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長江上(一八五六年九月二十六日)

石達開站在指揮船的甲板上,憂心忡忡地凝望著長江兩岸的山林、水澤。

這次他是大張旗鼓奔赴天京的,主桅上飄著翼王的帥旗。

石益陽站在前帆下,她問石達開:“若是北王韋昌輝不聽父親勸告呢?”

石達開說:“忠言雖逆耳,可他會知道什麼是忠言的,他能聽。”

石益陽固執地說:“我問的是不聽怎麼辦,不是問他能不能聽。”

石達開認真想瞭想,說:“那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你知道嗎?”

石益陽說:“我也不知道。”

石達開說:“我的小軍師第一次無計可施瞭。”

石益陽說:“天王倒有可能再下一道密詔給你,讓你為天國靖難,再除掉韋昌 輝,你幹不幹?”

石達開想過這個問題,他說:“這是我最怕的。”

“你怕殺人?”女兒問。

“我在沙場上殺人無數,殺人我怎麼會怕?”石達開說,“我怕自己人殺自己 人。”

“那咱們不如還呆在安慶的好,多餘回天京去。”石益陽說。

石達開自然猜到瞭石益陽的擔心,不過他說:“事情都有一萬和萬一,有一份 希望,也該去爭取。”

江風正勁,大旗嘩啦啦地飄,船帆鼓得滿滿的,正快速下駛。石達開也忽然對 此行設信心起來,甚至想停船返航。

2.東王府大門以內的屍體數量在減少,大小車輛正在往外運用黃佈纏起來的屍 體,有些屍體因沒有那麼多黃佈隻好就蓋在蘆席下,露著頭腳,其狀慘不忍睹。

臉上蒙著黑紗的傅善祥提著包在黑紗中的人頭匣子緩緩走來。她才離開東王府 幾天,這裡已物是人非,一片陰森恐怖瞭。

大門口的牌刀手攔住瞭她:“你幹什麼?”

傅善祥平靜地說:“我來收屍。”

“收屍?”那個牌刀手以為遇見瞭瘋子,“你是不是瘋子呀?這東殿院子裡的 屍首,還沒人敢收呢!你知不知道,你來收瞭別人的屍首,你自己的屍首可是沒有 人替你收瞭!”

傅善祥依然平靜地說:“我知道。”

“你知道?”那人更是驚詫瞭。不知怎麼,那人忽然良心發現,小聲勸道, “你快走,別在這找死瞭。”

“那我看看總可以吧?”傅善祥說。

牌刀手遲疑瞭一下,說:“你這人可真是夠心誠的瞭。好,我成全瞭你。不過 不管誰問你,你都說你看的是一個鄰居。誅滅九族,最後牽連到老師一族,沒聽說 有鄰居。懂瞭嗎?”

傅善祥說:“多謝瞭。”

“你跟我來吧。”牌刀手一邊往裡走一邊說,“你膽子也夠大的瞭,這裡頭屍 首都堆成瞭山,臭氣熏天,一個個毗牙咧嘴的,我們大男人都嚇得晚上睡不著覺, 你敢來看。”

傅善祥沒有出聲,低頭往前走。

走過二門,那人問:“你到底找哪一個呀?官嘛,能找著,宮女什麼的可沒法 認。”

傅善祥突然說:“好找。我去看東王的屍體。”

此言一出,差點把那人嚇瞭個跟頭。他連連退瞭好幾步,說:“你這人……大 概真是瘋子吧?”

傅善祥說:“我不瘋,你帶我去吧。”

那人說:“那你……那你得告訴我,你是東王的什麼人,你為什麼要看他的屍 首,別人都像躲瘟疫一樣躲他,你怎麼卻不怕受牽連?”

傅善祥說:“我找到瞭他的頭,我想找個人把頭縫在他屍身上,讓他有個全屍。”

那人受瞭感動,說:“你真是個好心人。看來,東王活著的時候你一定受過他 的大恩,是不是?”

傅善祥說:“是的。”

那人勸道:“他的頭在哪?你手上提的匣子裡就是嗎?這事你也擔著風險,昨 天夜裡掛在旗桿上示眾的人頭丟瞭,北王責打瞭不少人,正為此事發怒呢,現在你 跑到這來瞭,還瞭得?你快快放下,別聲張,快走吧。”

傅善祥十分固執:“不,我不怕抓,也不怕打,你成全瞭我吧,我永遠不會忘 你的恩德。”

那人見她如此執著,開始打量她瞭:“你一定不是尋常人,你冒死來做這事, 你到底是誰?”

