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陽太守府的內室裡,正排傢宴,一群姬妾們,正圍住一個少年哥兒坐著,聽那哥兒嘴裡滔滔不絕地說隋煬帝風流故事,說得有聲有色。那姬妾們都聽怔瞭,滿桌面排列著好酒好萊,也忘記去吃它;那兩旁站立著的奴仆丫鬟,也聽出瞭神,忘瞭傳酒遞萊。直到這少年厚卿說得嘴幹瞭,才把話頭打斷,榮氏勸他吃些酒菜。內中一個醉綠,最是急性人,她正聽到好處,如何肯罷休,便一迭連聲地央告著道:“好哥兒,快講給我們聽!那文帝要傳楊素,後來便怎麼樣呢?”
厚卿吃幹瞭一杯熱酒,眠雲湊趣兒,夾過一片麂肉兒送在厚卿跟前,厚卿忙站起來道瞭謝,拿筷子夾起吃瞭。又接下去說道:“這裡煬帝在偏殿候信,文帝傳喚楊素,自有他的心腹太監前去報信;煬帝便吩咐他去候在朝門外,若見楊素到來,千萬先引他到偏殿裡見我。此時文帝臥病日久,百官無主,日日齊集在朝房中問安;忽見皇帝有旨意宜召越國公楊素,便一齊到午門外來探聽消息。那楊素早已和煬帝通瞭聲氣,聽得一聲宣傳,便隨兩個內史官走進宮來。到大興殿前,早有幾個太監上前來圍住。嘴裡說:‘東宮有請。’楊素何等奸雄,他豈有不明白之理!待到得偏殿,見煬帝滿臉慌張之色,見瞭楊素,便上去抓住袖子,低低地說道:‘公倘能使孤得遂大志,定當終身報答大德!’楊素聽瞭,隻說得‘殿下放心’四個字,便匆匆隨著內史官走進文帝寢宮去。
“文帝一見楊素,便大聲說道:‘卿誤我大事!悔不該立楊廣這個畜生!’楊素聽瞭,故作詫異的神色道:‘太子一向仁孝恭儉,並無缺德,今何故忽違聖心?’文帝氣憤憤地說道:‘好一個仁孝恭儉!這全是平日的假惺惺。如今他欺朕抱病,竟潛伏宮中,逼占庶母;似這樣的禽獸,豈可托付國傢大事?
朕病勢甚重,眼見不能生存;卿是朕的心腹老臣,諒來決不負朕。朕死以後,必須仍立吾兒楊勇為嗣皇帝,千萬勿誤!’楊素聽到這裡,陡然變瞭臉上的顏色,冷冷地說道:‘太子是國傢的根本,國本豈可屢易?老臣死不敢奉詔!’文帝聽楊素說出這個話來,早氣得渾身打戰,戟指罵道:‘老賊明明與畜生同謀,叛逆君父;朕被你們欺瞞,生不能處你們於極刑,死去變成厲鬼,也不饒你們的性命!’聽他喉間一絲氣兒,越說越促。說到末一句,聲嘶力疾,喘不過氣來。他還死掙著大呼:‘快喚吾兒楊勇來!快喚吾兒楊勇來!’一口血噴到羅帳上,猛把兩眼一翻,便把身子挺直,不言不語瞭。
“文帝死過以後,楊素真地幫助煬帝登瞭皇帝大位。從此楊素的權勢,便壓在煬帝上面,他引進瞭許多奸臣,什麼蕭懷靜、麻叔謀一班人,橫行不法,鬧成如此的局面。好在這煬帝自從即瞭皇帝位以後,從來不問朝政;他這時有瞭三宮六院,八十一禦妻,盡被他婬樂的瞭,但他總念念不忘那位宣華夫人。
