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東王府便殿楊秀清正在聽石達開的報告,石達開說:“曾國藩的洋炮很是厲 害,湘潭、嶽州、城陵礬三役,我們損失太大瞭。”

楊秀清問:“曾剃頭現在何處?”

石達開說:“曾國藩向來高喊保衛鄉梓的,現在得志猖狂,出省作戰瞭。日前 湘軍水陸並進,水師占瞭嘉魚,又占瞭金口,離武昌隻有六十裡路,陸師抵達紙場, 距武昌也是六十裡。他們已在攻洪山瞭。”

楊秀清問:“韋俊為什麼不回兵?”

石達開說:“韋俊放棄城陵礬後沒回武昌。武昌由國宗石鳳魁、地官副丞相黃 再興守著,有兩萬眾。”

楊秀清說;“石鳳魁怎能當此大任?”

石達開說:“石鳳魁是我的遠房侄子,他確實不行,粗通文墨,不諸軍務。”

楊秀清說:“黃再興也太嫩。石祥禎在哪裡?”

石達開說:“他和韋俊一起奉命回天京瞭,尚未到達。”

楊秀清火瞭:“奉誰之命?”

“可能是天王之命吧?”石達開不肯把話說得太絕對。

“完瞭,武昌守不住。”楊秀清氣得在殿裡來回走著,說,“武昌必不保。”

剛說到這裡,李壽春拿瞭一封緊急公文遞上,說:“東王殿下,武昌棄守瞭。”

楊秀清氣得用拳頭擂桌子。石達開打開信函,說:“一對庸才,手裡有兩萬精 兵,本可憑城而守,曾妖頭離他們還有六十裡,他們就先放棄武昌瞭!這回,曾國 藩可是出盡瞭風頭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傅善祥進來說:“燕王秦日綱求見。”

“啊?”楊秀清大驚,“他怎麼回來瞭?”

傅善祥問:“見不見啊?”

楊秀清沒好氣地說:“叫他進來。”

秦日綱進殿後,先喊瞭東王九千歲,又喊瞭翼王五千歲,之後靜默不語瞭。

楊秀清問:“你北伐兵敗瞭,是不是?”

秦日綱說:“北路官軍甚多,單兵難往。”

楊秀清火愣愣地斥責道:“那就不要林鳳祥、李開芳瞭嗎?北路官軍多,你說 哪一路官軍少?”

秦日綱說:“徐州鎮總兵百勝、徐州道王夢齡所部在西面,和春重兵二萬餘人 正在猛攻廬州,秦定三、郝光甲、劉玉豹的三股在正陽關,我打瞭幾次都沖不過去, 硬拼,隻能全軍覆滅。”

石達開打瞭個圓場:“北援還是要援,找個空子才能達到目的。”

楊秀清一屁股坐下去:“你們都走吧,我心裡亂,待我好好想想。”接二連三 的敗績已使楊秀清亂瞭方寸。

2.北王府內書房韋昌輝從外面進來,問;“你去見過東王瞭嗎?”

韋俊不以為然地說:“天王召我回來,我見東王幹什麼!”

韋昌輝說:“東王權勢炙手可熱,你又不是不知道,日常軍務大權在他手上。 他又與咱傢不和,你更該不讓他抓住把柄才是。”

“就你那麼怕他,”韋俊譏諷地說,“你也是個王,大庭廣眾面前撅著屁股讓 他打,你把韋傢的臉都丟盡瞭。”

韋昌輝說:“韓信還受胯下之辱呢。這倒沒什麼。當時我若不挨打,他要打父 親,那醜不是更丟大瞭嗎?”

韋俊咬牙切齒地說:“楊秀清老賊,我真恨不能一刀宰瞭他。”

“小不忍則亂大謀。”韋昌輝說,“我現在想的不是與他決裂、鬧翻,而是盡 量修好,讓他認為我韋昌輝是羔羊,而不是虎狼,羔羊無害於他,我們也就安全瞭。”

韋俊說:“狹路相逢勇者勝,你這樣一味退讓,何時是個頭?”

“會有頭的。”韋昌輝自信地說,“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冷眼看去,天王對他 也是故意放縱,讓他把驕橫之心盡量露出來,等到瞭‘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地 步,我想,就到時候瞭。”

韋俊向來佩服北王的智謀,北王的成敗利害的分析使他的煩惱減輕瞭不少。

韋玉娟氣哼哼地進來瞭,因為韋俊在場,她還是先同他打瞭個招呼:“四哥什 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韋俊說,“怎麼瞭,好像生氣瞭?嘴噘得能掛頭驢。”

韋玉娟說:“都是大哥幹的好事,他想巴結東殿,卻賣他妹妹。”說著掉下眼 淚來。

韋俊看著韋昌輝問:“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對小妹來說是好事嘛,”韋昌輝說,“我給她找瞭個婆傢。”

韋俊問:“把小妹嫁到東殿去?”

