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回

割腕是痛斷臂也是痛,

後者就被人稱為壯士呢。

失敗一定是可怕的,糟糕的,

讓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鉆到地球另一面的——不過,又怎樣呢,

它的效力僅止於此瞭吧,要是仔細想想,

也不過如此的水平啊。

這個人,臉圓圓的,兩條辮子,一排齊劉海——她總說自己額頭太高,每次大風天就有露餡的忐忑,可她還是漂亮的姑娘,她在這條弄堂裡被人叫作“3號樓裡那個‘黑裡俏’”。她的皮膚咖啡色,一雙小鹿似的眼睛,盡管她的脾氣比這種動物犟得多,但外人不知道,他們還排著隊地想著要給她說個對象哪,原來有那麼多人一直偷偷地喜歡她。他們中的一個,起初隻是順路來領一袋黃糖而已,可他站在門前卻有些六神無主瞭。他想這個姑娘真漂亮,或許他的用語更樸實,這個女同志挺好看。這時他剛剛回到城裡,他原先是個伐木工,眼下走進瞭紡織廠。紡織廠裡80%都是女工。有長得好看的麼?當然有,鵝蛋臉,雙眼皮,白皮膚的一個兩個沒準兒還有第三個,可她們的“好看”都是形容詞,不像她的“好看”是動詞,一直在他胸口莽撞地跳。他輾轉打聽那個姑娘有對象嗎,好像有?啊?真的嗎?什麼?不確定?好像又沒有?倒是給個準頭呀。終於他得到一個歡喜的答案,他回傢便給對方寫信瞭,而用“同志”做抬頭的信,後面的內容像滌綸長褲上熨出的兩條線一樣正派又拘謹,可盡管是這樣僵硬的開場,他卻收到瞭回信,同樣以“同志”相稱,一通就是兩年。他們談論自己所愛的文學作品,她摘錄瞭艾略特的詩,他給她寄自己最愛的《牛虻》,原來即便始終頂著“同志”的稱呼,他們也能談論那麼純真的內容啊。最後那姑娘在春節前糊瞭整整3000個信封,賺瞭190元外快,自己再貼瞭90塊,280塊給他買瞭件皮夾克,送給瞭他。

“在那個年代,買件皮夾克是多麼不容易,那個時候一根糖也隻要兩分錢,我每個月的工資才40塊,你老媽隻有三十幾。”老爸夾起碟子裡最後一塊鹵味。

“所以,就因為一件皮夾克嗎?”

“你說得簡單。3000個信封,數數都要數半天,你老媽眼睛都要瞎瞭,換你試試看?對瞭,你知道她去哪兒買皮夾克嗎?你這就不懂瞭吧?那個時候,南京路上的華僑商店,三樓,隻開給那些外國人的,但當時全市能有多少外國人?別說全市瞭,全國也沒多少,所以肯定一個客人也沒有,那件皮夾克估計也在那裡掛瞭半年,甚至一年瞭。”

結果她去瞭,她不僅去瞭,還頭一回坐瞭電梯,她站在那個黑黑的鐵籠子裡,想起那天,有人叫門,她去開,嚇瞭一跳,一個又高又瘦的小夥子,還剃瞭個大光頭。“剛釋放的勞改犯?……還是,越獄的勞改犯?”她還沒來得及將恐慌用聲音表現出來,那個小夥子叫出她的名字:“請問你是某某某嗎?我是之前說過,來替那誰領糖的。”他的聲音是把善良的、年輕又陽光的聲音,像曬在院子裡的那一整面稻谷,於是她定瞭定神,轉身進瞭廚房,居然大大地咽瞭一下喉嚨。

“怎麼,原來你們還是一見鐘情的呀。”老媽出去與朋友聚會的時候,那個周末晚餐隻剩瞭我們父女倆。

“嘿——這叫一見鐘情啊?是嗎?這就叫一見鐘情啊?”老爸把眼睛都擠在一起,他笑得像一顆最先浮出水面的餃子般,竟然有些害羞。

“不然咧?”