他做天子的第三天,見各處宮院妃嬪夫人都來朝賀過,獨不見那宣華夫人前來朝賀。他便忍不得瞭,把預備下的一個金盒兒,外面封瞭口,禦筆親自簽瞭字,打發一個太監去賜與宣華夫人。
“那宣華夫人,自從那天違拗瞭煬帝,不肯和煬帝做茍且之事。如今見文帝死瞭,煬帝又接瞭皇帝位,知道自己得罪瞭新皇帝,將來不知要受怎的罪,獨自坐在深宮裡愁腸百結,又羞又惱。後來她橫瞭心腸,準備一死,便也不去朝賀。他又想自己究竟是新皇帝的庶母,諒也奈何我不得。
正是回腸九曲的時候,忽見一個內侍,雙手捧瞭一個金盒子,走進宮來,說道:‘新皇帝賜娘娘的,盒內還有物件,皇上吩咐須娘娘親手開看。’宮女上去接來。宣華夫人看時,見盒子四周都是皇封封著,那盒口處,又有禦筆畫押。宣華夫人疑心是煬帝賜他自盡的毒藥,想自己綺年玉貌,被文帝選進宮來,陪伴年老皇上,已是萬分委屈的瞭;如今卻因為要保全名節,得罪瞭新皇帝,不想便因此斷送性命。一陣心酸,早不覺兩行珠淚,直向粉腮兒上落下來。宮中許多侍女,見宣華夫人哭得淒涼,便也忍不住陪著她淌眼淚。合個宮中,哭得天昏地暗。那送金盒來的太監,守候得不耐煩瞭,便一迭連聲地催她開盒。宣華夫人,延挨一回,哭泣一回;到末一次,她被內侍催逼不過,把牙齒咬一咬,小腳兒一頓,嗤地一聲,揭破封皮,打開盒兒來一看。轉不覺把個宣華夫人看怔瞭。這金盒裡,原來不是什麼毒藥,卻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同心結子。左右宮女,都圍上去一看,一齊歡喜起來,說道:“娘娘千喜萬喜!
”倒把個宣華夫人,弄得嬌羞無地。她把盒兒一推,轉身去坐在床沿上,低頭不語。那內侍見宜華夫人既不收結子,又不謝恩,便又催她說:‘娘娘快謝瞭恩,奴才好去復旨!’兩旁的宮女,誰不巴望夫人得寵,大傢也可以得點好處,便你一句我一句,勸她說:‘娘娘正在妙年,難道就竟在長門深巷中斷送瞭終身?如今難得新天子多情,不但不惱恨娘娘,還要和娘娘結個同心,娘娘正可以趁著盛年,享幾時榮華富貴。’這宣華夫人原是個風流自賞的美人,如今聽瞭眾人的勸,由不得嘆瞭一口氣說道:‘新天子如此多情,我也顧不得瞭!’當下裊裊婷婷地站起來伸著纖指把結子取出,又向金盒拜瞭幾拜。那內侍接過盒子,復旨去瞭。
“這裡宣華宮的侍女,知今天新皇上要臨幸太妃,便急急忙忙把宮中打掃起來;放下繡幕,撇下禦香,那一張牙床上,更收拾得花團錦簇,大傢靜悄悄地候著。看看初更時分,不見禦輦到來;過瞭二更時分,也不見動靜。快到三更瞭,大傢正在昏昏欲睡的時候,忽聽得遠遠嚈嚈喝道的聲音。大傢驚醒過來,一齊搶到宮門外去守候著。隻見禦道上一簇紅燈,照著一位風流天子,步行而來。