“楊輔清。”韋昌輝說,“其實,楊輔清除瞭姓楊而外,哪樣都好。”

韋俊問:“那倒是。楊輔清一表人才,為人也真誠。雖然這樣,我看這門親事 做不得。韋傢與楊傢已勢不兩立,為何要害小妹呢?”

韋玉娟說:“大哥沒安好心。”

韋昌輝道:“小妹你可冤枉哥哥瞭。我是想一石二鳥,既給你找瞭個好男人, 又修補瞭楊、韋兩傢的裂痕,這有什麼不好呢?”

韋玉娟說:“我告訴爹爹,他罵你香臭不知,沒骨氣,他要拿拐杖打你呢。”

韋昌輝說:“不能聽他的。他在東王府跪瞭一個時辰,肚子裡的邪火一直沒有 發完呢。”

韋俊說:“我看,弄不好是一廂情願。你去巴結討好東殿,人傢不一定買你的 賬呢。”

韋昌輝說:“我請瞭個大媒人,是東殿最紅的傅善祥,她答應去給說和。”

韋俊說:“隻要她應瞭,此事倒是有九分希望瞭。哎,大哥,這傅善祥那麼一 個聰穎的美人,也甘願受那瞎乎乎的楊秀清的玩弄?”

韋昌輝說:“宮幃之事,說不清瞭,我的意思,你明天趕快去見東王,夜長夢 多,他肯定有疑心。”

韋俊說:“好吧。”他現在反過來也來勸韋玉娟瞭,“小妹,為瞭咱韋傢一門 能相安無事,你委屈點吧。好在楊輔清這個人還不錯。”

韋玉娟說:“你也不是好人。”

兩個哥哥都笑起來。

3.東王府洪宣嬌全副披掛,怒氣沖沖地來到楊秀清議事的便殿,連“九千歲” 也不喊,徑直闖入。

楊秀清對她向來高看一眼的,他問:“有什麼事嗎?怎麼氣勢洶洶的?”

洪宣嬌用質問的口氣說:“聽說二次援軍又敗回來瞭?”

楊秀清立刻明白她的來意瞭,就笑著故意激她:“這事和你有什麼關系呀?”

洪宣嬌說:“天朝百姓也有關,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呀!”

楊秀清說:“秦日綱沒有打過去。清妖在河南山東佈下瞭重兵。”

“那就不管林鳳祥他們死活瞭?”洪宣嬌一副質問的口氣。

“這正是我質問泰日綱的話。唉,我和你一樣的心情。”他說得很動情,洪宣 嬌的火氣一下子消瞭一半。

楊秀清說:“近來西線不利,湘潭、嶽州、武昌三大仗,全敗在湘軍手裡瞭, 江南、江北都吃緊,和春又在攻皖北,我得把兵力籌劃一下。林鳳祥、李開芳久經 沙場,足智多謀,縱然身陷絕地,他們也能支撐一陣子的,不用擔心。”

“你說得輕巧。”洪宣嬌說,“既然如此,你派我帶兵北上吧。”

“你?”楊秀清笑瞭,他笑的是洪宣嬌把北伐看得如此容易。

洪宣嬌感到受瞭輕蔑,她問:“你信不過我嗎?”

“我不是看不起你,秦日綱統重兵北上都受阻瞭,你領女兵上去,我怎麼能放 心呢?”

“我主意已定,我非去不可。”洪宣嬌說。

“那你去找天王吧。”楊秀清決定把球踢給洪秀全,“你哥哥如果同意,我絕 不阻攔。”

洪宣橋一扭身,氣沖沖地走瞭。

4.洪宣嬌宅第門外一路走著,江元拔對洪宣嬌說:“東王不發救兵沒關系,我 和你兩個人去,把靖胡侯救回來。”

洪宣嬌笑瞭:“光救回一個靖胡侯,那麼多將士都扔下不管瞭?”

江元拔說:“我救不瞭那麼多人啊!”

洪宣嬌說:“傻瓜,若是為瞭逃命,憑林鳳祥的本事,他隨時都能脫身,他作 為三軍統帥,怎麼能隻顧自己逃命呢?”

江元拔問:“那我們怎麼辦?”