“我哪知道,我又不像你們這些年輕人。”

“好啦,越描越黑。”

這兩個人結婚剛滿三十年,當然不是沒有吵架,有時候爆發嚴重的爭執,持續一兩天的冷戰也不罕見,他們和許多普通的夫婦一樣,依然會遭遇許多不能順從和妥協的事情——好比“今天是我洗的碗,所以該由你去晾衣服啊”“你說要買餃子我才去買的,你還嫌我買的餡兒不對”,能不能再幼稚一點兒?就不能吵點兒國傢大事嗎?中東和平進程或者低碳經濟之類的?可他們結婚三十年瞭,一萬多天,她每次出門還是習慣性報告每個階段的進程,“我現在跟她們去吃粥面館啦”“吃完瞭”“等下坐地鐵回來”。

“我來接你吧。”老爸回復老媽的短信。

“不用瞭,你來接我就不能喝啤酒瞭,我自己回來好瞭。”

“今天周末,地鐵肯定擠,還是來接你吧。”

“夠瞭誒。”我用筷子當當敲著碗,把那個夜晚嘲笑得像首大俗的民歌。

下車後,我拿著包一步一步上樓,敲瞭半天父母傢的門,久久沒有人應。

樓道裡的聲控燈在我懊惱的半分鐘裡熄滅瞭,一片漆黑地在我眼前為對面那幢樓騰出幾扇亮燈的窗。客廳都是落地玻璃,兩傢暖燈兩傢白燈,電視機都朝著一個方向,花花綠綠地閃,人影看得不真切,但不妨礙它們像幾個逗號那樣完整瞭一首彷徨的詩。

我找一層轉角臺階坐下來,又擔心著它的潔凈程度,不敢完全把身體重量交出去。於是那陣酸楚首先是從身體上開始發力的,可它們居然一直擴散到心裡。我用手背蹭瞭蹭臉,它緊緊地張著,好似有人從左右拉扯著它一般。但這不是什麼護膚品帶來的神奇效果,原來想要一張緊繃的臉是這麼簡單,哭一下,再被風吹幹就行瞭,讓你的皮膚像一條被相撲手穿在身上的鉛筆褲那樣充滿瞭極限的爆裂感。

到這時,我應該是有些笑意瞭吧?就像每過半分鐘就在臺階上拍拍手,跺跺腳,於是樓道裡的壁燈仿佛是在和我對話一般,它亮起來,又暗下去,一個話題結束,我便用新的話題召回它。

“你知道賢伉儷去哪兒瞭嗎?”

終於樓梯下方傳來的腳步聲,前前後後一路迎上來,老媽冷不防對上我,嚇一跳:“誒?你今天怎麼來瞭?今天是周四吧?”

“想過來就過來瞭,”我站起身,“你們去哪兒啦?我還想過來吃晚飯呢,結果可好。”

“你還沒吃嗎?”老爸跟上來,他掏著房門鑰匙,“怎麼也不打個電話來?”

“手機沒電瞭嘛。”我跟在他們身後,進瞭屋,“去哪兒啦?”

“去看電影瞭。”

“這麼時髦?”

“哪裡啊,你媽打掃屋子的時候找到你的兩張電影兌換券,肯定是你忘在這裡瞭,明天就過期瞭呢,所以我說不如我們倆去看掉吧。”老爸抓緊時間系圍裙,“你要吃什麼?傢裡也沒有多餘的菜,昨天我燒瞭鴨子湯,給你熱一碗配飯吧?要不要再炒個卷心菜?”

“湯就夠瞭。”我擺擺手,“看的什麼電影?”

“美國的,說是馬上就要下檔的。”他報出一個名字,“好像很受歡迎啊,影院裡依舊坐滿瞭。你看過嗎?”

“嗯,看過。”和辛德勒一起看的,“但你們能懂?我是說老媽她能懂?”

“前半段還行。”老媽換瞭衣服後坐到一邊,“後面半場說的什麼啊?我不明白誒?男主角跟她老婆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殺瞭她老婆?還是救瞭她?還有那個小姑娘算是做什麼的?腦子都看糊塗瞭——不過男主角氣質很靈的,很有男、人、味。”她擅自把最後三個字加上頓號,吟得情深意長。

“明明睡瞭大概有一個鐘頭吧。”老爸朝我抬抬肩膀。

“看不懂麼肯定要打瞌睡呀。”她頗為不服地反駁,看著我,如同在征求意見,但她一如既往地敏銳,“誒?你的眼睛怎麼腫啦?”

