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趙姨娘正在屋裡抱怨賈環,隻聽賈環在外間屋裡發話道:“我不過弄倒瞭藥铞子,灑瞭一點子藥,那丫頭子又沒就死瞭,值的他也罵我你也罵我,賴我心壞,把我往死裡遭塌?等著我明兒還要那小丫頭子的命呢!看你們怎麼著?隻叫他們提防著就是瞭。”那趙姨娘趕忙從裡間出來,握住他的嘴,說道:“你還隻管信口胡,還叫人傢先要瞭你的命呢!”娘兒兩個吵瞭一回。趙姨娘聽見鳳姐的話,越想越氣,也不著人來安慰鳳姐一聲兒。過瞭幾天,巧姐兒也好瞭。因此,兩邊結怨比從前更加一層瞭。
一日,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是北靜郡王生日,請老爺的示下。”賈政吩咐道:“隻按向年舊例辦瞭,回大老爺知道,送去就是瞭。”林之孝答應瞭,自去辦理。不一時賈赦過來,同賈政商議帶瞭賈珍、賈璉、寶玉去給北靜王拜壽。別人還不理論,惟有寶玉素日仰慕北靜王的容貌威儀,巴不得常見才好,遂連忙換瞭衣服,跟著來過北府。賈赦賈政遞瞭職名候諭。不多時,裡面出來瞭一個太監,手裡掐著數珠兒。見瞭賈赦賈政,笑嘻嘻的說道:“二位老爺好?”賈赦賈政也都趕忙問好,他兄弟三人也過來問瞭好。那太監道:“王爺叫請進去呢。”於是爺兒五個跟著那太監進入府中。過瞭兩層門,轉過一層殿去,裡面方是內宮門。剛到門前,大傢站住,那太監先進去回王爺去瞭。這裡門上小太監都迎著問瞭好。一時那太監出來,說瞭個“請”字,爺兒五個肅敬跟入。隻見北靜郡王穿著禮服,已迎到殿門廊下。賈赦賈政先上來請安,捱次便是珍、璉、寶玉請安。那北靜郡王單拉著寶玉道:“我久不見你,很惦記你。”因又笑問道:“你那塊玉好?”寶玉躬著身打著一半千兒回道:“蒙王爺福庇,都好。”北靜王道:“今日你來,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吃的,倒是大傢說說話兒罷。”說著,幾個老公打起簾子。北靜王說:“請。”自己卻先進去,然後賈赦等都躬著身跟進去。先是賈赦請北靜王受禮,北靜王也說瞭兩句謙辭。那賈赦早已跪下,次及賈政等捱次行禮,自不必說。
那賈赦等復肅敬退出,北靜王吩咐太監等讓在眾戚舊一處,好生款待。卻單留寶玉在這裡說話兒,又賞瞭坐。寶玉又磕頭謝瞭恩,在挨門邊繡墩上側坐,說瞭一回讀書作文諸事。北靜王甚加愛惜,又賞瞭茶。因說道:“昨兒巡撫吳大人來陛見,說起令尊翁前任學政時,秉公辦事,凡屬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見時,萬歲爺也曾問過,他也十分保舉,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寶玉連忙站起,聽畢這一段話,才回啟道:“此是王爺的恩典,吳大人的盛情。”正說著,小太監進來回道:“外面諸位大人老爺都在前殿謝王爺賞宴。”說著,呈上謝宴並請午安的片子來。北靜王略看瞭看,仍遞給小太監,笑瞭一笑,說道:“知道瞭,勞動他們。”那小太監又回道:“這賈寶玉,王爺單賞的飯預備瞭。”北靜王便命那太監帶瞭寶玉到一所極小巧精致的院裡,派人陪著吃瞭飯,又過來謝瞭恩。北靜王又說瞭些好話兒,忽然笑說道:“我前次見你那塊玉,倒有趣兒,回來說瞭個式樣,叫他們也作瞭一塊來。今日你來得正好,就給你帶回去玩罷。”因命小太監取來,親手遞給寶玉。寶玉接過來捧著,又謝瞭,然後退出,北靜王又命兩個小太監跟出來,才同著賈赦等回來瞭。
賈赦見過賈母,便各自回去。這裡賈政帶著他三人請過瞭賈母的安,又說瞭些府裡遇見什麼人。寶玉又回瞭賈政吳大人陛見保舉的話。賈政道:“這吳大人本來咱們相好,也是我輩中人,還倒是有骨氣的。”又說瞭幾句閑話兒,賈母便叫:“歇著去罷。”賈政退出,珍、璉、寶玉都跟到門口。賈政道:“你們都回去陪老太太坐著去罷。”說著便回房去。剛坐瞭一坐,隻見一個小丫頭回道:“外面林之孝請老爺回話。”說著遞上個紅單帖來,寫著吳巡撫的名字。賈政知道來拜,便叫小丫頭叫林之孝進來。賈政出至廊簷下。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巡撫吳大人來拜,奴才回瞭去瞭。再奴才還聽見說,現今工部出瞭一個郎中缺,外頭人和部裡都吵嚷是老爺擬正呢。”賈政道:“瞧罷咧。”林之孝又回瞭幾句話,才出去瞭。