傅善祥拉開面紗的一角,讓他看到瞭一張美麗絕倫的蒼白的臉,她說:“我是 傅善祥。”

那人“啊”的一聲,像白日見瞭鬼一樣,半晌他才說:“怪不得。你這樣有情 有義呢。可是,你這麼美,這麼年輕,你已經離瞭虎口產嗎又非自投羅網不可呢?”

“我就是來死的。”傅善祥依然說得很平靜,她說,“我本來早就該與東殿的 人一同死的,我已經多活瞭好幾天瞭,我多活幾日,就是為著為東王來全屍的。”

“可敬,可敬。”那人說,“我是北殿的人,我從來沒見過你,可人人都知道 你是太平之花,今天我算有幸飽瞭眼福。你既然是這樣一個重情義的人,我如不成 全瞭你,我也於心不忍。跟我來吧。你也不一定必死,萬一你辦完瞭事,瞭卻瞭心 願,並沒有人告發你,你還是走吧,活著總比死瞭好,東王還有個燒紙的人呢。”

傅善祥的眼睛又潮潤瞭。

3.長江上夜沉沉,月朦朧,長江上風平浪靜,楊輔清站在指揮船上,正指揮著 他的兵馬撤出武昌駐地向下遊駛去。他回眸望望漸漸遠去的營寨,還依稀看得見挑 在轅門上的燈籠,楊輔清不覺潸然涕下。

突然前方有炮聲傳來,前隊亂瞭。

楊輔清舉目一望,見有一排敵船用鐵索捆在一起攔住瞭大江,他喊瞭聲:“不 好,中瞭埋伏。”

4.江邊曾國藩站在高阜處,對左宗棠說:“先生這一計,叫長毛吃瞭苦頭。”

彭玉麟喊瞭聲:“放火箭!”

湘軍嗖嗖地向攔江船上放火箭,霎時引著瞭空船上的柴草膏油,整個江面上出 現瞭一道火墻,擋住瞭太平軍船隊的去路。

湘軍水師不失時機地從後面殺來。

5.江面上楊輔清座船附近擠滿瞭戰船,亂成一團。楊宜清的船靠過來瞭,他沖 楊輔清喊道:“你帶大隊,我領敢死隊沖破火網,我們沒有退路瞭。”

楊輔清說:“好,我帶人向後面殺過去,殺退清妖。”

楊宜清組織瞭幾條大船,士兵們把被子從艙中拖出,在江水裡浸濕,包在船頭 上,每個人也都跳人江中浸濕後,幾條船沖入火陣。

一陣巨響後,火鏈崩斷瞭,他們沖出一道缺口,後面的船隊蜂擁而過。

楊宜清的座船騰起瞭烈焰,帆、檣都著火瞭。他說:“跳船。”與聖兵、管長、 牌尾兵們紛紛跳到臨近座船的舟中。

楊輔清帶人與彭玉麟的水師在江上大戰,雙方死傷慘重,到處有戰船傾覆。

湘軍開始向後撤瞭。

楊輔清的船隊終於沖出包圍圈。

6.東王府曾憲翻越高墻跳入東王府後,沿著承宣廳和參護廳的通道向前潛行, 忽然前面響起一片急驟的馬蹄聲,一隊騎兵馳向二門,他看見韋昌輝也威風凜凜地 在裡面。

韋昌輝是得到稟報後趕到東王府來的,其時,傅善祥已雇人將楊秀清的頭縫在 瞭身子上,韋昌輝趕到時,正在用黃絹裹屍。

韋昌輝的騎兵把傅善祥團團圍住瞭。

韋昌輝被傅善祥旁若無人的神情所激怒,他冷笑著說:“真是叫本王大開眼界, 人都說楊秀清惡貫滿盈,不齒於人,沒想到還有你這樣的美人如此鐘情,楊賊很有 艷福啊!”