“原來煬帝初登帝位,六宮新寵,真是應接不暇,在蕭後跟前,又須周旋周旋。又因子占父妾,給旁人看見,究屬不妥;故意延挨到夜靜更深時候,悄悄地來會宣華。這宣華夫人在宮中,又驚又喜,又羞又愧,弄得情思昏昏,不覺和衣在床上矇矓睡去;忽被宮女上來悄悄地推醒,也不由分說,簇擁著走出宮來,在滴水簷前,和煬帝相遇,身旁的太監,高擎著紅燈,照在宣華夫人臉上。宣華夫人不由得匍匐在地,低低地稱瞭一聲‘萬歲’。煬帝見瞭,慌忙上前用手攙住,領著走進宮去。
這時屋內紅燭高燒,階前月色橫空,映在宣華夫人臉上,嬌滴滴越顯紅白。煬帝把宣華的手兒一引,引在懷前,低低地說道:‘今夜朕好似劉阮入天臺!’宣華夫人隻側著頸兒,不言不語。
煬帝又說道:‘朕為夫人寸心如狂,前日之事,幾蹈不測,算來都隻為夫人長得美麗風流,使朕心蕩。如今天緣湊合,疏燈明月,又見仙容,夫人卻如何慰藉朕心?’煬帝連問數次,宣華不覺流下淚來,說道:‘賤妾不幸,已侍先皇,名分所在,勢難再薦。前日冒犯之處,原出於不得已,萬望萬歲憐恕,況陛下三千粉黛,豈無國色?何必下顧殘花敗柳?既污聖身,又喪賤節,還望陛下三思。’煬帝聽瞭,笑道:‘夫人話原是好話,無奈朕自見夫人以後,早已魂銷魄散,寢食俱忘;夫人倘不見憐,誰能治得朕的心病?’好個隋煬帝,他說到這裡,便深深地向宣華夫人作下揖去,慌得宣華夫人忙把煬帝的袖兒拉住,便情不自禁,抬頭向煬帝臉上一看,月光正照在皇帝臉上,見他眉清目秀,好一個風流少年。自古嫦娥愛少年,煬帝如此軟求哀懇,宣華夫人心中早巳下瞭一個‘肯’字,隻是羞答答說不出口來。
正在這當兒,左右送上筵宴來。煬帝吩咐:‘把筵席移在簷前,今夜陪伴娘娘賞月。’便攙瞭夫人的手,同步出簾幕來。
此時宮禁寂靜,月光如水;花影樹蔭,參差庭院。煬帝和宣華夫人相對坐在席上,真好似月宮神女,蓬島仙郎。煬帝滿斟一杯,遞與夫人道:‘好景難逢,良緣不再;今夜相親,願以一杯為壽。’宣華接著,含羞說道:‘天顏咫尺,恩威並重;今夜定情,但願陛下保始終耳!’說著,也斟瞭一杯,送在煬帝手裡。他兩人一言一笑,漸漸親熱起來。宣華夫人薄醉以後,風情畢露,輕盈旖旎,把個煬帝弄得神魂顛倒,一時裡搔不著癢處。淺斟低笑,看看已是月移鬥換,宮漏深沉,煬帝站起來,握住宣華夫人的手,在月光下閑步瞭一回,方才並肩攜手,同進寢宮去。一個墜歡重拾,一個琵琶新抱,他兩人你憐我愛,早把先帝的恩情一生的名義置之度外。那時甥兒在京裡聽得有人傳下來兩首詩兒,專說煬帝和宣華夫人的故事道:
香翻蝶翅花心碎,妖嫩鶯聲柳眼羞。
紅紫癡迷春不管,雨雲狼藉夢難收。
醉鄉無限溫柔處,一夜魂消已遍遊。
不是桃夭與合歡,野鴛強認作關雎。
宮中自喜情初熱,殿上誰憐肉未寒?
談論風情直暢快,尋思名義便辛酸!