“明天我再去向天王請兵。”洪宣嬌說。

“早該找天王。”江元拔說,“放著自己的哥哥不求,去找什麼東王。天王準 答應。”

“不一定。”洪宣嬌說,“我早料到瞭,到天王那也得頂回來。”

“不會。不信咱倆打賭!”江元拔天真地說。

“不用打賭,打賭你準輸。”

他們走到宅第門口時,忽見謝滿妹在門口轉來轉去的。洪宣嬌問:“在門口轉 什麼呢?”

謝滿妹像見瞭久別的親人一樣跑上來,拉住洪宣嬌的袖子,未曾說話,眼淚辟 裡啪啦地掉下來。

“怎麼瞭?”洪宣嬌拉著她進院子,說,“哭什麼,看你這可憐樣,沒娘孩似 的。”這一說,謝滿妹更哭起來沒完瞭。

5.洪宣嬌傢客廳洪宣嬌擰瞭個手巾把遞給她擦淚,她卻搖在嘴上嘔瞭起來。

洪宣嬌問:“你病瞭嗎?”

謝滿妹搖搖頭,剛要張口說話,又嘔起來,嘔得臉紅脖子粗。

盯著她,洪宣嬌好像明白瞭,她指著謝滿妹問:“你……闖出禍來瞭,是不是? 你嘔什麼?是不是懷上孩子瞭?”

一語說中要害,謝滿妹哇一聲大哭,撲到洪宣嬌懷裡說:“姐姐,救救我,隻 有你能救我瞭……”

江元拔走進屋子送開水,一見謝滿妹哭得這麼傷心,他問:“誰欺侮你瞭?我 替你去出氣!”

“沒你的事,你出去。”洪宣嬌吆喝走瞭江元拔,對謝滿妹說,“早就警告過 你,不聽我話,弄出事來瞭吧?別哭,哭有什麼用?沒有人知道吧?”

謝滿妹抽抽噎噎地說:“我這幾天總嘔吐,有人報告東王去瞭。”

洪宣嬌的頭轟一下像要炸開。她推開謝滿妹埋怨道:“該死!你怎麼早不來告 訴我,你發昏瞭嗎?你自己怎麼回事還不知道嗎?到瞭嘔吐的地步,都叫人傢發現 瞭,你才來告訴我,我也救不瞭你瞭。”

謝滿妹跪瞭下來,說:“我死瞭不要緊,肚子裡的孩子沒罪呀球求你,姐姐, 你是最疼我的……”

洪宣嬌長嘆瞭一口氣,問:“什麼人這麼壞,跑去告訴瞭東王?”

謝滿妹說:“你還記得那個胖丫頭嗎?”

洪宣嬌用心思索著:“哪個胖丫頭?”

“打軍旗的正持旗呀!”謝滿妹說。

“是她告的密?”洪宣嬌問。

謝滿妹點點頭。

“你一定得罪她瞭。”洪宣嬌說,“她傻乎乎的,沒心眼的人啊。”

謝滿妹說:“有一回,我看見她和廚師在一起躺著,那廚師在她身上摸摸索索 的,我把她訓瞭一頓,打瞭二十軍棍,她記仇瞭。”

“你這人!”洪宣嬌埋怨道,“自己屁股底下有屎,還敢去指責別人屁股不幹 凈!這種事,天朝抓也抓不完,誰沒有七情六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瞭,你偏 認真,這回報應瞭吧?”

謝滿妹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裡不出聲。

“行瞭,別哭瞭,腸子海青瞭也沒用瞭。”洪宣嬌說,“我先去東殿打聽打聽, 若隻是告到陳承瑢、李壽春或者傅善祥那裡,就有希望把這事壓下去。”

謝滿妹說:“若真到瞭傅善祥那裡,還有好嗎?誰不知她和東王是怎麼回事!”

洪宣嬌說:“我冷眼觀察,傅善祥這個人挺溫和,不張狂,也通情理,她在暗 中替東王抹平瞭好些事。”

謝滿妹說:“我都有點不敢回去瞭。”

“發昏當不瞭死!”洪宣嬌戲謔地說,“現在膽小如鼠瞭,當初男歡女愛的勁 頭和膽子哪去瞭!”

謝滿妹一聲不吭。

“先回去。”洪宣嬌說,“你不回去倒會引起大傢疑心。”

6.燕王府門前一匹滾瓜流油的棗紅馬惹來好多人圍觀,燕王的牧馬人秦三正在 用鐵刷子刮出雜毛,為馬梳理。人們嘖嘖稱贊,有的說:“這真是寶馬。”有的說 :“十兩銀子換不來。”

秦三說:“十兩?一百兩你也別想,這是燕王斬殺清妖大將得來的,在百步以 外取上將之頭,一眨眼的事兒。”

正在吹牛,有一個有全副儀仗排場和隨從的官員乘轎經過,市民有的下跪,有 的躲開。隻有秦三理也不理,仍舊刷他的馬。

燕王府守門人捅瞭秦三一下:“還不跪下?那人是東王的同庚叔楊茂林。”

秦三說:“他是同庚叔有什麼威風的?”