傅善祥用黑紗擋住瞭臉,站起來,說:“北王用這麼多騎兵來對付一個弱女子, 你有多威風啊。”

韋昌輝說:“東王府裡,隻有你一個人漏網,本王正要誡諭天下追捕你呢,想 不到你鬥膽前來替楊賊收屍,你的膽量令我佩服。”

傅善祥說:“你與楊秀清一起起義,情同手足,共同討伐清妖,現手足自殘, 同根相煎,一口一個楊賊,我看不出你是什麼英雄!你該去和清妖決一死戰,也令 天國的人佩服,現在你殺人越多,越證明你膽怯!”

由於是當眾揭短,韋昌輝又羞又惱,從腰間拔出劍來,說:“你是活膩瞭!” 但他並沒有向她刺來。

傅善祥反倒撲上去奪下長劍,正當她要自殺時,被韋昌輝在馬上一腳踢飛瞭長 劍。他冷笑道:“死?沒那麼容易,我不會讓你留下一個節烈的名字!把人帶回北 王府去。”

這時擁上來的牌刀手早已把傅善祥按住瞭,韋昌輝又嘿嘿地冷笑起來。

躲在壁墻後面的曾憲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7.雨花臺太平軍大營氣喘籲籲的曾憲自知無法營救傅善祥,就跑回來找譚紹光, 他說:“姑姑叫北王抓去瞭。”

“她進城幹什麼去瞭?”譚紹光問。

曾憲說:“我去偷瞭楊秀清的人頭,擺在我父親墳上祭祀完,她拿去給縫在瞭 楊秀清的屍身上,韋昌輝就把她抓走瞭。”

“她這不是自投羅網嗎?”譚紹光一聽著急起來,“落到韋昌輝手裡必死無疑。”

曾憲說:“姑姑拔劍要自殺,可韋昌輝說不讓她這麼輕易的死。”

譚紹光說:“我進一趟天京吧,能不能行,看她的造化瞭。”

曾憲說:“我跟你去。”

“你別跟著我,”譚紹光說,“盡幫倒忙。”

“我能飛簷走壁,”曾憲說,“我人小,他們都不註意我。”

“那走吧,你要聽我的話才行。”譚紹光讓步瞭。

呂。天王府上書房石達開把張遂謀、黃玉昆、石益陽幾個人留在瞭門外,自己 在司琴引導下進瞭上書房,見天王高高坐在上面,就跪在門口喊瞭萬歲。

洪秀全說:“你可算回來瞭,讓朕盼得好苦,快坐下。坐到朕身邊來。”

這是不可多得的榮譽,他與天王是對面促膝而坐瞭,他連天王的每一根胡子都 看得很清楚,這已是好幾年沒有過的親近瞭。

石達開說:“如果不是臣病倒在安慶,奉詔後當能及時人京,臣也沒料到北王 這麼性急,先動手瞭。”

洪秀全說:“你遲來一步,天京可就遭劫瞭,這回好瞭,有你回來匡濟大局, 朕也就放心瞭。”

石達開問:“北王的屠戮還沒停止嗎?”

洪秀全搖搖頭,說:“對東黨人的處置,一開始韋昌輝即與朕相左,朕再三告 誡,以寬縱為宜,可他不聽。”

石達開說:“殺人越多,越不好收拾,弄得人心惶惶,不利大平天國大局,特 別是在外面征伐的將士,都眼睜睜地看著天京,殺那麼多人,株連甚廣,傷瞭很多 將士的心,不管怎樣,必須立即制止屠殺,現在押著未殺的應一律放人。”

“達胞說得很對。可現在朕已控制不瞭他瞭,他比楊秀清更跋扈;這幾天,他 發號施令,一切事都不經過朕,楊秀清雖專斷,大事尚不越過朕呢。”

石達開說:“想不到韋昌輝這麼混賬,不就是為瞭執掌朝政嗎?又何必這樣?”

洪秀全說:“如今,匡扶太平天國,惟有靠你瞭。”

石達開說:“我去見他,我要陳述利害與他理論,讓他回心轉意。”

“這怕是與虎謀皮。”洪秀全說,“朕也勸你不要去北府,你這時候回來,本 有爭功之嫌,你要小心他對你下毒手。”

石達開卻不怎麼相信韋昌輝會這樣喪心病狂,他問:“那陛下認為我應該怎麼 樣呢?”

