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話說寶玉下學回來,見瞭賈母。賈母笑道:“好瞭,如今野馬上瞭籠頭瞭。去罷,見見你老爺去來,散散兒去罷。”寶玉答應著,去見賈政。賈政道:“這早晚就下瞭學瞭麼?師父給你定瞭工課沒有?”寶玉道:“定瞭: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文章。”賈政聽瞭,點點頭兒,因道:“去罷,還到老太太那邊陪著坐坐去。你也該學些人功道理,別一味的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學,早些起來。你聽見瞭?”寶玉連忙答應幾個“是”,退出來,忙忙又去見王夫人,又到賈母那邊打瞭個照面兒。趕著出來,恨不得一走就走到瀟湘館才好。

剛進門口,便拍著手笑道:“我依舊回來瞭。”猛可裡倒唬瞭黛玉一跳。紫鵑打起簾子,寶玉進來坐下。黛玉道:“我恍惚聽見你念書去瞭,這麼早就回來瞭?”寶玉道:“噯呀瞭不得!我今兒不是被老爺叫瞭念書去瞭麼?心上倒像沒有和你們見面的日子瞭。好容易熬瞭一天,這會子瞧見你們,竟如死而復生的一樣。真真古人說‘一日三秋’,這話再不錯的。”黛玉道:“你上頭去過瞭沒有?”寶玉道:“都去過瞭。”黛玉道:“別處呢?”寶玉道:“沒有。”黛玉道:“你也該瞧瞧他們去。”寶玉道:“我這會子懶怠動瞭,隻和妹妹坐著說一會子話兒罷。老爺還叫早睡早起,隻好明兒再瞧他們去瞭。”黛玉道:“你坐坐兒,可是正該歇歇兒去瞭。”寶玉道:“我那裡是乏?隻是悶得慌。這會子咱們坐著,才把悶散瞭,你又催起我來!”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鵑:“把我的龍井茶給二爺沏一碗。二爺如今念書瞭,比不得頭裡。”紫鵑笑著答應,去拿茶葉,叫小丫頭子沏茶。寶玉接著說道:“還提什麼念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瞭,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瞭;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念書呢!”黛玉道:“我們女孩兒傢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念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聽到這裡,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熏心起來?”又不敢在他跟前駁回,隻在鼻子眼裡笑瞭一聲。

正說著,忽聽外面兩個人說話,卻是秋紋和紫鵑。隻聽秋紋說:“襲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裡接去,誰知卻在這裡。”紫鵑道:“我們這裡才沏瞭茶,索性讓他喝瞭再去。”說著,二人一齊進來。寶玉和秋紋笑道:“我就過去。又勞動你來找。”秋紋未及答言,隻見紫鵑道:“你快喝瞭茶去罷,人傢都想瞭一天瞭。”秋紋啐道:“呸!好混帳丫頭。”說的大傢都笑瞭。寶玉起身,才辭瞭出來。黛玉送到屋門口兒,紫鵑在臺階下站著,寶玉出去,才回房裡來。