坐在轎中的楊茂林一眼發現瞭刷馬的秦三居然蔑視他不跪,立刻喝令隨從停轎, 他從轎子裡下來,說:“去肥那個無父無君的狗東西捆來,打二百鞭子!”

隨從們一窩蜂上來,不管秦三怎樣叫喊,當場撂倒,一陣皮鞭抽過去,抽得素 三滿地打滾,爹一聲媽一聲地叫,衣服抽成瞭佈條兒,滿身是血。

楊茂林還不解氣,見遠處黃玉昆騎馬帶隨從過來,就上前攔住瞭轎,說:“衛 天候,這事正好你管,這個人見我過來,竟敢不跪,依然刷他的馬!交你處置吧, 我等回話。”

有看熱鬧的小聲說:“這回有好戲看瞭!一個是東王的同庚叔,一個是翼王的 老泰山。”

黃玉昆看瞭看打得滿身血痕爬不起來的牧馬人,賠笑對楊茂林說:“我看算瞭 吧,大人已經鞭打過瞭,就不必再為難他瞭。他是個無知的馬夫。”

“我為難他瞭?”楊茂林一聽吹胡子瞪眼睛起來,“好啊,天京城宮官相護, 沒地方說理去瞭!”

黃玉昆笑笑,上馬離去。

楊茂林也氣沖沖地上轎走瞭。

7.翼王府一傢人正在吃飯,擺瞭五大桌,隻有石達開、黃玉昆另坐一小桌。

石益陽端著一碗飯笑瞇瞇地湊到石達開跟前,冒瞭一句英語:“艾姆漢格芮!”

黃玉昆說:“益陽又說洋話瞭!什麼……格芮,是什麼意思?”

石益陽說:“是我餓瞭的意思。”

石達開說:“一回天京就去找盧威廉學英語瞭嗎?”

“盧威廉回英國去瞭,給我留瞭個地址呢,現在我是跟吟喇學英語呢。”石益 陽說,“我也要在這桌吃。”

石達開真的為她搬過一張椅子來。

黃玉昆說:“你真的把她寵壞瞭。”

石達開說。“誰讓咱傢就這麼一個公主瞭呢!”說著給她夾瞭一塊成水鴨。

黃玉昆說:“今天我真想打那楊茂林一頓出出氣,他太仗勢欺人瞭,狐假虎威。”

石達開勸慰道:“還是不惹東殿的好。這半年來,東殿的人更有恃無恐瞭,前 幾天竟把他們門前的旗桿加高三尺,比天王府還高一尺,這是不是東王授意就不知 道瞭。”

黃玉昆說:“一味地息事寧人也不是良策,你和北王也是千歲爺,你們該在天 王面前進一言,我擔心不久之後會有閱墻之禍,到那時就晚瞭。”

石達開說:“我何必出這個頭?韋昌輝倒是常在天王面前說幾句,沒有不透風 的墻,東王把他看成是眼中釘,不然怎麼會當眾杖責?”

“明哲保身固然是對,可為天朝命運計,也不可聽之任之。”黃玉昆說。

“我知道瞭。”石達開說,“相機行事吧。我冷眼觀察,天王並非不想迎其鋒、 削其權柄,我想是時機不到。”

“天王這是養癰成患。”黃玉昆說,“到後來還不是自食其果。”

石達開笑道:“等到癰疽長到致命的時候,就自己潰爛瞭。”

這時,一個牌刀手神色緊張地跪到石達開桌前,說:“禍事來瞭。東殿來瞭一 幫差役,拿來瞭東王誥諭,他們說,翼王要護短不辦,他們就沖進來抓人。”

黃玉昆一聽臉就黃瞭,他已意識到必定是楊茂林在楊秀清跟前撥弄瞭是非。

石達開從他手上拿過東殿的公文,看瞭看,說:“真是無法無天瞭,為瞭嶽父 你沒忍心再杖打那個馬夫,現在東王令我將你抓起來治罪。”

石益陽說:“難道天下是東殿的天下嗎?找天王評理去!”

石傢正在吃飯的大小男女全都站瞭起來,一陣躁動、喊叫,人人臉上是不平之 色,有的年輕人甚至喊“跟東殿拼瞭”!