洪秀全說:“你赤手空拳是不行瞭,你馬上回安慶去,朕再給你一道靖難密詔, 你帶本部人馬隻要造成兵臨城下的局面,韋昌輝的氣焰就會陡降,那時你再進城來 收拾他,便順理成章瞭。”

這是洪秀全第二次祭起借刀殺人的法器,石達開一眼洞穿。他現在考慮的不是 想不想當洪秀全工具的事,而是怕再來一次殺戮,太平天國就徹底傷瞭底氣瞭。他 不願讓天王感到他也是不忠的巨子,他就說:“我先去勸勸他,倘他能懸崖勒馬, 不就免用刀兵瞭嗎?萬一他執迷不悟,我再用天王之劍除邪扶正。”

洪秀全隻得任其行瞭,他說:“你去北王府,千萬小心啊。”

石達開說:“臣謹記。”

9.翼王府對翼王目前的處境,石達開的親信們看法也不一致,但都不主張為洪 秀全操刀。

張遂謀說:“天京事變,殿下已做到瞭潔身自好,如二次再來殺韋,人人都會 以為殿下是在與韋昌輝奪權爭寵,就壞瞭一世清名。”

曾錦謙說:“雖不可提兵殺向天京,也不能冒險去北王府,天王尚且不能約束 他,殿下去瞭,隻能使他反感。”

黃玉昆也說:“不能去!去瞭,必落陷阱。”

對韋昌輝空前膨脹的野心,石達開能不知嗎?他說:“我去瞭,會曉之以理、 動之以情。這麼多年來,我與韋昌輝從來無仇無怨,廣西起事以來,配合也算默契, 他不至於頓起殺機。當初天王找我和北王密議,已議定不株連,他現在濫殺無辜, 已違初衷,我有責任警策韋昌輝止殺。我必須告訴他,內耗比敵人之重創更為可怕, 這樣亂下去,會使太平天國大業毀於一旦,那他北王就是千古罪人,我相信他不能 無動於衷。”

黃玉昆說:“他現在已經昏瞭頭,這些話再也聽不進去瞭。”

石達開說:“我也知道此去有危險,可我必須這樣做,北王的濫殺,天王欲令 我帶兵靖難,這都會徹底毀瞭天國。為挽救時局,我必須去,如韋昌輝聽從勸告, 局面尚可改觀,時勢就可挽回。”

張遂謀說:“殿下一定要去,我和海洋身藏暗器跟著。”

石達開笑瞭:“這可真是鴻門宴瞭。好吧,就這麼辦。”

10

洪宣矯宅第譚紹光和曾憲趕到洪宣嬌傢時,洪宣橋正要去天王府,她告訴 譚紹光,她這幾天成瞭天王的股肱之臣,須臾不能離開。她問:“你有什麼事?沒 有急事,晚上我回來時再說。”

譚紹光見江一中站在一旁,就沒有直言。洪宣嬌說:“你說吧,汪一中是個沒 嘴的茶壺,灌進去就倒不出來。”

譚紹光說:“想請姐姐幫幫忙,把傅善祥救出來。”

洪宣嬌不認識似的打量著譚紹光,說:“唉呀!看不出你也長大瞭。這傅善祥, 可是太平之花,楊秀清的掌上明珠,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救她呀?”

譚紹光臉紅瞭,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曾憲說:“傅姑姑是他表姐。”

“是嗎?”洪宣嬌依然帶著嘲弄的笑容,“什麼時候攀上這麼個如花似玉的表 姐呀?”

譚紹光隻得實話實說:“那天慶賀破瞭江南大營,我在陳玉成那喝多瞭,醉倒 在街頭,被巡邏隊拿住,是傅春祥救瞭我……”

洪宣嬌說:“啊,是公子落難時,小姐救瞭你呀!敝不得這麼癡情呢。”

譚紹光受不瞭她的奚落,一甩袖子說:“不行就算瞭,說這些沒意思的幹什麼?”