“沒啦,昨天沒睡好罷瞭。”

“是嗎?看著還以為你哭過瞭。”

“不要亂猜。什麼也沒有。”我起身去衛生間,打濕瞭毛巾兜住臉。

總要收場的。

那一刻,我屈下膝蓋,把自己從馬賽的手下扯出來,退後兩步,用與其說是利落不如說是倉促的動作抹瞭一把臉——我竟然哭出鼻涕瞭,還得若無其事地把手插進口袋裡,在臉上拼湊著也許是最破綻百出的平靜,對視他眼裡的不安:“沒事瞭……沒什麼,你別在意,我隻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而已,情緒起伏得厲害。所以,不好意思,你別在意。”果然,不論何時,“工作壓力”都是最萬能的借口,它們總能不離不棄地挽回一些你掩耳盜鈴的自尊。

“可是,不是的,盛姐……”他趕在我離開電梯前,終於流出一句沒準兒自己也不那麼確定含義的話頭來。

我希望自己是成功地在臉上展開一副無謂,一副釋懷,甚至是一副逆轉性的戲謔,我像面對上千片錯亂的拼圖,慌亂地企圖完成一個笑容,讓它如同一滴墨水也要將整條河流染黑那樣,在自欺欺人的意圖裡再度搖頭:“真的沒什麼。拜拜。”

一路走進辦公室,五十米或四十米,我拖出椅子落座,點開兩個文件,還沒看完,收到消息,去樓上開會。二十層,窗外就是半個城市。遠處灰色,近一些的還能看出原始的端倪,好像一張顯影過半的照片。主持會議的是汪嵐,她的聲音在封閉的室內穩穩地走,時不時傳來筆記本電腦的敲擊聲。可我完全沒有聆聽,我望著天邊最遠處,那猶如鹿角似的越江大橋,矗立在灰色的陰霾裡,那個瞬間,我突然很想回傢看看。

一定是有什麼從我身上皸裂,剝落瞭,讓我感到遙遠卻真實的赤裸的羞愧,我是折瞭一條腿的凳子麼,還是缺瞭一個角的瓷碗,或者一張失去瞭黏性的貼紙,右上角頑固地卷曲起來,圖畫上的小女孩於是失去瞭月亮——而我隻是突然很想回傢,被老爸老媽左右夾擊著,吃一頓晚飯。

他們今天做什麼菜呢?

我盤起右腿,接過老媽剛剛收下的晾曬衣物,雖然她覺得我連襪子也疊不好,總要拆瞭返工,因而我們的流水線變得多麼缺乏效率,卻奇怪地沒有改進的打算。老媽仍然將衣服交給我,等我亂糟糟地把它們拼出視覺上的方形,再由她重來一次。她一邊責怪我,一邊又認同瞭被浪費的這些時間,她像扯出瞭一張長長的紙,於是可以在上面寫更多的字。

“你今天回來倒也好,你爸爸這次燒的鴨子又酥又軟吧?你吃點兒。開始還說要不要給你裝瞭盒子送過去,畢竟等到周末的話就怕壞瞭。這兩天有好好吃飯麼,最近胃好點兒沒?不要再亂喝酒瞭,讓我們也少操點兒心啊。反正,今天多喝點兒湯吧,味道真的很好。”她又轉向廚房,“我新買的高壓鍋不錯吧?”

“不錯。”老爸多少有些啤酒肚,穿上圍裙後像個貼瞭邦迪的大拇指。

“早說要換新的,你又不肯,舊的那隻已經連綠豆都燒不酥瞭。上次那鍋,要命哦,倒出來的時候還乓乓響!綠豆誒!”

“哪有這麼誇張。”

“怎麼沒有,你又不吃,如曦又不吃,最後還是我一個人吃掉的,我沒胃穿孔真叫奇跡。”

“好啦。知道瞭。”

連章聿也曾說“阿姨和叔叔感情很好誒”,是哪一天呢?她在沙發上,用一張刷瞭川貝枇杷膏的嘴充當起“乖巧小女兒”的角色:“叔叔和阿姨是真正的‘賢伉儷’呀。”從老爸老媽如同地場衛和月野兔般的表情來看,我知道他們已經完全被降伏瞭,也許將來會給章聿送飯,為她辦生日派對,包括接送她的孩子上下學。我顯然是不滿的:“這話說的,你爸媽的感情難道就差瞭嗎?”