且說珍、璉、寶玉三人回去,獨有寶玉到賈母那邊,一面述說北靜王待他的光景,並拿出那塊玉來。大傢看著,笑瞭一回,賈母因命人:“給他收起去罷,別丟瞭。”因問:“你那塊玉好生帶著罷?別鬧混瞭。”寶玉便在項上摘下來,說:“這不是我那一塊玉?那裡就掉瞭呢。比起來,兩塊玉差遠著呢,那裡混得過?我正要告訴老太太:前兒晚上,我睡的時候,把玉摘下來掛在帳子裡,他竟放起光來瞭,滿帳子都是紅的。”賈母說道:“又胡說瞭。帳子的簷子是紅的,火光照著,自然紅是有的。”寶玉道:“不是。那時候燈已滅瞭,屋裡都漆黑的瞭,還看的見他呢。”邢王二夫人抿著嘴笑。鳳姐道:“這是喜信發動瞭。”寶玉道:“什麼喜信?”賈母道:“你不懂得。今兒個鬧瞭一天,你去歇歇兒去罷,別在這裡說呆話瞭。”寶玉又站瞭一會兒,才回園中去瞭。
這裡賈母問道:“正是,你們去看姨太太,說起這事來沒有?”王夫人道:“本來就要去看,因鳳丫頭為巧姐兒病著耽擱瞭兩天,今兒才去的。這事我們告訴瞭,他姨媽倒也十分願意,隻說蟠兒這時候不在傢,目今他父親沒瞭,隻得和他商量商量再辦。”賈母道:“這也是情理的話。既這麼樣,大傢先別提起,等姨太太那邊商量定瞭再說。”
不說賈母處談論親事。且說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襲人道:“老太太和鳳姐姐方才說話,含含糊糊,不知是什麼意思?”襲人想瞭想,笑瞭一笑道:“這個我也猜不著。但隻剛才說這些話時,林姑娘在跟前沒有?”寶玉道:“林姑娘才病起來,這些時何曾到老太太那邊去呢?”正說著,隻聽外間屋裡麝月與秋紋拌嘴。襲人道:“你兩個又鬧什麼?”麝月道:“我們兩個鬥牌,他贏瞭我的錢,他拿瞭去;他輸瞭錢,就不肯拿出來。這也罷瞭,他倒把我的錢都搶瞭去瞭。”寶玉笑道:“幾個錢什麼要緊。傻東西,不許鬧瞭。”說的兩個人都咕嘟著嘴,坐著去瞭。這裡襲人打發寶玉睡下,不提。
卻說襲人聽瞭寶玉方才的話,也明知是給寶玉提親的事,因恐寶玉每有癡想,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話來,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卻也是頭一件關切的事。夜間躺著,想瞭個主意:不如去見見紫鵑,看他有什麼動靜,自然就知道瞭。次日一早起來,打發寶玉上瞭學,自己梳洗瞭,便慢慢的去到瀟湘館來。隻見紫鵑正在那裡掐花兒呢,見襲人進來,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裡坐著。”襲人道:“坐著,妹妹掐花兒呢嗎?姑娘呢?”紫鵑道:“姑娘才梳洗完瞭,等著溫藥呢。”紫鵑一面說著,一面同襲人進來,見瞭黛玉正在那裡拿著一本書看。襲人陪著笑道:“姑娘怨不得勞神,起來就看書。我們寶二爺念書,若能像姑娘這樣,豈不好瞭呢。”黛玉笑著把書放下。雪雁已拿著個小茶盤裡托著一鐘藥,一鐘水,小丫頭在後面捧著痰盒漱盂進來。原來襲人來時,要探探口氣,坐瞭一回,無處入話。又想著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著瞭他倒是不好。又坐瞭坐,搭訕著辭瞭出來瞭。
將到怡紅院門口,隻見兩個人在那裡站著呢,襲人不便往前走。那一個早看見瞭,連忙跑過來。襲人一看卻是鋤藥,因問:“你作什麼?”鋤藥道:“剛才蕓二爺來瞭,拿瞭個帖兒說給咱們寶二爺瞧的,在這裡候信。”襲人道:“寶二爺天天上學,你難道不知道?還候什麼信呢?”鋤藥笑道:“我告訴他瞭,他叫告訴姑娘,聽姑娘的信呢。”襲人正要說話,隻見那一個也慢慢的蹭過來瞭,細看時就是賈蕓,溜溜湫湫往這邊來瞭。襲人見是賈蕓,連忙向鋤藥道:“你告訴說:知道瞭,回來給寶二爺瞧罷。”那賈蕓原要過來和襲人說話,無非親近之意,又不敢造次,隻得慢慢踱來。相離不遠,不想襲人說出這話,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隻好站住。這裡襲人已掉背臉往回裡去瞭。賈蕓隻得怏怏而回,同鋤藥出去瞭。