“哦,求人還這麼大脾氣!”洪宣嬌說,“你若對那傅善祥有情有義,為瞭她, 別說聽幾句難聽的話,為她去死,都應該是不在乎的,那才叫真情!人傢傅善祥比 你烈,比你情真,冒著必死的危險去為楊秀清收屍,報知遇之恩,在天京城都傳為 佳話瞭,你比人傢傅善祥差遠瞭。”

譚紹光被洪宣嬌搶白得無地自容。

曾憲說:“我也替傅姑姑求情瞭……”

洪宣嬌說:“唉,你們這是讓我為難啊!我可不是萬能呀!那傅善祥不是押在 天王府,而是藏在北王府,北府現在是殺氣騰騰的人間地獄,別說我,就是天王下 一道詔旨,韋昌輝也不會放人。誰不知道傅善祥是東王府裡楊秀清的第一心腹。這 樣的人,殺一百回也是應該的,韋昌輝有一百條理由拒絕放人。”

“姐姐說的也是。”譚紹光已經有點泄氣瞭。

洪宣嬌望著他的可憐相,說:“看你那個樣!看上什麼人不好,偏偏愛上瞭傅 善祥,你的眼睛長到天靈蓋上瞭,可真能往上看啊!”

譚紹光說:“不,不是那回事。”

“姐姐是過來人,你能騙瞭我?”洪宣嬌說,“好瞭,就算是你的表姐,行吧? 怎麼也不能見死不救啊!”

洪宣嬌在屋子裡走瞭一會兒,說:“隻能去找玉娟瞭。她在東王府的大屠殺時 受瞭驚嚇……再說,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未見得能幫上這個忙。”

江一中在旁插瞭一嘴:“韋玉娟和你最好瞭,她不會不管。”

“你倒會做人情。”洪宣嬌瞪瞭汪一中一眼,說,“你們在我這等著,我去找 找看,見韋玉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譚紹光這時才恢復瞭慣常的樣子:“謝謝姐姐,我就知道姐姐是刀子嘴豆腐心, 不會不管的。”

“我可不如你那個表姐。”洪宣嬌一笑,出門上馬去瞭。

11

北王府東隔院一間空房子裡這是一間門大窗子小的房子,門上上著拳頭大 鎖,門口有牌刀手警戒著,門口雜草叢生,是個人跡不到的地方。現在,傅善祥就 國在這裡,屋子裡四壁皆空,也沒有床,隻有一堆稻草堆在房中間。傅善祥在漆黑 不見五指的房裡,半閉著眼,她想死也不能,她被綁在一根柱子上。

門忽然開瞭,幾縷強烈的光線刺得傅善祥睜不開眼睛,門又把光線關在瞭外面, 她聽見房門又鎖瞭鎖,是在裡面反鎖的,-陣腳步聲向她逼近,一股酒氣噴到她臉 上,她看見瞭韋昌輝那張陰險的臉,離她不到一尺。

傅善祥別過頭去。

韋昌輝親手替她解開瞭繩子,他說:“真對不起。不得不對你非禮,你是少見 的烈女,萬一你尋瞭短見,實在可惜,我也於心不忍……”

傅善祥向後退瞭幾步,將身子貼到瞭墻上,依然不去看他。

韋昌輝說:“按理,我應該殺瞭你,可我下不瞭這個手。從前,我隻能遠遠地 看你,現在我才知道什麼是美麗,你真是太美瞭,楊秀清算什麼東西,一個燒炭賣 炭的村夫,他有什麼資格來占有你這麼個國色天香的人!”

傅善祥不理他。韋昌輝又向她走來,他說:“太平之花是不該凋落的,如果太 平之花謝在我手中,那是罪過。我現在決計讓你活下來,你高興嗎?”

傅善祥說:“活著,對我來說是恥辱,是多餘的,我早該死瞭。”

“你不要說氣話。”韋昌輝說,“楊秀清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我比他要更 勝一籌,我要封你為太平天國第一個女侯。”

傅善祥說:“可我祝你的王侯如糞土。”

韋昌輝有些生氣瞭:“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你不要以為我舍不得殺你,我 殺一萬和殺一萬零一個沒有什麼不同。”

傅善祥說:“我會感謝你殺瞭我,成全瞭我。”

“你這麼想死?”韋昌輝冷笑起來,“你想當節婦、烈婦,是不是?你想讓後 人給你立貞節牌坊,是不是?我偏讓你成不瞭節婦,讓你死不成!”