石達開生恐事情鬧到不可收拾地步,就大聲說:“住口,都各幹各的,與你們 無幹,倘有誰再胡言亂語給翼殿惹來禍事,絕不輕饒。”

這一說,才算鎮住瞭混亂場面。

黃玉昆把額頭鑲有玉石的帽子摘下來往地上一摜,說:“我這個衛天侯不當瞭! 我也不受這樣的氣!”

石達開勸也不是,抓他更不是,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好瞭。

8.東王府承宣廳洪宣嬌焦急地等待著,在空曠的屋子裡走來走去。這時傅善祥 來瞭,臉上帶著笑容,同洪宣嬌打招呼說:“洪丞相來瞭一會瞭嗎?”

洪宣嬌說:“我在等陳丞相。”

傅善祥說:“事情我都知道瞭。我知道你是為謝滿妹的事來的,陳承瑢就是經 辦此案的人,你還不知道吧?”

“這老狐貍!”洪宣嬌憤憤地說,“他還假惺惺地替我去求東王呢,讓我在這 傻等,他人呢?”

“他惹禍瞭。”傅善祥向門外看看,小聲說,“他倒是真的去找東王替謝滿妹 求情瞭,他叫東王訓斥瞭一頓,加上他為黃玉昆的事也求瞭情,兩罪並罰,挨瞭五 十大板,現在趴在公事房的長凳上,都起不來瞭。”

洪宣嬌呆瞭一下,說:“這麼說,謝滿妹沒救瞭?”

傅善祥說:“東王正在氣頭上。他說正好拿謝滿妹殺一儆百,他說他知道很多 天國裡的男女不守營規,私下裡幹茍且偷歡的事。又都不舉報,可算抓住瞭一個, 豈可輕饒?”

洪宣嬌一陣陣難過,忍不住發牢騷說:“人都是凡胎肉身,誰也不是生下來的 佛祖,這規矩定得莫名其妙,有的人能摟著幾個女人睡覺,卻叫別的人禁欲,這不 公平。”

此言既出,不但傅善祥為之震驚,她自己也嚇瞭一跳,而且話裡藏鋒帶刺,傅 善祥聽瞭一陣臉紅,她不知道洪宣嬌是不是在對她旁敲側擊,她不敢惹洪宣嬌,就 尷尬地笑笑,說:“那,我走瞭!”

洪宣嬌一不做二不休地說:“你去報告東王吧,我在這等著他派人來抓!不是 連翼王的嶽父都要抓瞭嗎?”

傅善祥知她多心瞭,就小心賠笑說:“你別往別處想,我是怎樣的人,日後你 就知道瞭。你快離開這裡吧,免得讓你生氣。”

傅善祥走瞭,洪宣嬌猶在那裡生氣,後來,她忽然想到瞭該去通知謝滿妹,此 時隻有一條活路:逃走。

9.西華門女館(錦繡營)

洪宣嬌快馬加鞭一口氣跑進錦繡營時,發現很多人在悄悄議論什麼,一見她來 瞭,又都散開。

她把馬鞍繩扔給江元拔,大聲說:“謝滿妹呢?我找她。”

一個叫翠蘭的軍帥驚訝地反問:“洪丞相,你還不知道嗎?方才東殿來人,把 她抓走,押到東牢裡去瞭。”

洪宣嬌驚得頭皮發炸,沒想到楊秀清辦事如此幹脆利落。恰在這時,錦繡營裡 扛大旗的胖丫頭走過來瞭,問候瞭洪宣嬌一句:“洪丞相安好。”

洪宣嬌冷冷地問:“是你把謝滿妹告發瞭吧?”

傻乎乎的胖丫頭不知深淺,沾沾自喜地說:“是呀。不是說密告有賞嗎?”

洪宣嬌望著那張油光光可憎的臉,揮手打瞭她一個大耳光,說:“賞你!”

由於出手太重,胖丫頭被打瞭個大跟頭,臉上紫漲起五個鮮紅的手印。

眾人全都大驚失色,卻沒人敢言語。

江元拔拉來戰馬,洪宣嬌跨上馬一溜煙沖出瞭錦繡女營。

10

燕王府秦日綱氣哼哼地坐在那裡,一言不發。韋昌輝說:“咽下這口氣算 瞭,你該學學我,扒下褲子在百官面前露出屁股挨打,我不也挺過來瞭嗎?”

秦日綱說:“我是個直脾氣,我可沒有北王那麼深的涵養。”

韋昌輝說:“你不可說氣話。封你為王,這不是東王的恩典嗎?”