晚間寶玉回房,襲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蕓二爺來瞭。”寶玉道:“作什麼?”襲人道:“他還有個帖兒呢。”寶玉道:“在那裡?拿來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裡間屋裡書子上頭拿瞭來。寶玉接過看時,上面皮兒上寫著:“叔父大人安稟。”寶玉道:“這孩子怎麼又不認我作父親瞭?”襲人道:“怎麼?”寶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時,稱我作父親大人,今日這帖子封皮上寫著叔父,可不是又不認瞭麼。”襲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麼大瞭,倒認你這麼大兒的作父親,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經連個——”剛說到這裡,臉一紅,微微的一笑。寶玉也覺得瞭,便道:“這倒難講,俗語說:‘和尚無兒孝子多著呢。’隻是我看著他還伶俐得人心兒,才這麼著。他不願意,我還不希罕呢。”說著一面拆那帖兒。襲人也笑道:“那小蕓二爺也有些鬼鬼頭頭的。什麼時候又要看人,什麼時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個心術不正的貨。”寶玉隻顧拆開看那字兒,也不理會襲人這些話。襲人見他看那字兒,皺一回眉,又笑一笑兒,又搖搖頭兒,後來光景竟不大耐煩起來。襲人等他看完瞭,問道:“是什麼事情?”寶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經撕作幾段。襲人見這般光景,也不便再問,便問寶玉:“吃瞭飯還看書不看?”寶玉道:“可笑蕓兒這孩子,竟這樣的混帳!”襲人見他所答非所問,便微微的笑著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寶玉道:“問他作什麼!咱們吃飯罷。吃瞭飯歇著罷。心裡鬧的怪煩的。”說著叫小丫頭子點瞭一點火兒來,把那撕的帖兒燒瞭。
一時小丫頭們擺上飯來,寶玉隻是怔怔的坐著。襲人連哄帶慪,催著吃瞭一口兒飯,便擱下瞭,仍是悶悶的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此時襲人麝月都摸不著頭腦。麝月道:“好好兒的,這又是為什麼?都是什麼‘蕓兒’‘雨兒’的!不知什麼事,弄瞭這麼個浪帖子來,惹的這麼傻瞭的似的,哭一會子,笑一會子。要天長日久,鬧起這悶葫蘆來,可叫人怎麼受呢。”說著,竟傷起心來。襲人旁邊由不得要笑,便勸道:“好妹妹你也別慪人瞭。他一個人就夠受瞭,你又這麼著。他那帖子上的事,難道與你相幹?”麝月道:“你混說起來瞭。知道他帖兒上寫的是什麼混帳話?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麼說,他帖兒上隻怕倒與你相幹呢!”襲人還未答言,隻聽寶玉在床上“撲哧”的一聲笑瞭,爬起來,抖瞭抖衣裳,說:“咱們睡覺罷,別鬧瞭。明日我還起早念書呢。”說著便躺下睡瞭。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起來,梳洗瞭,便往傢塾裡去。走出院門,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轉身回來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應著出來問道:“怎麼又回來瞭?”寶玉道:“今日蕓兒要來瞭,告訴他別在這裡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瞭。”麝月答應瞭。寶玉才轉身去瞭。剛往外走著,隻見賈蕓慌慌張張往裡來。看見寶玉,連忙請安,說:“叔叔大喜瞭!”那寶玉估量著是昨日那件事,便說道:“你也太冒失瞭!不管人心裡有事沒事,隻管來攪。”賈蕓陪笑道:“叔叔不信,隻管瞧去。人都來瞭,在咱們大門口呢。”寶玉越發急瞭,說:“這是那裡的話?”正說著,隻聽外邊一片聲嚷起來。賈蕓道:“叔叔聽這不是?”寶玉越發心裡狐疑起來。隻聽一個人嚷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矩!