韋昌輝走過去,一直把她逼退到墻角,他一下子抱住瞭她。傅善祥把頭扭向一 邊,韋昌輝說:“我現在就讓你失去貞節!”他婬笑著去撕扯傅善祥的衣服,傅善 祥已經掙脫不瞭啦,她用瞭個緩兵之計,說:“北王即使要這樣,也不該在這樣的 地方茍且呀。”

韋昌輝一聽話中有瞭轉機,便松瞭手,說:“你說的也是,你早這麼明白不就 省得我費唇舌瞭。就依你,我馬上讓他們收拾一間寢宮,我不會虧待你的……”

沒想到,傅善祥乘他不防,拔出瞭韋昌輝佩在腰間的長劍,沒等韋昌輝反應過 來,猛地向韋昌輝胸前刺去。韋昌輝大驚,急忙一閃,傅善祥刺偏瞭,刺在瞭韋昌 輝的左臂上,流出血來。

韋昌輝大叫一聲飛起腳來,踢掉瞭她又一次刺來的劍,他撲瞭過去,左右開弓 打瞭她一頓嘴巴,說:“小賤人,你等著,我要在天京街頭點你的天燈!”

他扭開鎖,氣哼哼地沖瞭出去,幾個牌刀手沖進來,又一次把傅善祥捆在瞭柱 子上。

12

北王府內書房韋昌輝青著臉坐在那裡,左臂上纏瞭白佈。

韋玉方正在報告:“韋丞相叔叔從武昌派瞭專差來,說楊輔清、楊宜清擅自撤 離,帶走瞭一萬多兵馬,他們原來的防地已為曾國藩所占領。”

“混蛋!”韋昌輝罵瞭一句,問,“楊傢二賊現往何處去瞭?”

韋玉方說:“沿江東下,目前已到瞭安慶。”

“去投石達開瞭?”韋昌輝用鼻子哼瞭一聲,說,“密切註意二楊去向。”

韋以邦說:“會不會殺向天京來報仇雪恨啊?”

韋昌輝說:“那可太好瞭,我倒怕他不敢來。我已調瞭幾萬軍隊在天京外圍, 我早防著這手瞭。”

停瞭一下,韋昌輝問:“我不是叫你去打聽石達開的消息嗎?他到瞭天京沒有?”

“昨天下午他進瞭天京。”韋玉方說,“連傢都沒回,直接去瞭天王府。”

“沒帶兵?”韋昌輝問。

“隻帶瞭幾個貼身的牌刀手。”韋王方說,“還有他的嶽父黃玉昆,謀士張遂 謀、曾錦謙。”

“他在天王府裡呆瞭多久?”韋昌輝問。

“半個時辰。”韋王方答。

韋昌輝說:“他是來者不善啊,進瞭天京不來見我,卻先去見天王,又想討什 麼密詔嗎?”

韋以邦說:“對石達開不可不防,現在街談巷議都說他石達開仁義、顧全大局, 不插手兄弟相爭之事……”

韋昌輝:“撈夠瞭賭本,現在跟我來下大賭註瞭?想得怪美,想在我韋昌輝面 前收漁人之利者,在這個世上還沒出生呢。”他最不能容忍的是石達開手上沒有血 腥,反倒落下個仁義的名聲。

韋以邦說:“這個人不可留。廣西封的老王中,隻剩他一個可以與北王叔抗衡 的瞭,他若倒向天王,對我們大為不利。”

韋玉方說:“幹脆殺瞭他,以絕後患,反正他沒帶兵。”

沒等韋昌輝表態,一個尚書跑來報告:“翼王石達開在啟事廳求見。”

“來得好快呀!”韋昌輝說,“請到勤王殿見。”

韋王方問:“動手嗎?”

韋昌輝說:“不,要殺也不在北王府殺,不能大張旗鼓,那會給人以口實。”

“那就暗殺。”韋以邦說。

韋昌輝站起來,戴上金冠,邊往外走邊說:“先不急,我聽聽他說什麼。”

13

北王府勤王殿仰頭看著勤王殿的巨匾,石達開心裡頗有感觸。落座後,他 對韋昌輝說:“小弟我還記得,這幾個字是殿下親手所書,你對小弟說,我們應永 遠不忘王事,永遠勤於王事。”

韋昌輝看瞭一眼寸步不離石達開左右的江海洋和張遂謀,弦外有音地說:“是 啊,我是兌現瞭諾言的,在你病瞭的時候,隻好獨撐危局,勤工除奸。”

這等於給瞭石達開一棍子。石達開不動聲色地說:“楊道已除,天國該愈加興 旺發達才是真正的勤王。”