不須三復傷遺事,但作繁華一夢看。
榮氏聽他甥兒說完瞭,笑說道:“孩子這樣好記性,羅羅嗦嗦說瞭一大套,又把詞兒也記上瞭。”眠雲接著說道:“這一段故事,敢是哥兒編排出來的?怎麼說來活靈活現,好似親眼目睹的一般?聽哥兒說來,當今天子如此荒唐,我卻不信。
”醉綠也接著說道:“俺老爺常有宮裡的人來往,怎麼卻不聽得說有這個?”厚卿說道:“諸位姨娘有所不知,舅父這裡來往的,都是宮中官員,怎麼能知道內宮的情事?便是略略知道,於自己前程有礙,也決不肯說給外邊人知道。俺傢新近來瞭一個老宮人,他是伺候過宣華夫人來的,空閑無事的時候,他便把皇帝的風流故事,一樁一樁地講給俺聽。這情景雖不能說是俺親眼看見的,卻也和親眼見的差得不遠。”大姨娘說:“不信當今天子有如此荒唐。”厚卿笑道:“你不知道當今天子荒唐的事兒正多著呢!這樣糊塗的天子,滿朝都是奸臣,俺便趕得功名,有何用處?”說著,不覺嘆瞭一口氣。楚岫接著說道:“好哥兒!你說當今天子荒唐的事體多,左右老爺不在跟前,再講究一二件給我們聽聽吧。”
說話之間,飛紅也悄悄出來,接著說道:“好哥兒,你說的什麼,我也不曾聽得呢。如今求你快再說一個給我聽聽,我替哥兒斟一杯酒吧。”說著,從丫鬟手裡接過酒壺來,走到厚卿跟前,親手把整杯中的冷酒倒去,斟上一杯熱酒,把酒杯擎在厚卿唇前。慌得厚卿忙站起身來,接過酒杯去,連說:“不敢!”榮氏攔著說道:“你們莫和哥兒胡纏瞭,哥兒一路風霜,想也辛苦瞭;再他話也說多瞭,哥兒在我傢日子正長呢,有話過幾天再談,你們勸哥兒多吃幾杯酒,卻是正經。”飛紅聽瞭,把紅袖一掠,說道:“勸酒嗎?還是讓我呢。”說著,回頭喚丫鬟在榮氏肩下排一個座兒坐下,趁著嬌喉,三啊六啊和厚卿猜起拳來。看她一邊說笑著,一邊猜著拳兒,鬢兒底下的兩掛耳墜兒似打秋千似地亂晃著。那臂上的玉釧兒,磕碰著叮叮咚咚地響起來。看看飛紅連輸瞭三拳,吃下三杯酒去,一時酒吃急瞭,那粉腮上頓時飛起瞭兩朵紅雲來;一雙水盈盈的眼珠,卻不住地向厚卿臉上溜去。榮氏在一旁說道:“大姨兒總是這樣蠻幹的,要勸酒也須斯斯文文地行一個令兒,慢慢地吃著,才有意思。”
眠雲聽說行令,她第一個高興,忙說道:“太太快想,俺們行一個什麼令兒,才有趣呢?”榮氏略低頭想瞭‘想,說道:“俺們來行一個‘女兒令’吧。第一句要說女兒的性情和言行舉止,都可以,接一句,要用詩書成句。說不出成句的,罰一大觥;說成句不對景的,罰一中杯;說得不錯的,飲一小杯,門杯繳過令,挨次說出。”飛紅聽瞭說道:“太太快飲一杯發令,俺預備著罰一大觥呢!”丫鬟上來,先替榮氏斟一杯。榮氏拿起酒杯來飲幹瞭,說道:“女兒歡,花須終發月須圓。”
接著便是厚卿說道:“女兒妝,滿月蘭麝撲人香。”說著便飲過門杯。坐在厚卿肩下的,便是安邦;他年紀小,不懂得這個。