“不一樣啦,我爸媽感覺就跟同事似的,但阿姨和叔叔卻讓我覺得是更像‘愛人’哦。”

“啊哈哈,什麼呀。”老爸的臉是因為電視反射而變紅的麼?“這小丫頭真會講哦。”

“要死瞭,老夫老妻瞭還‘愛人’呢。”老媽笑得報紙也拿不住,可她確實像一枚放在磁鐵身旁的鐘表那樣,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地興奮起來,給章聿剝瞭一顆橘子,又給老爸剝瞭一顆,最後看著我時她呵呵地笑著,“吃醋啦?”

而現在,她用同樣的語調,對廚房裡的老爸抬杠:“之前一直覺得沒必要的是誰啊?”

“誰啊?”老爸有一應沒一應地答。

“還能有誰?”

“知道啦。”

“那是我說得沒錯?是早該換個高壓鍋瞭吧?”

“對啦,你對。”

老媽轉向我來,她抬著眼皮,嘴角往下用力一撇,送出一個鬼臉,她自然沒有意識到那一刻自己看來不僅是頑劣的,她還非常甜蜜。她的眼睛或鼻子、嘴角,高高的額頭上還是一片劉海,它們中間總有誰,復習瞭過往的影子,像騎車、遊泳那樣,一旦學會後再不忘記。

“有一句話,是我和他們吵架時說得最多的,知道是哪一句嗎?——嗨,其實也沒有那麼固定,但意思是一樣的,我覺得結婚是我的事,他們不該幹涉太多,我不可能為瞭他們而結婚,他們覺得怎樣的男性好,我就嫁瞭,封建社會嗎?我是童養媳啊?不過呢,不知道怎麼瞭,我又慢慢意識到結婚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不管怎樣,我的生活不是那麼單純屬於我一個人的,沒有那麼清楚的劃分,可以很決絕地說和他們沒有關系。其實和他們的關系一樣很大。我想自己身上多少得承擔一部分傢庭責任,那裡面就包括瞭我的婚姻,說得難聽點兒,但也很現實的話,我必須考慮,父母衰老後,孤身一人,並且也不再年輕的自己,有能力照顧他們嗎?萬一我先病倒瞭,還要連累兩老來照顧我呢——不是沒見過這場景,小學時的地理老師,四十一歲還沒有結婚,後來得瞭肝癌,學校組織我們去探望的時候,看見她的母親,六十七歲的老人,蹲在廁所裡給女兒刷飯盒,當時我那麼小,也能感覺到這畫面的不堪,更別說眼下。所以這麼想想,對他們也沒那麼多抱怨瞭。

“隻是呢,隻是唯一讓我有些酸楚的是,我父母都是自由戀愛結婚的,即使在那個年代,他們是因為‘愛情’這個原因而走到一起,雖然他們絕不會把這種字眼兒掛在嘴邊,可他們非常相愛,結婚三十年,我媽至今連我的手機號碼也背不出——她存著,可她背不出來,她對數字不在行,因而無論誰的她也背不出,除瞭老爸的號碼她記得一字不差,但就是這樣兩個人,眼下卻勸說自己的女兒,‘愛情什麼太不實際瞭’‘你還是要實際一點兒’。不是讓人覺得很酸楚嗎?

“嗯……越想,我越覺得酸楚啊。”

日本客戶原本苦苦維持在表皮層上的拘謹,在那盆大閘蟹被端上臺面的時候完全瓦解瞭,我看著他們從真皮層上展露的臣服笑容,內心的民族自豪感像滾筒洗衣機對於一隻襪子那樣充滿瞭遊刃有餘的雄壯。這一行五人是我此次接待的客戶,考慮到是一筆意義重大的交易,未來三年自己能否率領部下齊齊換新車就在此一舉瞭,因而得到上級許可,我專程帶領對方殺到大閘蟹之鄉招待出瞭一桌鴻門宴。

領隊的部長是個剛過四十的中年男子,下巴上畫龍點睛地蓄瞭一撮胡子,和他的部下一樣精於修飾自己。他們穿襯衫,打領帶,皮鞋又扁又尖,讓時常走在隊首位置的我感覺到生命危險,怕一不小心就被踢穿瞭腳踝。

“今天真是辛苦盛小姐瞭。”小胡子舉起酒杯作禮節性的致謝。

“哦,沒,不會,都是我應該做的。希望今天的款待能讓你們滿意。”

“再滿意不過瞭。這個東西,在日本都可謂聞名遐邇啊,但我們那兒賣得太貴,普通人一般不會吃。”

“喜歡就好,如果明年秋天還有機會的話,歡迎再來。”章聿曾說,給她八百隻大閘蟹,她就能拿下日本全島,看來也不是信口開河。

飯局結束後,我帶著幸存的兩顆腳踝骨送客戶回到賓館。第二天他們就將離開,因而到此算是告別。傳說中“和日本人道別是個體力活”,到此刻我又得到再度體驗,幾乎是和對方一路鞠躬到站在街道的兩端,我扶著徹底退休的老腰,一邊接過汪嵐打來的電話:“如曦,你明天回來麼?”