韋昌輝不悅地說:“這麼說,我不是真正的勤工瞭?我誅瞭楊逆,反使天國衰 微瞭。”

“小弟沒這個意思。”石達開說,“除奸討逆,北王兄是首功,也隻有你有這 個魄力,小弟心悅誠服。今小弟進城來,是有一言相告,不知北王見能否原諒小弟 冒昧。”

韋昌輝被他戴瞭高帽,心裡很受用,語氣也緩和多瞭:“你說吧,你我本是好 兄弟,可以言無不盡的。”

石達開說,“興國之本是人和,沒有人和、人心,再好的天時地利也不行。我 們在廣西起事時,那時彼此可換心,可為兄弟兩肋插刀,為瞭天國大業,你我把傢 都毀瞭,把每一個銅板都交瞭聖庫。那時候所向披靡,靠的正是人和,人心齊泰山 移。”

“現在人心不齊嗎?”韋昌輝說,“東王想篡權自立,你我奉詔討賊,這也是 人和呀!”

石達開說:“兄弟一回天京,有一種恐懼之感,人人自危。恕我直言,殺人不 可太多,能寬縱者盡量寬縱,這些人反倒會感北王之恩,也會為天國之大業盡心盡 力。如殺人太多,人心就會散,清妖就會有機可乘。”

韋昌輝冷笑一聲,說:“我倒想一個不殺,手上一滴血不沾,像你一樣,還可 以站出來充好人,說動聽的話。可是王命誰去執行?楊秀清不人頭落地,天國不更 是危機四伏嗎?”

石達開說:“小弟不是說不能殺人,楊秀清,還有他的死黨,為虎作悵的,是 當殺。但殺一儆百就夠瞭,底下的人,曾為東殿做過事的人,他們何罪之有呢?”

韋昌輝說:“你連斬草務須除根的道理也不懂嗎?你處在我的地步,你不會比 我殺得少,你沒殺人,你可以在這裡發慈悲,我不能當東郭先生。”

石達開見他果然一句也聽不進去,就加重語氣說:“你還是三思為好,免得自 食其果。”他盡避把“自食惡果”換成瞭“自食其果”,仍感到這話重瞭。

果然,韋昌輝暴跳如雷瞭,他說:“我有什麼惡果?大不瞭是你石達開再討一 封密詔,提大兵來討伐我,我等著好瞭!”

石達開也不得不站起來瞭。他看到瞭壁衣後有持刀者,便看瞭身後的汪海洋、 張遂謀一眼。他們二人早已防范,手已經握到瞭手槍柄上。

石達開說:“還請北王殿下三思,小弟告辭,隨叫隨到,小弟沒有別的意思, 不過從大局著眼,為瞭天國好,也為瞭北王好。”

韋昌輝拱拱手,說:“那就不送瞭。”

石達開頭也不回地下殿去瞭,江海洋、張遂謀緊緊跟在後面。

14

勤王殿上石達開剛走,全副武裝的韋以邦、韋玉方從壁衣裡出來,問: “北王為什麼不發號令殺他。”

韋昌輝說:“他的隨從手都握在槍柄上,這不是兒戲。他還能跑出天京城去嗎?” 其實他是不願在北王府殺石達開。

韋玉方說:“事已至此,非殺石達開不可瞭,以後必是禍害。”

韋昌輝說:“翼王府裡沒有多少兵,精壯的都隨石達開出征瞭,傢裡都是老弱, 不難對付,今天晚上就包圍翼王府。”

韋玉方和韋以邦說:“遵命、一定不能讓石達開漏網。”

15

北王府傢眷住處韋玉娟吃過飯,對母親說:“悶,咱們到外面去轉轉吧。”

母親說:“你抱著太平去吧,我腿腳又不方便……”

“飯後百步走,能活九十九呀!”韋玉娟撒嬌地讓孩子跟老太太貼瞭個臉,老 太太說:“那我陪你走走。”

16

北王府第三進院韋玉娟和母親一路逗著孩子走來,望著林立的崗哨,母親 說:“我為啥不樂意出來?你看,這成瞭兵營瞭,這哪像居傢過日子?當初一路打 過來時那情景多好,現在又鬧成這樣子,都是你哥哥惹的呀。”

韋玉娟說:“他殺人太多,給咱韋傢到處樹敵,總會有報應的。”

母親說:“我跟你爹說好瞭,過一段回廣酉老傢去,過幾天清靜日子也比在這 跟他擔驚受怕強。”

“哥哥不會讓你們走的。”韋玉娟說。

“可不是,這幾天我出北王府大門一步都不行瞭,成瞭坐大牢的瞭,他口口聲 聲說是為瞭我們的安全,這叫什麼事!”