卻說寶玉回到怡紅院中,進瞭屋子,隻見襲人從裡間迎出來,便問:“回來瞭麼?”秋紋應道:“二爺早來瞭。在林姑娘那邊來著。”寶玉道:“今日有事沒有?”襲人道:“事卻沒有。方才太太叫鴛鴦姐姐來吩咐我們:如今老爺發狠叫你念書,如有丫鬟們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著晴雯司棋的例辦。我想伏侍你一場,賺瞭這些言語,也沒什麼趣兒。”說著,便傷起心來。寶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隻好生念書,太太再不說你們瞭。我今兒晚上還要看書,明日師父叫我講書呢。我要使喚,橫豎有麝月秋紋呢,你歇歇去罷。”襲人道:“你要真肯念書,我們伏侍你也是歡喜的。”寶玉聽瞭,趕忙的吃瞭晚飯,就叫點燈,把念過的《四書》翻出來。隻是從何處看起?翻瞭一本看去,章章裡頭,似乎明白;細按起來,卻不很明白。看著小註,又看講章。鬧到起更以後瞭,自己想道:“我在詩詞上覺得很容易,在這個上頭竟沒頭腦。”便坐著呆呆的呆想。襲人道:“歇歇罷。做工夫也不在這一時的。”寶玉嘴裡隻管胡亂答應。麝月襲人才伏侍他睡下,兩個才也睡瞭。及至睡醒一覺,聽得寶玉炕上還是翻來覆去。襲人道:“你還醒著呢麼?你倒別混想瞭,養養神明兒好念書。”寶玉道:“我也是這樣想,隻是睡不著,你來給我揭去一層被。”襲人道:“天氣不熱,別揭罷。”寶玉道:“我心裡煩躁的很。”自把被窩褪下來。襲人忙爬起來按住,把手去他頭上一摸,覺得微微有些發燒。襲人道:“你別動瞭,有些發燒瞭。”寶玉道:“可不是?”襲人道:“這是怎麼說呢!”寶玉道:“不怕,是我心煩的原故,你別吵嚷,省得老爺知道瞭,必說我裝病逃學,不然怎麼病的這麼巧?明兒好瞭,原到學裡去,就完事瞭。”襲人也覺得可憐,說道:“我靠著你睡罷。”便和寶玉捶瞭一回脊梁。不知不覺,大傢都睡著瞭。

直到紅日高升,方才起來。寶玉道:“不好瞭,晚瞭。”急忙梳洗畢,問瞭安,就往學裡來瞭。代儒已經變著臉,說:“怪不得你老爺生氣,說你沒出息。第二天你就懶惰。這是什麼時候才來?”寶玉把昨兒發燒的話說瞭一遍,方過去瞭,原舊念書。到瞭下晚,代儒道:“寶玉,有一章書,你來講講。”寶玉過來一看,卻是“後生可畏”章。寶玉心上說:“這還好,幸虧不是《學》《庸》。”問道:“怎麼講呢?”代儒道:“你把節旨句子細細兒講來。”寶玉把這章先朗朗的念瞭一遍,說:“這章書是聖人勉勵後生,教他及時努力,不要弄到——”說到這裡,抬頭向代儒一看。代儒覺得瞭,笑瞭一笑道:“你隻管說,講書是沒有什麼避忌的。《禮記》上說:‘臨文不諱。’隻管說,‘不要弄到’什麼?”寶玉道:“不要弄到老大無成。先將‘可畏’二字激發後生的志氣,後把‘不足畏’三字警惕後生的將來。”說罷,看著代儒。代儒道:“也還罷瞭。串講呢?”寶玉道:“聖人說:人生少時,心思才力,樣樣聰明能幹,實在是可怕的,那裡料的定他後來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瞭四十歲,又到五十歲,既不能夠發達,這種人,雖是他後生時像個有用的,到瞭那個時候,這一輩子就沒有人怕他瞭。”代儒笑道:“你方才節旨講的倒清楚,隻是句子裡有些孩子氣。‘無聞’二字,不是不能發達做官的話。‘聞’是實在自己能夠明理見道,做不做官也是有聞瞭;不然,古聖賢是遁世不見知的,豈不是不做官的人?難道也是無聞麼?‘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與‘焉知’的‘知’字對針,不是‘怕’的字眼。要從這裡看出,方能入細。你懂得不懂得?”寶玉道:“懂得瞭。”

代儒道:“還有一章,你也講一講。”代儒往前揭瞭一篇,指給寶玉。寶玉看時:“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寶玉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便陪笑道:“這句話沒有什麼講頭。”代儒道:“胡說。譬如場中出瞭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麼?”寶玉不得已,講道:“是聖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瞭色,便好的瞭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於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裡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雖是嘆息的話,又是望人回轉來的意思。並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的終是浮淺,直要像色一樣的好起來,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這也講的罷瞭。我有句話問你:你既懂得聖人的話,為什麼正犯著這兩件病?我雖不在傢中,你們老爺也不曾告訴我,其實你的毛病我卻盡知的。做一個人,怎麼不望長進?你這會兒正是‘後生可畏’的時候。‘有聞’、‘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瞭。我如今限你一個月,把念過的舊書全要理清。再念一個月文章,以後我要出題目叫你作文章瞭。如若懈怠,我是斷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記著我的話。”寶玉答應瞭,也隻得天天按著功課幹去,不提。