“對,怎麼?”

“出瞭點兒小問題,公司有人出差沒趕上飛機,而且三天內都沒有回來的機票瞭,隻能先飛你那裡曲線救國,你是坐高鐵麼?帶他一起回來吧。”

“誰?”但我儼然是有預感的,因而汪嵐說出“馬賽”兩個字時,我好像是已經等候在靶心裡的一雙手,穩穩地接住從空中拋下的球,令它看來是溫順的、服從的、波瀾不驚的,“知道瞭。”

順其自然吧——哪怕已經沒有“自然”可言瞭,但不像讀書年代,一封被婉拒的情書能讓此後的視野裡為某個人的輪廓而徹底鏤空,老死不相往來的悲情隻能在青春中得到決絕的培養,可眼下,沒有那麼多動不動就觸到底線的遭遇瞭,“工作”在要求我專業的同時,也要求瞭我的厚顏和麻木。

“聽說誤機瞭?”我迎著手提行李袋的馬賽說。

“啊……是的。”他語氣中閃爍的一絲倉皇卻讓我輕松起來。我刻意地留白,逼迫由他推動對話:“很倒黴。不知道路上那麼堵。一個十字路口,出租車開瞭半小時……嗯……好像自己所處的時間是在冥王星一樣……”

他連玩笑也謹慎地選擇,可那句子多少有些可愛,我很快避開馬賽的眼睛:“是哦,那你明天跟我一塊兒坐車回去?”

“嗯。”

“我還得去看看還有沒有車票。”

“是嗎?麻煩瞭……”

“先去給你訂個房間吧。”

“謝謝。”他越來越畢恭畢敬。

但前臺隨即打破瞭我內心幾近完工的安妥,小姐在電腦上噼裡啪啦按瞭一陣後說:“抱歉,今天沒有多餘的客房瞭。”

我一不留神便把那聲“什麼?!”喊出瞭《蘇三起解》的韻味。

“真的。抱歉。沒有多餘的客房瞭。”前臺小姐用一陣充滿暗示的目光把我們理所當然地打量著。

“要不,我去附近找找別的賓館。應該還有吧?”這聲音讓我折過身子,馬賽守在半步外,把進退兩難的距離裁得恰如其分,而他臉上有尷尬——說得更準確點兒,他臉上隻有尷尬,像片整整齊齊的鹽灘,使我的手指燃起一陣急速的幹燥。

“不好說,最近我們這兒開招商會,像這位小姐的房間都得提前半個月才能訂到。”前臺說得倒沒有錯,“不過您可以去試試。”

“嗯。”馬賽終於看向我,“那盛姐,我上這一帶看看,有消息的話就發短信通知你。”

我下意識地握緊瞭口袋裡的手機:“好的……”

老媽一年前拉著老爸去旅遊,賢伉儷抗擊瞭骨質疏松,順利爬到山頂的寺院。老媽在門前買瞭兩斤毛栗後又去廟裡替我求瞭個護身符,據說是經由某得道高僧開光,功力高強,而它確實幫助我戰勝瞭類似便秘、打嗝兒、高跟鞋崴腳、死機未存盤等一系列危機。

神啊、仙啊的——這東西總得有人信吧,還有星座運程、血型分析、塔羅、生辰八字紫微鬥數,總得有人信啊。很多時候我和大眾一樣恨不得連咀嚼時用左側牙齒還是右側牙齒都通過占星來決定,仿佛這樣就可以將一切失敗和酸痛的原因推給上天。

