪種痛苦換來她眼睛裡異樣的鮮活。

怪我太相信她瞭麼?我將所有賭註都押在她身上一般,盲目地認為唯有她不會讓我失望。她能把我所有放棄的東西執著地活回來。她能讓對我來說無濟於事的語句,恢復成魔法,甚至是更兇狠的咒言。

“你說話啊!章聿!你說話啊!”我是已經走到鋼琴鍵盤最尾端的手指,找不到更高的音階。

而她依然不回答。

“你怎麼會……你怎麼能去做第三者?”在我的記憶裡,章聿的刻薄從來都是拿那些現實或虛擬世界中的第三者們進行試刀的。她多次用連我聽瞭都覺得胃臟在縮水的形容,表達這些破壞他人傢庭的物種應該如何被全市十四條地鐵線路輪流碾壓,等一部名為《風聲》的電影看完,又幫助她豐富瞭折磨的手段,當時她淡淡地說著倘若敢有人介入她的感情:“如果有天我突然上門找你,說我做瞭一大袋肉包子,希望你笑納,你晚上餓瞭拿出一個,拗作兩半後邊吃邊上網,‘這肉餡還真夠清爽的呢’,然後打開網頁看見新聞說有女人失蹤瞭,警方發出協查通報——那時也不要過多聯想哦。”她對我開著毛骨悚然的玩笑,隻因為那是一個章聿絕對不能容忍的存在。可是,今天,我的大腦已經無法提供足夠的血液,持續的眩暈沖擊著我:“你真的,你怎麼想的?……他都已經結婚瞭啊,你不明白嗎?你這樣是不道德的啊!絕對絕對不要說什麼你的感情是超越婚姻證書之上的、你無法控制自己這種屁話給我聽,我一定會抽你的!你信不信?!你……你簡直讓我覺得是個‘不要臉’的人瞭,怎麼辦啊?”

章聿眼睛盯著我的手表盤面:“曦曦,我們改天再說好嗎……今天你先把錢借我,因為今天是最後的時間瞭……他爸爸生意做垮瞭,搞不好要進去的……我說瞭會幫他,我無論如何也要幫他的。所以你改天再罵我,改天隨便你怎麼罵,今天先幫我一下好嗎?求求你瞭,這畢竟是他的救命錢。”

我覺得自己已經將嘴巴張到瞭無濟於事的邊緣,好像吞食一隻雞蛋的蛇,讓每條血管都清晰分明起來:“……你真的瘋瞭吧?你覺得我會借錢讓你去完成第三者的道義,讓你活脫脫就成瞭一個有情有義又天可憐見的小三?你覺得我會為你推波助瀾地介入他的生活?你真的該去醫院看看精神科瞭,章聿,你瘋瞭,你絕對瘋瞭。”

“不是,你想,就當沒有我在中間,你和小狄也見過,也認識啊,他的傢人出事瞭,你能不幫嗎?”

“我不會幫的。你別以為提出個假設就什麼都能輕描淡寫瞭。”我幾乎是用嫌惡的冷漠看著她,“真的沒有你,小狄他傢出事瞭,他倘若來找我,我也許會考慮幫忙。可‘真的沒有你’存在嗎?這樣假設可能嗎?假設瞭就能當真嗎?你不覺得自欺欺人我還覺得呢。隻要有你不明不白地夾在中間,你認為,我會借你這樣一筆錢讓你和他的關系變得又更復雜一些、更纏綿一些、更哀怨一些嗎?讓你在這第三者的位置上又更投入一些?你不要你的那張臉,我還珍惜它,我還愛護它,想替你拉扯它一把呢!”

章聿的嘴唇簌簌地發著抖,這是我沒準兒五年裡,也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她的樣子,她一定不知該傷心,焦慮,悲涼,困惑,或者反被幹脆地激怒,她內心層出不窮地釋放著失控的煙花,卻無從改變背景是長夜的事實。

“你怪我,就怪我好瞭。可是求你瞭,錢先借我吧,借我好嗎?我想幫他。他這幾天愁瘋瞭。我受不瞭。我一定要幫他。”她的眼淚幾乎沒有停滯,而哀求的聲音聽來更加悲傷。但這除瞭刺激我變得更狠心外再沒有其他可能瞭。

“你做夢吧。章聿,你聽明白瞭嗎?我不可能借你,或者說讓你去借小狄錢的。你瘋瞭,但我沒有瘋。不可能。”

“你這麼絕情。”她轉著胳膊,將自己掙脫出來,“我想不通,你竟然這麼絕情。”

我幾乎要被她氣笑瞭:“這還有什麼想不通的嗎?你是咬定青山不松口瞭吧?鉆著牛角尖出不來瞭嗎?如果允許像你一樣亂來,這個社會上的正常秩序都要完蛋瞭,什麼齷齪的事都能被允許瞭。見鬼去吧。我原先以為你雖然總是腦袋抽風,是非觀至少是有的,現在倒好,怎麼,難道你章聿一點兒都沒有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多荒謬?”

“像你一樣,做個石頭人就對瞭是吧?”果然,章聿最後選擇瞭被激怒,她臉上的眼淚已經被漲紅的兩頰迅速熨幹瞭。我明白她是必須抓住一條最長的木板,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目標是為瞭什麼,要用來做什麼,她隻能憑直覺緊緊地將最長的一塊護在胸前,“你不用來教訓我,至少我不想被你教訓。我沒有說自己做得對,但聽你說這些怎麼就特別刺耳呢?像魚幹一樣的你指責我亂來?那我還真覺得挺慶幸啊!”

“是啊,這年頭,不要臉的才是天下無敵呢。”

“我不要臉的話,那你有臉可要嗎?盛如曦你想過沒有,你活到現在快三十年瞭,你的臉下除瞭一層皮,除瞭在上面給我一刷子麻木一刷子失落一刷子怨婦似的青白,還有別的嗎?你平時都不照鏡子是不是?我的確沒你那麼頭腦清楚,難道你的頭腦清楚就真成瞭無可指摘的優點瞭?一個連‘我愛你’都覺得是嚼蠟的女人,到底誰應該去精神病院看一看?”

“那也至少好過你被別人的妻子將來潑硫酸毀容吧。”

“被潑瞭硫酸的不是你麼?你從內至外地,早就被毀容瞭不是麼?——我真可憐你。”

我歪一個角度的下巴,從這一隙的邊緣裡,看著章聿。我們果然是非常不相像的。而當年那個為瞭替我拿下學分,僵持在教授面前,無論內心如何顫抖,可表面上她總能做到最淋漓盡致的頑強——那個章聿是依然如故,還是不復當初呢?

可她至少有一點沒有說錯,直到眼下,我想起“愛”這個字眼兒依然會覺得陌生。我仍然無法理解許多人把一段段邏輯欠缺的矯情言論掛滿瞭他們的簽名檔和網頁空間,我寧可去花半小時看《王羲之字帖》也不樂意去讀一本《愛你癡又狂》。我無法感同身受於他們將“愛”視成一種食物的貪婪,他們的饑餓寫在每根顫抖的手指上。因為與此同時我卻將它燃成一截敗落的煙灰,對我的唯一作用就是麻痹神經。

“我可憐你盛如曦。”

《剩者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