秦日綱忿忿地說:“我隻謝天王。”

韋昌輝勸道:“因小失大得不償失。不要為瞭一個馬夫而引火燒身。”

秦日綱說:“這哪裡是教訓馬夫?打的是馬夫的屁股,可羞在我秦日綱臉上。 他楊茂林算個什麼東西?對天朝沒有尺寸之功,仗著是東王的同庚叔,竟敢在我燕 王府門前打我的人,打個半死還不饒,又要抓到大牢裡去問死罪,這不是欺人到傢 瞭嗎?”

看看水到渠成,韋昌輝說:“是呀,人總要顧全個面子、尊嚴。我很佩服黃玉 昆的氣節和膽識。”

見他賣關子,秦日綱忙問:“黃玉昆怎麼瞭?”

“你還不知道嗎?”韋昌輝說,“都轟動天京城瞭!黃玉昆摔瞭烏紗帽,不當 那個衛天侯瞭!”

如野火燎原,秦日綱心上立刻燒起瞭一場令他頭腦發昏的大火。他也把帽子抓 瞭下來,大叫一聲:“去他的,這受氣的燕王我也不當瞭!”並且大叫:“簿書! 過來,給天王寫奏章,辭去王位!”

韋昌輝說:“你還是三思才是,萬一惹惱瞭東王,他會以為你與黃玉昆串通一 氣,是要挾他呢,那就把事情鬧大瞭。”

秦日綱說:“我把王帽子都摔瞭,還怕什麼!”

11

韋昌輝傢內書房韋昌輝從燕王府回來,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他對韋俊說 :“有好戲看瞭,黃玉昆和秦日綱一侯一王都掛印辭官,楊秀清就會在天京城裡為 千夫所指。”

“還有好消息呢。”韋俊說,“方才翼王府送來消息,說陳承瑢也同楊秀清鬧 翻瞭,陳承瑢也辭官不幹瞭。”

“這叫火燒連營!”韋昌輝喜不自勝,他見韋俊要出去,就問,“你幹什麼去?”

韋俊說:“我去聽聽風聲。”

“你還是閉門不出為好。”韋昌輝道,“煽起風來點起火,燒不著自己才是贏 傢。我們北王府要在這場風波中穩坐釣魚臺,不能讓東殿覺察到我們參與瞭什麼。”

“大哥過於謹小慎微瞭,”韋俊說,“此事鬧大,東王會坍臺的,你還怕他?”

“沒那麼容易。”韋昌輝老謀深算地說,“也許天王不到除掉他的時候,我們 犯不著讓楊秀清當成大敵。”

韋俊說:“這樣一來,小妹不用嫁給東殿的楊輔清瞭吧?”

“反正沒有下定,”韋昌輝說,“可進可退嘛。”

12

天王府天父臺下洪秀全不得不親自來主持裁斷這場危機瞭,他坐在天父臺 上,左面坐著楊秀清,右面坐著韋昌輝、石達開,臺下是文武百官,秦日綱、陳承 瑢、黃玉昆也都在。

洪秀全說:“天時、地利、人和,是國傢興旺之本,昔日我們從廣西起兵,弟 兄間情同手足,現清妖未滅,戰事頻繁,正是爾等為天國用命之時,不可因紛爭而 生仇隙,那隻能使親者痛,仇者快。”

楊秀清眼睛半睜不睜地枯坐在那裡。

洪秀全又說:“秦日綱、陳承瑢、黃玉昆,爾等不可辭官,朕也不準,今朕為 汝等與東王和解。”

三個人沒等說話,楊秀清突然渾身發抖,並且搖搖擺擺地站起來。

韋昌輝國視石達開,悄聲說:“又來瞭!”石達開含而不露地笑笑,他們都把 目光投向洪秀全,洪秀全臉上是厭惡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

楊秀清終於代天父執言瞭:“……朕乃天父,爾等小子聽著……”

從天王以下,不得不悉數跪下。

楊秀清說:“爾等小子聽著,子不敬父失天倫,弟不敬兄失天倫,服事不虔誠, 一該打,硬頸不聽教,二該打,我早就告誡過小子們,天下萬部都靠秀清,對他不 恭,即是對朕不恭……”

說到此處,秦日綱與黃玉昆面面相覷已知不妙瞭。

果然,楊秀清要代天父大行撻伐瞭:“今秦日綱縱奴違規,黃玉昆不守職責, 陳承瑢助紂為虐,你三人實在令朕心寒,為張正氣,今朕發令,將那無父無君的馬 夫五馬分屍處死,將秦日綱杖一百,陳承瑢杖二百,黃玉昆杖三百,不得寬貸。”

說畢,他渾身抖瞭一陣,收瞭神,天父大概駕鶴歸去瞭,楊秀清坐回瞭他的位 置,眾人都撣塵起立,楊秀清問洪秀全:“天父有何教諭?”

