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回 賽西施造翠微園 羅幹蠱困水心亭
話說羅幹蠱長大瞭,三太太將傢事交付他。自己又在從前院子基上,蓋造一座花園,叫做翠微園,是取杜工部日日江頭挹翠微的意思。這園卻造得與前不同,從前的不過尋常人傢的別墅罷瞭,這回請瞭一個衢州府內姓熊名士祿,從前在上海做過洋行裡管事。那人人品不正,卻有些歹才。這日羅府用聘帖禮銀請瞭他進來,教他先繪瞭一個圖,呈三太太看瞭。三太太喜歡道:“就照這個樣子造吧。”隨喚齊各行匠役金銀銅錫土木磚瓦,搬運進來。又叫人到上海去置辦外國器具花草,繪洋房圖形,請熊先生監著,安插擺佈,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造得賽過洞天仙苑一般。足足造瞭二年,方才告成。那日請三太太遊園,三太太坐瞭轎,幹蠱跟著進門。一路軒廊,都鋪著名國的水門汀。到瞭大廳,隻見匾書翠微園三字,是德清俞曲園太史書的。旁懸一聯雲:
清風和風咸助長養;
春色秋色並有光華。
走進去一座大山,用太湖黃白石疊成,有二丈餘長的兩隻石筍,上鐫一聯雲:
春花秋月自娛樂;
三山五嶽長遊行。
山中鑿一洞,曲折進去,便是外國式的高樓四層,四面有無數外國花木環繞。三太太叫歇瞭轎,丫環扶著走。幹蠱跟進來看時,裡面陳設的,都是外國購來的新式花樣幾榻、桌椅、瓷杯、玉箸、織錦、地毯。上瞭三層,都是鋪設得錦團繡簇,耀得眼睛都花瞭。下瞭樓來,又到水心亭、焚香閣、聽雨軒、芙蓉院、玉京山館,各處遊玩瞭一會,正是說不盡的繁華景象。三太太大喜,回來就封瞭四千兩銀子,喚幹蠱送到熊先生的房裡道:“這回重重費瞭先生心,這四千金送給先生,寄回去作傢用。先生如不嫌簡慢,還在這裡住著,時時要叨教呢。”熊先生大喜過望,給幹蠱磕瞭四個頭,道:“我到府上幾日,蒙三太太、公子厚待,正是過意不去,這些小事,敢不盡心竭力。還叨擾太太這許多銀子,恨不能當面叩謝,隻好在公子面前多磕幾個頭,乞公子轉達吧。”
看官,這便是熊先生的運氣到瞭。從此之後,一年三百六十日住在羅傢,不知騙瞭整千整百的銀子,便寄到傢中,置田買產起來。這年有些事到上海,住瞭一個多月,帶瞭馮的兒回衢州,依舊住在羅府。馮的兒跟著住華傢莊不表。
且說華傢子孫出瞭一人,叫做復疇,少年苦學,且生得智略絕人。村上有什麼事,都去與他商量,卻又性情慷慨,事事公正,人人都喜歡他。那人見羅傢恃富欺貧,心裡不服,且時常聽說羅傢奪取華傢的產業,叫他尋事報仇。復疇心內沉思,無勢可乘。這日見羅三太太重造花園,熊先生發一註財,皺眉一想,便得瞭計。那華傢有個管帳姓鄔的,在羅傢管瞭四五十年帳,且曾教過幹蠱書,府內人人敬重,三太太十分信任。這老頭兒卻是和氣不過的人,與復疇也認識的。這日復疇尋他談瞭一會,復疇就說舍間略備粗肴,要你老人傢賞光,過來便飯。鄔老頭兒見他殷勤,遂答應瞭。到瞭那晚,鄔老頭兒到華傢來。那華傢三間瓦屋,卻是破碎的瞭。復疇迎出來,鄔老頭兒道:“你說我不好不來,你不要多費,我是不吃什麼的。”復疇道:“沒有什麼。”就叫一個小廝去搬飯來,一壺酒,一碟鹽花生,一碟臭咸肉,一碗鯽魚,一碗豆腐湯。二人吃瞭幾杯酒,復疇說:“我今日要同你老人傢商量一件事,你答應瞭我,我就磕你四個頭。”說罷,就跪下去,真的磕瞭四個頭。鄔老頭兒大驚道:“這是什麼說,你快起來,有事好商量。”