既然很多時候,自己完全是無能為力的,好像那些距離幾億光年的星星,幾重天外的神明都比自己要更接近他。

我用手指摩挲著掛在手機吊墜上,那個據說法力可觀的護身符。它原本隻是一個塑料封皮下,半截食指長短,由金色針線鉤織的佈面,裡面存著一張還是批量生產的符語,對外售價三十元。但是,顯而易見有某個部分的我,又一次撒出瞭它們可怕的網,它再度朝著漆黑的水面投入下去瞭,帶著深切的渴望,企圖從裡面撈起一面完整的月亮。

我站在自己的客房裡,隨行的行李箱正像個巨大的扇貝那樣曬出自己的五臟六腑,一雙我昨天換下的絲襪宛如刑事片中勾勒被害人倒地姿勢的粉筆般畫得歪歪扭扭,而房間裡的兩張單人床,用不相上下的混亂樣貌完全扭曲瞭我一個人睡的事實。

於是,從地上撿起絲襪,打理床鋪,收拾雜亂的寫字臺,又走進衛生間仔仔細細檢查每一寸瓷磚——我忙亂著,甚至是慌張地在打點。因而我當然不能掩耳盜鈴地說:“沒什麼沒什麼,隻不過是整理房間而已,沒有任何別的目的。”既然仿佛是口袋裡的手機在替我呼吸瞭,它的無聲簡直把時間從佈一條條都抽成瞭絲。

半個小時後,手機響瞭。我按下通話鍵:“哦,馬賽?怎樣?”

“……確實,還真的沒有房間……轉瞭三傢,都沒有。”馬賽的聲音在每個音節上都是無奈的。

“是麼?那怎麼辦?”他沒有回答,“別折騰瞭,你過來吧。反正這裡有兩張床,而我今天原本就要通宵趕個活兒的。”我宛如是在享受他送來的每一幀靜默。仿佛那是穿越隧道時呈現無窮狀的死寂,卻總會被光刺穿。

“好吧……打擾盛姐瞭。”馬賽說。

掛瞭電話,我將手機放在桌面上。三十塊的護身符用金色絲線塗在我的眼睛裡。它果然是效力卓著的。它實現瞭我的希望。

響起瞭敲門聲,那便是神靈吧。

我坐在椅子上,面對著筆記本電腦,手指下傳遞著流暢的節奏,但也隻有我自己才看得到,屏幕上那行根本不成文法的胡鬧般的句子。“我說不所村萬年哦哦那個服務常”,堪稱亂碼鬼畫符,仿佛需要密碼本才能破解。但至少外觀上,我的背影還是投入在工作中的端正麼,因而到此刻,伸個懶腰,右手扶著脖子後端轉幾圈,也是自然的麼。

所以我回過腦袋,用帶些倦意的聲音對馬賽開口:“你可以看電視的,不會影響我。”——似乎同樣順理成章吧。

“啊?哦,沒關系的。況且我也沒什麼想看的節目呵。”他端著手機,似乎正忙碌地和朋友進行熱絡的網上聊天,與十分鐘前稍顯筆挺的坐姿相比,眼下無非倚靠著背後的床板罷瞭,“盛姐你做你的吧。”

“嗯。好。”我瞥一眼電腦屏幕的時鐘,十點。

說也奇怪,自從馬賽走進房間,他成為室內的一員,他把旅行袋放在我換下的高跟鞋旁,我卻覺得仿佛高潮已經過去瞭,爐子上水壺已經從最吵鬧的沸騰中結束瞭,空氣裡隻剩下相安無事的潮意,能讓細小的灰塵落在地上而已。

其實不難理解,倘若最初還存在可以遐想和假設的片刻,但當現實的光一分一毫拓出底片上的影像——我進行自己的工作,他坐在床沿上處理他的,哪怕在空間上大部分重疊,但有一條界線始終涇渭分明地終結瞭什麼。

我回到電腦屏幕上,凝視跳躍的光標符號,將那段先前不知所雲的病句大全刪除後,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打下“與森田化工關於共同開發中國技術產業市場的戰略合作意向書”。

似乎就要往這個方向繼續下去瞭。就這樣吧,很正常。

沒一會兒我想起件事,回頭問馬賽:“你手機能上網麼?”

“嗯,對。”他抬頭看我。

“幫我個忙吧。”

“什麼?”

“查個單詞。我的流量用完瞭。”

“……誒?”

我拉開凳子走近他:“你把瀏覽器開瞭,我來輸入吧。”

“不過……”他卻明顯地後仰瞭。

“不方便?”