厚卿說道:“我代安弟弟說一個罷。”眠雲搶著道:“我有一個瞭,代安哥兒說瞭罷。”榮氏點頭道:“你說!你說!”眠雲道:“女兒裳,文采雙鴛鴦。”安邦聽眠雲說瞭,也飲瞭門杯繳令。安邦肩下,便是飛紅。聽她說道:女兒嬌,鬢雲松,系裙腰。”下去便是醉綠,說道:“女兒傢,綠楊深巷馬頭斜。”緊接著醉綠坐的,便是漱霞,說道:“女兒悲,橫臥烏龍作妒媒。”接著巫雲說道:“女兒離,化作鴛鴦一隻飛。”榮氏聽瞭,不覺向漱霞、巫雲臉上看瞭一眼。巫雲肩下才是眠雲,她想瞭一個替安邦說瞭,輪到自己,卻一時想不出好的來瞭;隻見他低著脖子思索瞭半天,說道:“女兒嫁,娥皇女英雙姊妹。”飛紅第一個嚷道:“三姨兒該罰一大觥!”眠雲聽瞭,怔瞭一怔,說道:“我說得好好的,為什麼要罰呢?”飛紅把嘴一撇,說道:“虧你還說好好的呢?你自己聽聽,那嫁字和妹字,敢能押得住韻嗎?”眠雲這才恍然大悟,連說道:“我錯我錯,該罰該罰。”榮氏說道:“罰一中杯吧。”說著,丫鬟斟上酒來,眠雲捧著酒杯,咕嘟咕嘟地吃幹瞭。這時席面上隻剩瞭一個楚岫,飛紅催她快說。楚岫便說道:“女兒怨,選入名門神仙眷。”眠雲聽瞭笑說道:“五姨兒也該罰。我說的,隻是不押韻罷瞭,五姨兒說的,竟是不對景瞭。”楚岫問她:“怎的不對景?”眠雲說道:“你自己想吧,做女孩子選入瞭名門,又做瞭神仙眷,還要怨什麼來?”一句話說得楚岫自己也笑起來,連說:“我罰!我罰!”自己拿瞭一個中杯,遞給丫鬟,滿滿地斟瞭一杯吃瞭,又合座飲瞭一杯完令。
忽然飛紅跳起來說道:“這法兒不妙,我們原是勸外甥哥兒的酒來的。如今鬧瞭半天,外甥哥兒隻飲瞭一小杯門杯,俺倒和他猜拳輸瞭,反吃哥兒灌瞭三大杯,這不是中瞭反間計嗎?說得滿桌的人,都不覺好笑起來。眠雲接著說道:“這也怨不得人,是你自己沒本領敗瞭下來;你有志氣,還該再找外甥哥兒報仇去。”飛紅忙搖著手說:“我可不敢瞭!”眠雲說道:“你不敢,我卻敢呢!”說著,喚丫鬟斟上兩杯酒來,笑說道:“外甥哥兒請!”這三姨兒的指甲,是拿風仙瓣染得點點鮮紅;她伸著指兒猜拳,一晃一晃地煞是好看。
正嬌聲叱吒,嚷得熱鬧的時候,忽見一個大丫鬟走進屋子裡來,說道:“老爺醒瞭,喚三姨兒和六姨兒呢!”那眠雲聽瞭,隻得丟下厚卿,和巫雲兩人手拉手兒地離席進去瞭。這裡安邦也矇矓著眼皮兒,拉著他媽的袖子,說要睡去瞭。丫鬟正送上湯果來,榮氏說道:“也是時候瞭,外甥哥兒一路辛苦瞭,吃些湯果,早些睡去,有話明天再談吧。”一場傢宴,直吃到黃昏人靜;厚卿站起來告辭,退回客房去安睡。
從此厚卿便久居在他舅父朱承禮傢裡作客,有他舅父的六位如夫人和他作伴,天天說笑著,倒也不覺寂寞。
朱太守的六位如夫人,飛紅進門最早,合府上喚她大姨兒,喚醉綠做二姨兒,眠雲做三姨兒,漱霞做四姨兒,楚岫做五姨兒,巫雲做六姨兒。大姨兒為人最是鋒利,模樣兒也最是風騷,隻因朱太守日久生厭,隻把傢務交給她管理。那床笫之歡,卻喚三姨兒和六姨兒專夕去。隻因三姨兒弄得一手好絲弦,唱得一腔好曲子;朱太守到沉悶的時候,卻非她不可。六姨兒進門最遲,年紀也最小,舊愛果然奪不得新歡,因此六姨兒房中時時有朱太守的歡笑之聲,不知不覺卻把那其餘的如夫人冷落瞭下來。如今卻半天裡落下一個申厚卿來,大傢見他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公子哥兒,性情又和順,又會說笑,便終日圍著他說說笑笑,解著悶兒。內中那位大姨兒,更是愛鬥嘴兒的。她見瞭厚卿,風裡語裡,總帶著三分取笑的話兒。厚卿終日埋在脂粉堆裡,心中卻念念不忘那位表妹嬌娜小姐。