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在這裡混嚷!”那人答道:“誰叫老爺升瞭官呢!怎麼不叫我們來吵喜呢?別人傢盼著吵還不能呢。”寶玉聽瞭,才知道是賈政升瞭郎中瞭,人來報喜的,心中自是甚喜。連忙要走時,賈蕓趕著說道:“叔叔樂不樂?叔叔的親事要再成瞭,不用說,是兩層喜瞭。”寶玉紅瞭臉,啐瞭一口,道:“呸!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呢。”賈蕓把臉紅瞭,道:“這有什麼的?我看你老人傢就不——”寶玉沉著臉道:“就不什麼?”賈蕓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瞭。
寶玉連忙來到傢塾中,隻見代儒笑著說道:“我才剛聽見你老爺升瞭,你今日還來瞭麼?”寶玉陪笑道:“過來見瞭太爺,好到老爺那邊去。”代儒道:“今日不必來瞭,放你一天假罷。可不許回園子裡玩去。你年紀不小瞭,雖不能辦事,也當跟著你大哥他們學學才是。”寶玉答應著回來。剛走到二門口,隻見李貴走來迎著旁邊站住,笑道:“二爺來瞭麼?奴才才要到學裡請去。”寶玉笑道:“誰說的?”李貴道:“老太太才打發人到院裡去找二爺。那邊的姑娘們說二爺學裡去瞭。剛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叫奴才去給二爺告幾天假。聽說還要唱戲賀喜呢。二爺就來瞭。”說著,寶玉自己進來。進瞭二門,隻見滿院裡丫頭老婆都是笑容滿面,見他來瞭,笑道:“二爺這早晚才來?還不快進去給老太太道喜去呢。”
寶玉笑著進瞭房門。隻見黛玉挨著賈母左邊坐著呢,右邊是湘雲。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李綺、邢岫煙一幹姐妹,都在屋裡,隻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瞭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瞭眾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體可大好瞭?”黛玉也微笑道:“大好瞭。聽見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瞭麼?”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裡,忽然心裡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瞭,也沒能過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過頭和探春說話去瞭。鳳姐在地下站著,笑道:“你兩個那裡像天天在一塊兒的?倒像是客,有這麼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瞭。”說的大傢都一笑。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瞭一會兒,才說道:“你懂得什麼!”眾人越發笑瞭。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話岔時,隻見寶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蕓兒這種冒失鬼——”說瞭這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瞭。招的大傢又都笑起來,說:“這從那裡說起?”黛玉也摸不著頭腦,也跟著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因又說道:“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要送戲,說是幾兒?”大傢都瞅著他笑。鳳姐兒道:“你在外頭聽見,你來告訴我們,你這會子問誰呢?”寶玉得便說道:“我外頭再去問問去。”賈母道:“別跑到外頭去。頭一件,看報喜的笑話;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來碰見你,又該生氣瞭。”寶玉答應瞭個“是”,才出來瞭。