“嗯?不,不是……隻不過……”他和我構成一幅呈對角線狀的鮮明畫面,把中間全部騰給瞭懸念。

因而我毫無保留地傾出脖子,卻為他手機顯示屏上的圖像困惑瞭:“誒?怎麼?”

“沒電瞭……”馬賽將手機抵住下巴,終於完完全全朝我翻轉過來。

“可,剛剛你還在用吧?就剛剛誒?這麼不巧?”

“不是,不是剛才……”他轉過手腕,五官則朝我支撐一個可謂艱難的微笑,它在我的視線裡一層一層後退,直到如釋重負地舒瞭長長一口氣,“早就沒電瞭……”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早’就?”

“其實,進房間後就沒電瞭……充電器也不在。”他好像在梅花形狀的破綻前認罪的一隻貓,“所以,剛才我一直是……”馬賽沒有繼續說,他探出兩手揉著頭發,把它們紛紛打亂著,重新仰起的臉便立刻盡數的溫柔:“因為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我在緊張。”

沒人會否認,很大程度吸引我們的是那中間接近博弈般的無窮鬥法,充斥瞭“以逸待勞”“釜底抽薪”“聲東擊西”和“欲擒故縱”的較量。考驗的已然不僅僅是智商、承受力、觀察力,讀個心理學博士的文憑也不過如此瞭吧。隻不過,偏偏有一些是渾然天成的原始陷阱。對手未必主動,未必刻意,未必精心謀劃,可他本能般知道怎樣在舉止和言行中佈下邀約的誘惑。

“雖然盛姐你讓我別在意,但不可能吧。起碼我沒有辦法。”每個用字都是平直,可無須我多麼敏感,當馬賽的臉盛在床頭燈的光照下,再平直的話也冒出臨界的高溫。

“是嗎?”我調動大部分力氣維持身體上的固定。

“想到也許你還在介意,還在生氣,就不知道說什麼瞭。”他是看著我的眼睛,還是我的臉,還是我整個人呢?疑惑一旦浮現,我隨即醒悟到,自己是囫圇地暴露在馬賽的視線裡,嚴嚴實實天羅地網的局,這個念頭讓我瞬間像被炸開的爆米花那樣失控地緊張瞭。

我歪過上身,試圖躲過他的直接:“呵,你有那麼單純哪?”

“不是這個問題呵。”

“那是什麼?”我吸一口氣,好像自己的棋子挑選著一條不可預測的道路,“要是覺得抱歉就算瞭。要是你想說‘對不起’,無論對不起的是什麼,都算瞭吧。這三個字除瞭讓我更加不愉快外,一點兒正面的作用也沒有。”

“……唔。”果然對手現出被我將瞭一軍的遲疑。

“本來麼,誰要聽道歉啊?你知道我以前看電視——也不僅是電視吧,平常生活裡也一樣有人學得惟妙惟肖。例如被表白瞭,拒絕就拒絕嘛,好死不死來一句‘對不起’。得,莫名地反倒他成瞭好人,一副無奈施恩的樣子,站著上帝視角明明內心是在偷笑。得瞭便宜還賣乖是最惡心的,活生生把‘對不起’這三個字給毀掉瞭……”我忽然卡住舌頭,剛剛反應過來自己用瞭一個多麼不恰當的比方,我為什麼要提“表白”這樣直白的關鍵詞?我瘋瞭麼?想要痛快地自尋死路不如直接去加油站賣火柴,或者在演講前吃兩斤大蒜,“……所以,就是這樣。”我垂下兩手,退後兩步。

可就在這個瞬間,馬賽從先前完整的沉默中,突然反問我:“那你希望聽什麼?”語氣太自如,似乎拋出的完全不是燙手的山芋。

“誒?”但我沒有防備,倉皇地穩住瞭身體。

是陷阱麼?一定是陷阱吧。是羅網,是機關,是圈套。

卻絕不可能是片尋常的草野,是散發著驚人香味的奶酪,是一顆送到嘴邊的免費的糖,在短暫的甜蜜後不會追來一隻鐵制的箭。

要賭嗎?要賭嗎?

仿佛觸地瞬間的降落傘那樣,四周的空間急速地朝我塌陷下來,將我和馬賽推搡到一個咫尺的距離,我想扛卻怎麼也扛不起來,被迫與他面對面:

“那後來,你覺得我很可笑吧?”

