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北京城內,地安門裡,有一個破落戶的人傢。講起他的傢世,原是皇親貴族,書香門第,姓那拉氏,乃滿州正黃旗人,他的祖宗,是葉赫部的子孫。前清太宗的孝莊皇後便是那拉氏的女兒,由他祖上傳下一個世襲承恩公的爵位。每年拿些錢糧,養活傢口,一直傳到第十二代子孫,名喚惠徵。從筆貼式出身,六年工夫,才巴到一個司員。這時他傢中已慢慢中落下來啦。惠徵到二十歲,娶瞭一位夫人,姓佟佳氏,卻是大官府人傢的小姐佟佳氏性情淑慧,深明三從四德。他的父親,又是朝中大臣,很有些勢力。佟佳氏兒見他的丈夫,非常艱苦,便時時向他的父親懇求,要提撥他丈夫放個外缺,也好調濟調濟。他的父親答應瞭,慢慢替他設起法來,佟佳氏回到傢中,告訴惠徵,惠徵自然是感恩不盡。夫婦二人就寢之後,這夜佟佳氏忽然做瞭一個美夢,夢見她走到一座城內,四面盡是奇花,芬芳撲鼻,千紅萬紫,秀色可餐。那城上一隻鳳凰,飛來飛去,在花叢中迥翔瞭一陣。天上一輪明月,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忽然之間,那鳳凰展開雙翅,飛到空中,在月亮四周,迥旋不息。鳳凰的五彩長尾,突然一掃,將這一輪明月,掃瞭下來,正落在佟佳氏的腹上。佟佳氏這一驚,非同小可,直嚇得滿身香汗,口中猶喘喘地叫道:“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將惠徵也嚇醒瞭,忙問何事,佟佳氏便將夢中的情形,細說一番。惠徵聽瞭也莫明其妙,隻說是吉夢罷瞭。一宿無話,次日早晨佟佳氏的肚子,忽然疼痛起來。原來這時佟佳氏早已身懷六甲,快到臨盆。第三天天明時候,便生下一女,因為滿洲人看女孩兒。比看男孩重,為的是閨女們長大啦,有皇後的希望,所以滿洲人傢,十分的敬重閨女惠徵既是滿洲人,而且又是從前皇親貴族,便免不瞭這種思想。何況佟佳氏因為有異夢的關系,越發把這女孩兒看得同寶貝一般。三朝請客,真是賓客滿堂,十分熱鬧,到瞭彌月又大宴賓朋,更顯得忙碌。偏這女孩兒生下來之後,不到三個月,便是皇太後萬壽。佟佳氏入宮朝賀,皇太後見這女孩生兒生得非常美麗,天顏大喜,就賞瞭一副金鎖,又賜她一個乳名,便叫做蘭月。佟佳見太後喜愛逾常,格外把這女孩兒看成掌上明珠,萬般愛惜。等到蘭月長到十歲,佟佳氏的父親已經將惠徵提拔到刑部郎中,不上四五個月,就外放安徽蕪湖海關道。前清的官制,那道員班中,要算海關道最闊啦,惠徵得著這個美缺好似平步青雲,心中說不盡的快樂。辭別瞭丈人,就走馬上任,帶著傢眷,同到蕪湖。這時惠徵已有一子二女,子名桂祥,年才五歲,大女兒便是蘭月,二女兒名叫蓉貞那蘭月比蓉貞,格外出落得嬌艷,真是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聰明伶俐。佟佳氏格外的偏愛,越發替她打扮得出色。在惠徵未放關道之前,傢況本來清苦。別人傢的女孩兒,都穿綢著緞,戴翠插金。惟有蘭月,沒有那些妝飾,隻穿著一件藍竹佈長衫,戴一朵草花,但是愈這樣的淡妝素服,愈顯得玉骨冰肌。任你是富傢的女兒,誰也比不上蘭月的俊俏。因此人皆替她起瞭一個外號,叫做白玉觀音。惠徵閑著沒有事的時候,便在傢中,教蘭月讀書寫字。惠徵原是宦傢子弟,飽讀詩書,又學會一手的丹青妙藝,直逼三王。便全拿出瞭教瞭蘭月。蘭月本是一個天性聰明的孩子,用心一學,便能青出於藍。不到三年,四書五經,百傢諸子,都讀得爛熟,詩詞歌賦,也能下筆成章。便是字畫,也很有根底。惠徵大喜,常對同衙門的朋友說,蘭月這孩子長大瞭,一定有狀元之分,隻可惜她是一個閨女。同衙門的朋友,格外稱贊不置。惠徵有些時候,在傢中又教蘭月,學著吹彈歌唱,什麼皮黃昆亂,以及小曲子都被他教會。無論是京調昆曲,南北小調,隻要蘭月聽過一遍,她便能一字不遺,照樣的唱起來。這也是她天生的絕頂聰明,又加上一串珠喉,更覺得抑揚宛轉,非常動聽。起初還不過是清唱,後來惠徵索性拉開瞭胡琴,吹起瞭簫笛,同他的女兒,在傢中大唱特唱。有些時父女二人,還得扮演些戲,把一個書房,竟變成戲臺啦。佟佳氏瞧著這樣,未免不像話,也曾勸過幾次。