這裡賈母因問鳳姐:“誰說送戲的話?”鳳姐道:“說是二舅舅那邊說:後兒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兒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賀喜。”因又笑著說道:“不但日子好,還是好日子呢!後日還是……”卻瞅著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後日還是外甥女兒的好生日呢。”賈母想瞭一想,也笑道:“可見我如今老瞭,什麼事都糊塗瞭。虧瞭有我這鳳丫頭,是我個‘給事中’。既這麼著,很好。他舅舅傢給他們賀喜,你舅舅傢就給你做生日,豈不好呢?”說的大傢都笑起來,說道:“老祖宗說句話兒,都是上篇上論的,怎麼怨得有這麼大福氣呢。”說著,寶玉進來,聽見這些話,越發樂的手舞足蹈瞭。一時大傢都在賈母這邊吃飯,甚實熱鬧,自不必說。飯後,賈政謝恩回來,給宗祠裡磕瞭頭,便來給賈母磕頭。站著說瞭幾句話,便出去拜客去瞭。這裡接連著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攘攘,車馬填門,貂蟬滿坐。真個是: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
如此兩日,已是慶賀之期。這日一早,王子勝和親戚傢已送過一班戲來,就在賈母正廳前搭起行臺。外頭爺們都穿著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餘桌酒。裡面為著是新戲,又見賈母高興,便將琉璃戲屏隔在後廈,裡面也擺下酒席。上首薛姨媽一桌,是王夫人寶琴陪著;對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煙陪著。下面尚空兩桌,賈母叫他們快來。一回兒,隻見鳳姐領著眾丫頭,都簇擁著黛玉來瞭。那黛玉略換瞭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瞭眾人。湘雲、李紋、李綺都讓他上首坐,黛玉隻是不肯。賈母笑道:“今日你坐瞭罷。”薛姨媽站起來問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麼?”賈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媽道:“咳!我倒忘瞭。”走過來說道:“恕我健忘!回來叫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黛玉笑說:“不敢。”大傢坐瞭。那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便問道:“寶姐姐可好麼?為什麼不過來?”薛姨媽道:“他原該來的,隻因無人看傢,所以不來。”黛玉紅著臉,微笑道:“姨媽那裡又添瞭大嫂子,怎麼倒用寶姐姐看起傢來?大約是他怕人多熱鬧懶怠來罷。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媽笑道:“難得你惦記他。他也常想你們姐兒們。過一天,我叫他來大傢敘敘。”
說著,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面已開戲瞭。出場自然是一兩出吉慶戲文。及至第三出,隻見金童玉女,旗寶幢,引著一個霓裳羽衣的小旦,頭上披著一條黑帕,唱瞭幾句兒進去瞭。眾皆不知。聽見外面人說:“這是新打的《蕊珠記》裡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時升引月宮。不聽見曲裡頭唱的:‘人間隻道風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瞭!’”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達摩帶著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