原來這厚卿自幼兒在舅傢養大的,他和嬌娜小姐,隻差得兩歲年紀。厚卿隻因生母死瞭,九歲上便寄住在舅傢,直到十四歲上,他父親調任嶺海節度使,便道把厚卿帶在任上,親自課讀。如今厚卿的父親年老多病,告老在傢,厚卿和嬌娜小姐足足有六年不見面瞭。在這六年裡面,厚卿雖說小孩兒心性,但他卻無日不記念嬌娜。隻因兩地隔得又遠,無事又不能到舅父傢裡來。厚卿屢次想借探望舅父為名,來和嬌娜見面,卻屢次不敢和他父親說明;如今幸得他父親做主,打發他出門趕考,順路來探望舅父,把個厚卿歡喜得忙著趕路。
卻巧遇到沿路上萬的人夫開掘河道,他眼見那人夫的困苦情形,又處處受工人的攔阻,害他不得和嬌娜早日見面,因此他心中把個隋煬帝恨入骨髓。好不容易,千辛萬苦,冒霜犯露,趕到瞭范陽城。他不曾見得嬌娜的面,想起六年前和嬌娜在一塊兒那種嬌憨的樣子,真叫人永遠忘不瞭的。後來在筵席前見嬌娜打扮得端端莊莊出來,看她越發出落得花玉精神,天仙模樣。不說別的,隻看她一點珠唇,粉腮上兩點笑渦,真叫人心醉神迷。隻可惜當著舅父舅母的跟前,不便說什麼心腹話兒,他滿想趁沒人在跟前的機會,把別後的相思盡情地吐露一番;誰知自從當筵一見以後,五七日來,不能再見一面。反是那些什麼大姨兒啊三姨兒啊,終日被他們纏得頭昏腦脹。隻因厚卿在娘兒們身上是最有功夫的,他心中雖掛念著嬌娜,那嘴裡卻一般地和她們有說有笑。
直到第十天上,厚卿走進內堂去,正陪著他舅父舅母談話,嬌娜小姐也伴坐在一旁。她見瞭厚卿,也隻是淡淡地招呼瞭一聲,低著脖子在她母親肩下坐瞭一會,便起身回房去瞭。厚卿見瞭這情形,真是一肚子冤屈,無可告訴;便即立刻向他舅父舅母告辭,說明天便要動身回傢去瞭。嬌娜正走到門簾下面,聽厚卿說要回去的話,不由得把小腳兒略停瞭一停。隻聽她父親對厚卿說道:“甥兒多年不來,老夫常常記念。好不容易,千裡迢迢地趕來,正可以多住幾天。況你父親也囑咐你,順便明春赴瞭考再回去,也不算遲。怎麼說住瞭不多幾天,便要回去瞭?敢是我傢簡慢瞭你,使你動瞭歸傢的念頭。甥舅原是和父子一般的,甥兒你肚子有什麼委屈,不妨直說出來。好孩子!
你在我傢千萬挨過瞭明春的考期回去,使我在你父親面上也對得起。你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老實對我和你舅母說出來,俺們總可以依你的。再者,朝廷新近打發內官許廷輔南下辦差,老夫在這幾天裡面,要趕上前站迎接欽差去。這衙署裡還得托甥兒代為照看,怎麼可以說歸傢去的話呢?”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