復疇道:“我近來傢計艱難,你老人傢曉得的。我如出去做生意,一則沒本錢,二則死讀瞭幾句四書五經,生意規矩一些不懂。如出去處館,傢裡又沒有人照顧。所以現在要與你老人傢商量。”鄔老頭兒聽瞭,大驚道:“你的景況,我都知道。但吾一年在羅傢騙的,隻好傢中一年過活,哪裡有許多幫助別人呢。”復疇道:“不是這樣說。你老人傢在裡面管帳,也費心得很,我想進來幫你,你給羅公子說瞭,一年開支三四十塊洋錢的薪水,在羅傢正是牯牛身上拔根毛,在我就可以敷衍過去瞭。”鄔老頭幾聽瞭,道:“這個奸商董。羅公子那人極歡喜字,你書法很好,何不先抄些什麼,給吾帶進去,若瞧見瞭說好,就成功瞭。那羅公子人有些呆氣的,他中意你,就肯整千整百的錢給你用瞭。這要看你的運氣。”
復疇大喜,送瞭鄔老頭兒回去,道:“這件事總費你的心,以後作牛馬報答你。”鄔老頭兒道:“你明後日來,我總給你說。”這夜復疇就將范仲淹《義莊記》、陸象山《語錄》,全抄瞭幾條。次日,便攜瞭小小的一本抄本去見鄔老頭兒。鄔老頭兒道:“你這本書放在此地,明日來聽信。”到瞭次日,復疇過來,鄔老頭兒道:“我昨日見公子,給你說瞭,呈上那本字,公子說要去回明三太太,你明日再來吧。”復疇心上忐忑不安,想道:“這三太太,我聽見人說是狠不過的,不知她怎麼樣?”足足一夜不曾合眼。到瞭次日,隻見羅府上有個小廝來道:“請華相公過去。”華復疇整瞭一整衣帽,跟著那個小廝先到帳房內,見瞭鄔老頭兒。鄔老頭兒道:“公子在花廳上,我同你進去。”復疇就跟瞭進來,見瞭公子。話說幹蠱那人,從小有些呆氣,愛書若命,極講究詩詞、歌曲,也學些天文、地理。聽見他的祖宗是奪華傢的產業,心裡大不為然,想道:“我若他日一切傢事得一人做主,便去尋華傢子孫,都交還他,我一些也不要,那不是吳季札之後,便是我羅幹蠱一人瞭。”又想道:“沒有錢的人傢,都羨慕富翁。象我這般,有什麼趣味呢?”房子雖大,都破的瞭,我娘又老昏瞭,不想修理修理,日夜看戲,不知費瞭幾多萬銀子,造瞭這個翠微園,將金銀財寶去賞小旦,以後怎麼瞭結呢?我身子象束縛住的一般,足不能多動一步,嘴不能多說一聲,倒不知貧傢快活。咳,我娘這種行為,怎麼對得住祖宗呢?”時常這樣想,這日聽見鄔老頭兒說有姓華的進來幫做帳房,肚裡快活起來。你道為何快活?這正合著他想讓產的意思。及見瞭華復疇生得人品雄俊,大喜,就叫他做個書契公子,日日伴著他講些學問。那復疇是聰明不過的,與幹蠱伴瞭數日,便將他的性情摸熟瞭。曉得他一心不滿意三太太,有時便將言語探著幹蠱,幹蠱將心事說二三分,復疇索性用言語激他。幹蠱是沒城府的,便和盤托出來。自此幹蠱、復疇,便結瞭生死交。幹蠱一樣苦處,一傢的人,都奉承三太太,不從他號令。
復疇薦瞭四個書童,從此幹蠱有瞭心腹人,便覺得做事稱手瞭些,就感激復疇不盡。復疇勸他將大廳門墻修飾整理,又勸他立義莊及本地義學、團防局等善舉。幹蠱聽瞭,心裡雖要辦,隻是自己不能做主,就叫復疇將義學、義莊、團防局的好處,做瞭洋洋的一大篇,去給三太太看瞭,一樣一樣講給她聽。三太太怒道:“你要攪完祖宗的傢產麼?”幹蠱抱頭鼠竄而出,給復疇說瞭。復疇道:“三太太也不想想,她造這個花園,用的銀子是哪裡來的?講到這樣善事,就一錢不肯舍瞭,義莊等還是緩事,府上這座大大的房子,弄得這樣破落,給鄉鄰人傢看見瞭,不是笑話,說裡面沒有人,才弄到這樣。公子再去求三太太,請示,三太太如願意,我有一個學生,是可以包辦的。”幹蠱又進去給三太太說瞭。