韋玉娟帶她走過一個月亮門,進入荒涼的東隔院。

17

北王府東閣院韋玉娼母親停住瞭步子,她問:“到這來幹什麼?這裡都是 堆陳年舊物的地方,盡是灰土。”

韋玉娟看瞭一眼押著傅善祥的那間屋子,見門前站著一個崗哨,就走過去,對 母親說:“我出嫁前在這屋子裡玩時,丟過一副金釧,那時屋子裡堆滿瞭東西,不 好找,現在東西可能搬空瞭,我去找找。”說著把孩子塞給瞭母親。

母親說:“算瞭,上哪去找?回頭我給你再打一副就是瞭。”

“我那副好,可惜瞭的。”她快步走過去。站崗的牌刀手上前一步,攔住瞭她, “公主,這裡不能看,快回去吧。”

“你說什麼?”韋玉娟做出居高臨下的姿態,說,“我們傢的地方,我要看哪 就看哪,你管得著嗎?”

牌刀手隻得賠笑說:“公主,你別怪罪我,這是北王的命令,說除瞭他以外, 誰也不準到此。”

韋玉娼故意看瞭老太太一眼:“這麼說,北王的娘也不行瞭?”

正在牌刀手不知怎樣回答時,老太太被激怒瞭,走過來說:“我倒要看看,我 來瞭,誰能把我怎麼樣?把門打開。”

牌刀手十分尷尬,說:“那……小的就沒命瞭,求您可憐可憐小的。”說著跪 瞭下去。

韋玉娟說:“看你嚇得那個樣!這裡莫非關著妖精不成?你起來吧,你告訴我, 裡面有什麼?你說瞭實話,我們也不看瞭,不為難你。”

牌刀手爬起來,悄聲說:“裡面押著一個女人,就是……太平之花傅善祥。”

“是她呀!”韋玉娟說,“你早說不就得瞭。你讓我看她,我都不看。”

牌刀手放心瞭:“可不是!她是要犯,說不定哪天要拉出去點天燈的呢。”

玉娟母親問:“就是那個給東王收屍的女人嗎?”

韋玉娟說:“是她。”

老太太說:“罪過。照理,應該成全瞭人傢,殺瞭節烈之婦,不好。”

“我們不管這閑事,走吧,娘。”她扶著老太太走瞭。

18

洪宣嬌傢韋玉娟一進屋,看見洪宣嬌、譚紹光和憲兒正焦急地等她呢。

洪宣嬌說:“你可來瞭。”

譚紹光問:“找到瞭嗎?”

韋玉娼點瞭點頭,說:“找到瞭,在第三進院子的東隔院,一間上鎖的空庫房 裡。”

洪宣嬌問:“見到人瞭嗎?”

“沒敢靠近,”韋玉娟說,“我怕打草驚蛇,我連我娘都沒有明說。我怕你們 沒法救她,又不能從正門出去,傅善祥又不會飛簷走壁,爬得上高墻嗎?”

洪宣嬌問譚紹光:“你不是練過功嗎?”

“我一個人還對付,”譚紹光說,“背一個人怕不行。”

“我行。”曾憲說。

洪宣嬌笑瞭:“你再長高半尺吧。”她忽然想起個人來,就說,“有瞭,汪一 中!”

江一中從外面進來。洪宣嬌問:“你背著一個人穿房越脊,行不行?”

汪一中說:“這個人別過二百斤就行。”

人們都笑瞭。韋玉娟說:“她頂多有一百斤。”

洪宣嬌說:“那咱們來計議一下吧,隻有這一個晚上瞭。大十字街那裡連點天 燈的臺子都搭起來瞭,明天要讓萬民觀看,點傅善祥的天燈呢。”

韋玉娟說:“我得走瞭,但願傅善祥命大,能逃過這一劫。”

19

王府外面天剛一黑,便有一隊隊騎兵出動,從四面包圍瞭翼王府。

《太平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