眾人正在高興時,忽見薛傢的人滿頭汗闖進來,向薛蝌說道:“二爺快回去!一並裡頭回明太太,也請回去!傢裡有要緊事。”薛蝌道:“什麼事?”傢人道:“傢去說罷。”薛蝌也不及告辭就走瞭。薛姨媽見裡頭丫頭傳進話去,更駭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帶著寶琴別瞭一聲,即刻上車回去瞭。弄得內外愕然。賈母道:“咱們這裡打發人跟過去聽聽,到底是什麼事,大傢都關切的。”眾人答應瞭個“是”。
不說賈府依舊唱戲。單說薛姨媽回去,隻見有兩個衙役站在二門口,幾個當鋪裡夥計陪著,說:“太太回來,自有道理。”正說著,薛姨媽已進來瞭。那衙役們見跟從著許多男婦,簇擁著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見這個勢派,也不敢怎麼,隻得垂手侍立,讓薛姨媽進去瞭。那薛姨媽走到廳房後面,早聽見有人大哭,卻是金桂。薛姨媽趕忙走來,隻見寶釵迎出來,滿面淚痕。見瞭薛姨媽,便道:“媽媽聽見瞭,先別著急,辦事要緊。”薛姨媽同寶釵進瞭屋子,因為頭裡進門時,已經走著聽見傢人說瞭,嚇的戰戰兢兢的瞭,一面哭著,因問:“到底是合誰?”隻見傢人回道:“太太此時且不必問那些底細。憑他是誰,打死瞭總是要償命的,且商量怎麼辦才好。”薛姨媽哭著出來道:“還有什麼商議?”傢人道:“依小的們的主見:今夜打點銀兩,同著二爺趕去,和大爺見瞭面,就在那裡訪一個有斟酌的刀筆先生,許他些銀子,先把死罪撕擄開,回來再求賈府去上司衙門說情。還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幾兩銀子來打發瞭他們,我們好趕著辦事。”薛姨媽道:“你們找著那傢子,許他發送銀子,再給他些養濟銀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緩瞭。”寶釵在簾內說道:“媽媽使不得。這些事越給錢越鬧的兇,倒是剛才小廝說的話是。”薛姨媽又哭道:“我也不要命瞭!趕到那裡見他一面,同他死在一處就完瞭。”寶釵急的一面勸,一面在簾子裡叫人:“快同二爺辦去罷。”丫頭們攙進薛姨媽來。薛蝌才往外走,寶釵道:“有什麼信,打發人即刻寄瞭來。你們隻管在外頭照料。”薛蝌答應著去瞭。
這寶釵方勸薛姨媽,那裡金桂趁空兒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們隻管誇他們傢裡打死瞭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瞭的。如今攛掇的真打死人瞭!平日裡隻講有錢,有勢,有好親戚,這時候我看著也是嚇的慌手慌腳的瞭。大爺明兒有個好歹兒不能回來時,你們各自幹你們的去瞭,撂下我一個人受罪!”說著,又大哭起來。這裡薛姨媽聽見,越發氣的發昏,寶釵急的沒法。正鬧著,隻見賈府中王夫人早打發大丫頭過來打聽來瞭。寶釵雖心知自己是賈府的人瞭,一則尚未提明,二則事急之時,隻得向那大丫頭道:“此時事情頭尾尚未明白,就隻聽見說我哥哥在外頭打死瞭人,被縣裡拿瞭去瞭,也不知怎麼定罪呢。剛才二爺才去打聽去瞭。一半日得瞭準信,趕著就給那邊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謝太太惦記著,底下我們還有多少仰仗那邊爺們的地方呢。”那丫頭答應著去瞭。
薛姨媽和寶釵在傢,抓摸不著;過瞭兩日,隻見小廝回來,拿瞭一封書,交給小丫頭拿進來。寶釵拆開看時,書內寫著:
大哥人命是誤傷,不是故殺。今早用蝌出名,補瞭一張呈紙進去,尚未批出。大哥前頭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紙批準後,再錄一堂,能夠翻供得好,便可得生瞭。快向當鋪內再取銀五百兩來使用,千萬莫遲。並請太太放心。馀事問小廝。寶釵看瞭,一一念給薛姨媽聽瞭。薛姨媽拭著眼淚說道:“這麼看起來,竟是死活不定瞭!”寶釵道:“媽媽先別傷心,等著叫進小廝來問明瞭再說。”一面打發小丫頭把小廝叫進來。薛姨媽便問小廝道:“你把大爺的事細說與我聽聽。”小廝道:“我那一天晚上,聽見大爺和二爺說的,把我唬糊塗瞭。”
未知小廝說出什麼話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