洪秀全忍氣吞聲地說:“天父要朕杖責秦日綱等人。”

東王說:“那就執行吧。”

洪秀全隻得揮瞭揮手,秦日綱三個人到瞭如此地步已無法分說,被拖到瞭廣場 上,當眾仗打。

最慘的是那個已經遍體鱗傷的馬夫秦三,頭和四肢各被掛上瞭一根粗棕繩,另 一端分別綁在五匹馬的鞍子上,每匹馬上騎著一馭手。

執黑旗的行刑吏揮瞭一下黑旗,五匹馬向前方邁瞭幾小步,馬夫被凌空吊起, 又揮瞭一下黑旗,五馬狂奔,隻聽一聲淒厲的慘叫,血濺起幾丈高。

13

東牢謝滿妹手腳上著鐵鐐,坐在牢中的草鋪上,望著尺方小窗外的一點藍 天,那裡有一隻麻雀,在小窗臺上跳來跳去,總不肯飛去。

謝滿妹不時地嘔著,門口地下放著一碗飯,她沒吃過,大白天居然有幾隻老鼠 竄出來圍著飯碗怡然自得地吃著。

獄中長廊響起一陣腳步聲,接著是打開鐵柵門的嘩啦聲,謝滿妹扭頭望去,見 李壽春帶幾個女獄吏走瞭進來。

小老鼠們縮頭縮腦跑開,看看並無危險,又從墻角洞口溜回來。

“怎麼不吃飯?”李壽春說,“到瞭出紅差的時候,也得當個飽鬼呀!”

女獄吏為李壽春搬來一把椅子,那肥碩的身子坐上去,椅子像要散架子一樣吱 吱嘎嘎地響個不停。他那橘子皮一般粗糙的臉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李壽春問:“想明白沒有啊?”

謝滿妹說:“沒什麼可說的。你就是用鐵棍撬開我的牙,你也別想問出一個字 來。”

李壽春說:“真沒見過你這樣死心眼的人。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呢?東王 說瞭,隻要你把那與你通奸的男人供出來,就赦免你死罪。”

謝滿妹絕對不會輕信,她嘲弄地說:“你告訴東王,那個人是神。我夜裡做瞭 個夢,神破窗而入,把一枚珍珠向我投來,醒來就有孕瞭。”

李壽春知道她是信口胡說,就說:“這話我可不好向東王奏明。”

“你隻管去奏,”謝滿妹嬉笑怒罵地說,“東王不是常常天父臨凡嗎?說不定 讓我受孕的神正是天父呢,那,我懷中的孩子可就是東王的弟弟瞭,叫他小心點… …”說著,她縱聲大笑,連眼淚都笑出來瞭。

李壽春嚇得捂起瞭耳朵,連說:“罪過,罪過。你這是自找苦吃,誰也沒有辦 法救你瞭。”

李壽春帶人走遠瞭,謝滿妹掙紮著起來,她手捂著肚子,傷心地說:“孩子, 娘對不起你,也許,你不等出世,就要跟娘一起到陰曹地府去見閻王瞭……”

14

東王府承宣廳洪宣嬌又一次來見傅善祥,她帶瞭好些東西來,提在江元拔 的提盒中。

傅善祥說:“別人不能見,你還不能見嗎?萬一東王怪罪下來,我擔著。”

洪宣嬌問:“你看,東王會殺她嗎?”

傅善祥苦笑瞭一下,說:“這不是不言自明嗎?”停瞭一下,她又補充說: “東王讓她把與她通好的男人供出來,說那樣可免她死罪。”

洪宣嬌看瞭傅善祥一眼,問:“你的意思,讓我去勸勸她?”

傅善祥看瞭看周圍的女官、宮女們,不置可否。

在送洪宣嬌出來時,傅善祥悄聲說:“能保住一個是一個吧,千萬別讓她供出 男的來,何必死一雙呢。”

洪宣嬌感激地看瞭一眼,說:“我不忍心看著她肚子裡的孩子沒見天日就一道 去死,孩子何罪?”

傅善祥同情地嘆瞭口氣。

“你能不能勸勸東王,”洪宣嬌說,“能讓她活十個月,讓她生下孩子再處死, 行嗎?”