“沒有。”

“那有覺得我可憐麼?”

“也沒有。”

“撒謊吧?”

“是真的。”

“那心疼呢?”我用隱約其辭的迂回,卻仿佛自己是直言不諱的。

零點零一秒,馬賽飛速地跳過我的眼睛:“嗯。”

“明白瞭,這下才是真的撒謊。”

“不是的。”

我似乎是微笑瞭:“你沒有覺得我可笑和可憐,又怎麼會心疼啊?”

他當然回答不瞭。

要賭嗎?

有些話,有些意圖,有些努力和嘗試,成功瞭便是羽毛是雪,襯上詩詞和曲譜,一派可被裝裱的美麗,但假若失敗瞭,它就是滿載難堪和懊惱的路碑,將永永遠遠記錄你曾經有過那麼孤註一擲卻顏面盡失的敗北。

更何況我早已過瞭視挫折為跳馬不僅輕松跨越還順帶奪個滿堂彩的年紀瞭,用更通俗的大白話說就是不再經得起折騰。今時今日,自我修復能力大大降低的不僅僅是熬夜後的皮膚,宿醉後的肝臟,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如同體育館傷痕累累的溜冰場,架不住下一個後外點冰三周跳。

可馬賽離我太近瞭。我和他被當下的氣氛切割出瞭一個宛如二人世界的框。如果有一條拉鏈,它在我們頭頂緩慢咬合,於是裡面墊上什麼似乎都是可行的。

要賭嗎。

我聳著肩膀:“沒錯吧。我這種人,不是什麼妙齡少女,哭出的眼淚還有價值。我做什麼都沒有價值。你也聽說過‘賞味期限’這個詞語吧。日本人發明的詞語,意思是那個東西雖然吃瞭不會致命,不像我們說的‘變質瞭’,會帶給人健康上的問題,可它不過是‘不好吃瞭’‘沒人要吃瞭’,就不再出售瞭,一批批撤下櫃臺銷毀。大概我就屬於這類,唯一能為自己辯解的自我推銷居然是‘至少吃瞭不會死啊’——很可笑也挺可憐吧。所以,你盡可以認為我是個可笑又可憐的人,沒有關系,反正我覺得沒關系,因為除瞭這兩條原因,我是不可能讓別人心疼的。”

賭吧。

我連頭皮都輕微地發麻瞭,幸好神色還能繼續守住徹底跳針的心率。

而馬賽抬起瞭手。他進行這個動作,最後落下時抓住瞭我的右手腕:“……不會啊。”

他的手指是涼的,在一個微小的范圍內像須臾駕到的東風,讓我看到瞭希望。

“嗯?”我覺得,可以乘勝追擊瞭。

“你真的別再這麼說……讓人光聽著就會心疼。真的沒必要這樣想。不是這樣的……”

原來在這個空間裡被步步緊逼的不僅僅是我,受室溫影響燈光影響的不僅僅是我,看見仙人球投下的影子便以為它是頂皇冠的不僅僅是我。馬賽的指腹在我的皮膚上傳遞著他不甚明朗的關切。

我垂下頭,用望著地面的視界,留給馬賽一片足夠醞釀的時間。他在想什麼,他在看什麼,沒關系,隻要餘光裡預感般傳來下一幕即將開展的波動時,我提前一步抽回右手,接著杠出食指比在馬賽的鼻梁上:“怎麼樣?晚飯時大閘蟹的味道,還在吧?”

既然賭,就賭大一點兒。

割腕是痛斷臂也是痛,但後者就被人稱為壯士呢。失敗一定是可怕的,糟糕的,讓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鉆到地球另一面的——不過,又怎樣呢,它的效力僅止於此瞭吧,要是仔細想想,也不過如此的水平啊。

他愣得很好看,讓我聯想到剛剛結束瞭賽事後又安靜又清高的運動場。的確,這樣的人,值得我賭一賭。

馬賽在我的手指下合上眼睛再睜開,他短短地看我一隙,接著從床沿邊站起來,不由分說地抱住瞭我。

灰色襯衫發出的褶皺聲,形容著“肌膚之親”四個字。而它像從這裡蔓延的軌線,朝四面八方,找到他的體溫、力道,又或者氣味,迢迢地就包圍過來。我好像站在失衡的坡度上,天正要流向整個地,而地要遮蔽瞭天一般。

《剩者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