三太太罵道:“我不要修什麼房子,要修房子,有熊先生在,要外人做什麼?你聽誰的話?”動火要打,被丫環們勸住瞭。幹蠱出來,含淚訴說給復疇,並求復疇想法。復疇道:“就是這些管帳下人可惡,公子總要責罰幾個才好。那個姓熊的頂不是東西,他目無公子,總要把他除瞭,那就好瞭。”幹蠱聽瞭,次日便將三個門房,一個廚房,一個打宅,叫齊瞭管帳就將六人罵一頓,趕瞭出去。熊先生及管帳,覺得奇怪,從沒見過公子發過脾氣的。恰巧值書房一個小廝,將幹蠱、復疇所說的話都告訴出來。熊先生聽瞭大驚,忙進園去,見賽叫天,將公子的話齊行訴說瞭,又添上幾句道:“公子和你切齒呢。”賽叫天忙去稟知三太太,三太太喚幹蠱進來,話也不說,叫鎖在水心亭內,著幾個仆人來喚復疇。復疇早得信逃去瞭。那所薦的四個書童被痛打一百板,趕出。三太太又究起薦復疇的人,便喚鄔老頭兒痛斥瞭一頓,趕出不許進門。鄔老頭正是無處伸冤,回傢嘆口氣道:“不做中人不做保,一世不煩惱。我才信這句話瞭。”
幹蠱自關在水心亭,飯食不周,時時受下人的氣,嘆道:“輦路長秋草,上林花滿枝,憑高何限意,無復侍臣知。看來,唐文宗就同我今日一樣的瞭。憂憂鬱鬱,以後是死是活,也不能知道。
且說華復疇那夜正閑坐,忽見有個書童呈上一信,看信面上沒有一個字,想道奇怪,忙拆開看道:“頃內間搜得毒藥一包,即誣我大逆,有仆婦作證出道,吾今夜不知身死誰手?恐累及君,速去可也。刻與君心軒話後,誰知已不能再睹君一面。自此之後,沒為永訣,生則長離,君見此書,亦不能再睹吾筆跡矣。痛哉吾二人!痛哉吾二人!書盡意,即祈監察。”復疇看瞭大驚,知三太太不是好惹的,就想要走。又看瞭信幾看,心中一酸,眼淚直流下來道:“這是吾害他的。如今怎麼才好?”就想一會道:“有瞭。”便用原來的沒字信封,背面畫瞭三十六個棋子,就叫書童送進。那書童走進第十四層,就給內園仆婦拉去瞭。
且說復疇自己拔步就走,他又沒有娶親,就托鄰人照顧瞭房子,說要替羅公子辦貨去。鄰人答應。到瞭次日,羅府內就沸沸揚揚傳出來,說華復疇要替羅公子買毒藥,要害三太太。一莊的人駭然,都不服道:“復疇向來公正不過的,豈肯做出這些事情來。他要去告,有吾們四鄰在,總要給復疇洗那不白之冤的。三太太本來聲名不大好聽,從此越發弄得臭瞭。本要請縣內究辦華復疇,因曉得祖宗是霸占華傢的傢產,而且村上自己的聲名不好,就也罷瞭。
且說華復疇趕到衙州城裡,尋著一個朋友姓賈的,是在上海做生意的,回傢來看妻小,已住瞭半年,將要出去。復疇道:“吾在本鄉,毫無生計,就想同你出去尋個飯碗兒。”姓賈的道:“也好,吾正是孤伴寂寞,你準和吾同走吧。”復疇大喜。這夜就住在賈傢,挑燈夜會,想起在羅傢的時候,覺得有今昔不同之感。又想起羅幹蠱道:“那人真是絕世賢公子,可惜自己沒有權柄,現在還不知死活存亡呢。這倒是我負瞭他。咳,吾祖宗這口冤氣,不知到什麼時候才能報復呢?”想瞭一會,朦朧睡去。隻見一個古冠古服的人,走近床來。復疇嚇瞭一跳。那人道:“你不要怕,吾就是你的祖宗華黃初。你想給我報仇,我很喜歡,但羅傢亦不久瞭,明年就有一般賊將羅傢的人殺完。你到這個時候,回去想法吧。”復疇正要開言,忽然驚醒。到次日,同賈姓的到瞭寧波,搭上輪船,到瞭上海,就到姓賈所開的書店,喚做二酉堂住下。正是:傢國多艱感荊棘,孤身作客類萍蓬。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