“我盡力吧。”傅善祥說,“我不敢說一定能行,東王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其 實,這也可以去求天王啊。”

“我會的。”洪宣嬌說,“我怕越過瞭東王反而使他更生氣,對謝滿妹更不利。”

兩個人走到二門牌樓下時,見侯謙芳引著楊輔清向裡面走來,楊輔清見瞭洪宣 嬌笑瞇瞇地站下,問候說:“丞相姐姐一向可好?”

“好,謝謝你惦記著。”洪宣嬌問,“剛從前線回來嗎?”

楊輔清說:“一直在皖北,臂上受瞭箭傷,回來調治,有一個月瞭。”

洪宣嬌向前走瞭,說:“楊輔清總是笑呵呵的,不像他哥總是一臉雲彩。”

傅善祥真想說,楊秀清就是在做愛時臉也是陰沉沉的。她為自己有這個飛來的 意念感到好笑。她望一眼楊輔清的背影說:“他今天是來相親的。”

“相親?誰傢的姑娘?”洪宣嬌問。

“你想不到吧?北王的妹妹,韋玉娟。”洪宣嬌一聽傅善祥的話,的確吃瞭一 驚。她忍不住冒瞭一句:“北王與東王可是水火不相容的呀。”

傅善祥莫測高深地笑笑,說:“水火不容倒水乳交融,不正是很有趣的事嗎?”

洪宣嬌努力咀嚼著傅善祥的話,覺得韋昌輝這個人實在不可等閑視之。

15

東牢中獄卒又一次端走被老鼠吃殘的飯,換上瞭一碗新的,上面有幾片菜 葉。

坐在墻角看天空的謝滿妹看都不看一眼飯碗。那隻灰黑的麻雀依然在窗臺上跳。

嘩啦一聲,牢門打開,洪宣嬌出現在門外,她輕輕叫瞭聲:“謝滿妹!”

謝滿妹像是離娘的孩子回到母親懷抱一樣,頓時淚如泉湧。江元拔一腳踢開擋 在門口的破碗,老鼠嚇得吱吱叫著四散逃開,米粒沾瞭滿墻。

他回頭大吼一聲:“打掃打掃!搬張桌子來。”幾個獄車馬上跑來,掃地的、 搬桌椅的,一陣忙亂,等收拾得像個樣子瞭,江元技站到瞭門外,對獄卒們說: “走遠點,不叫別來。”

獄卒們灰溜溜地走瞭。

洪宣嬌把提盒裡的飯菜一樣樣擺到桌上,說:“吃,不吃東西算什麼。話又說 回來,就是到瞭出紅差斷頭那一天,也不能一走三晃提不起精神啊!咱女館錦繡營 的人都是錚錚鐵骨。”

謝滿妹拭去淚水,勉強往口中塞瞭一口飯。

洪宣嬌說:“從明天起,我讓江元拔天天給你送飯來,不吃他們的豬狗食。”

謝滿妹說:“普天之下,隻有你一個人把我當個人看吶。”

洪宣嬌說:“抬起頭,挺起腰來,你沒什麼丟人的。我本來要啟程上山東的, 林鳳祥他們困在連鎮、高唐州,援軍上不去,那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瞭。為 你這事,我隻得晚走瞭。”

謝滿妹說:“姐姐別因為我誤瞭大事。”

“別婆婆媽媽的。”洪宣嬌說,“你放心,有我在,你死不瞭。”

也許是有她的安慰,謝滿妹心情好多瞭,吃瞭幾口飯菜。

洪宣嬌小聲問:“他知道嗎?”

謝滿妹也小聲說:“他領兵在外,怎麼會知道。”停瞭一下,她冷笑一聲,說 :“東王想得夠美的瞭,讓我供出男的來,說不殺我。”

“你信嗎?”洪宣嬌問。

“鬼才信。”謝滿妹說,“將來,你見到他,就說,我最對不起他的是沒能保 住他的孩子……”

“別傻瞭。”洪宣嬌說,“你死到臨頭瞭,還替他著想。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平時甜言蜜語的,到出瞭事,就把頭一縮,有幾個敢出來頂事的?”

謝滿妹充滿愛意地說:“他,倒不是那樣的人。”

洪宣嬌忍不住笑瞭:“你呀,我在這替你抱屈,你卻還替他說好話,真是不可 救藥瞭。”

謝滿妹不吃瞭,把碗收拾到提盒中。

洪宣嬌說:“我要走瞭。囑咐你幾句話,要多吃飯,為瞭肚子裡的孩子,你也 得吃。還有,你要往寬處想,我不相信我洪宣嬌救不瞭你的命,不但救你,我還要 把男女不能成親的陋規打爛它!”

謝滿妹充滿期冀的眸子望著洪宣嬌,莊重地點瞭點頭。

《太平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