怎奈惠徵總是不依,說女孩兒傢,原要才藝雙全,若單是讀書寫字,而不能吹彈歌舞,豈不是成瞭書呆嗎?佟佳氏見惠徵脾氣固執,也就不往下說啦。到瞭惠徵做蕪湖海關道之後,蘭月跟著她父母弟妹進瞭衙門。惠徵越發疼愛蘭月。那蕪湖地方,本是一個熱鬧碼頭,道臺衙門,後花園內,有的是戲臺。惠徵每逢公事辦完,便帶著蘭月,到後花園遊玩,高起興來,率性同蘭月到戲臺上去唱戲。他父女二人,配演起來,或唱三娘教子,惠徵扮老薛保,蘭月就扮三娘,或唱武傢坡,或唱打漁殺傢,終日裡在戲臺上玩耍。那鑼鼓之聲,胡琴之聲,笙簫管笛之聲,悠悠揚揚,隨著一陣陣的清風,直吹到花園外。那後花園的戲臺,與園外的街道,隻有一墻之隔,便有許多遊蜂狂浪的男子三五成群,聚在園外,去聽他父女二人的雅曲。這時蕪湖有一個窮秀才,名叫陳詩真。雖然一貧如洗,但是天生一副風流的性格,他打聽得道臺的女兒在後花園唱戲。他便每天跑到園外去聽,越聽越出神,越想越羨慕。一連聽瞭三四個月,風雨無阻,他就一連想瞭三四個月,漸漸癡魔,竟得瞭一種瘋病。有一天也是合該出事,那陳詩真正趕到後花園墻外,去聽雅曲,忽然鬼迷心竅,發起癡來。他想爬上墻去,跳到後花園,可以飽看一回,比隔墻靜聽,豈不爽快。他想定主意,就到對門一傢燒餅鋪,借瞭四張椅子,一張一張地疊起來,想爬上墻去。誰知他把椅子疊好後,正爬上第四張椅上,高高地站著,還想往墻上爬去。誰知墻外聽戲的人,一陣吶喊,陳秀才心中一慌,腳下一滑,便身不由主,從椅子上直摔下來,正跌在街心石頭上,跌得他腦漿直流,一命嗚呼,到枉死城中去瞭。街上的人,見出瞭人命案件,一個個嚇得東奔西逃,一陣嘈雜的聲音,就同千軍萬馬惠徵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忙打發傢人,出去探聽。那傢人奉命去瞭,等瞭好一會,忙問情由,那傢人便將陳秀才如何跌死的原因,原原本本,細說一遍。惠徵與蘭月,都嚇得沒有主意,後來惠徵就趕快收場,再也不敢唱戲。那些窮秀才們,見陳詩真因為聽戲送瞭性命,死得十分可憐,便尋著惠徵找麻煩。惠徵見眾人聲勢洶洶,知道不好對付,就用好言好語,又托出紹興師爺出面,與秀才們解決這事,那紹興師爺,原是熟讀大清律例的,曉得這件事鬧瞭出來,與惠徵並無多大的關系那陳詩真本是自己找死,況且疊起四張椅子,要爬過道臺衙門的後墻,想闖入後花園去,其意何居?在大清律例,也脫不瞭一重大罪。至於惠徵在花園唱曲子,無非是公餘之暇,偶然消遣,也沒有什麼處分。他那法律講得十分透徹,便出面與那些破靴黨的窮秀才們大開談判。根據著大清律例,一層一層地,駁得那些窮秀才無話可說。這一場舌戰群儒,竟被紹興師爺,打瞭一個勝仗。制服得那些窮秀才們,瞪著一雙白眼,回不出半句話來。那紹興師爺,見他們都失敗啦,才對他們說:“道臺大人的意思,雖然說法律上不成問題,本可以不管的。但是那陳詩真,未免死得可慘,也動瞭惻隱之心,打算送他幾個錢,作為殮葬費,這是觀察的一番美意,你們都應當明白的。”
那些秀才們,見道臺有錢可賞,自然格外地千恩萬謝,別的話一句也不敢提啦。那紹興師爺又吩咐秀才們明天來聽回話。秀才們都作揖打拱而退。師爺見瞭惠徵,卻說得這交涉如何雄辯,又說那些秀才們,要觀察拿出一千兩銀子的恤金。惠徵不知內情,還著實的誇獎師爺幾句,說他真能辦事,一千兩銀子的恤金,在惠徵也算不瞭一回事,就滿口答應,吩咐帳房照發。師爺大喜,告辭出來。第二天便在帳房裡支瞭一千兩銀子,去召集那些窮秀才,對他們說:“道臺大人的意思賞陳詩真的傢屬三百兩銀子,這已是天高地厚的恩典,你們別再說話啦。”
那些秀才們原是想弄些油水,大傢分潤的,聽說賞三百兩銀子,也不算少啦,就眾口同聲的答應,領瞭三百兩銀子,感恩謝德地去瞭。紹興師爺,卻平空地得瞭七百兩銀子,自然是十分快活。誰知那些秀才們拿瞭三百兩銀子,隻送瞭五十兩到陳詩真傢中去,其餘的二百五十兩,他們就三一三十一,二下五除一的大傢分瞭。至少的每人也分上一兩二兩,正是俗話說得好,大蟲吃小蟲,小蟲吃死蟲,隻可憐那陳詩真白送一條性命,反讓別人拿著他的死屍去賣錢,你說是不是一件大笑話呢,正是:女子無才方是德男兒好色便亡身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