且說寶玉上學之後,怡紅院中甚覺清凈閑暇,襲人倒可做些活計,拿著針線要繡個檳榔包兒。想這如今寶玉有瞭功課,丫頭們可也沒有饑荒瞭,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沒有結果?兔死狐悲,不覺嘆起氣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隻怕娶瞭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瞭。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那裡去瞭。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他的口氣。

黛玉正在那裡看書,見是襲人,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大好瞭?”黛玉道:“那裡能夠?不過略硬朗些。你在傢裡做什麼呢?”襲人道:“如今寶二爺上瞭學,屋裡一點事兒沒有,因此來瞧瞧姑娘,說說話兒。”說著,紫鵑拿茶來,襲人忙站起來道:“妹妹坐著罷。”因又笑道:“我前兒聽見秋紋說,妹妹背地裡說我們什麼來著?”紫鵑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話!我說寶二爺上瞭學,寶姑娘又隔斷瞭,連香菱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襲人道:“你還提香菱呢!這才苦呢!撞著這位‘太歲奶奶’,難為他怎麼過!”把手伸著兩個指頭,道:“說起來,比他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面都不顧瞭。”黛玉接著道:“他也夠受瞭。尤二姑娘怎麼死瞭!”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裡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面名聲也不好聽。”黛玉從不聞襲人背地裡說人,今聽此話有因,心裡一動,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傢庭之事,不是東風壓瞭西風,就是西風壓瞭東風。”襲人道:“做瞭旁邊人,心裡先怯,那裡倒敢欺負人呢?”

說著,隻見一個婆子在院裡問道:“這裡是林姑娘的屋子麼?那位姐姐在這裡呢?”雪雁出來一看,模糊認的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作什麼?”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裡林姑娘送東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兒。”雪雁進來回瞭黛玉,黛玉便叫領他進來。那婆子進來請瞭安,且不說送什麼,隻是覷著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因問道:“寶姑娘叫你來送什麼?”婆子方笑著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瞭一瓶兒蜜餞荔枝來。”回頭又瞧見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裡的花姑娘麼?”襲人笑道:“媽媽怎麼認的我?”婆子笑道:“我們隻在太太屋裡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著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說著,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因笑著向襲人說:“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襲人見他說話造次,連忙岔道:“媽媽,你乏瞭,坐坐吃茶罷。”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那裡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著,顫顫巍巍告辭出去。黛玉雖惱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麼樣他,等他出瞭屋門,才說一聲道:“給你們姑娘道費心。”那老婆子還隻管嘴裡咕咕噥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兒,除瞭寶玉,什麼人擎受的起!”黛玉隻裝沒聽見。襲人笑道:“怎麼人到瞭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著又生氣,又好笑。”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給黛玉看,黛玉道:“我懶怠吃,拿瞭擱起去罷。”又說瞭一回話,襲人才去瞭。

一時晚妝將卸,黛玉進瞭套間,猛抬頭看見瞭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紀又大瞭,看寶玉的光景,心裡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瞭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瞭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像轆轤一般。嘆瞭一回氣,吊瞭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

不知不覺,隻見小丫頭走來說道:“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做什麼?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必見的。”因叫小丫頭回復:“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瞭。”小丫頭道:“隻怕要與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說著,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道:“你們說什麼話?”鳳姐道:“你還裝什麼呆?你難道不知道:林姑爺升瞭湖北的糧道,娶瞭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著你撂在這裡,不成事體,因托瞭賈雨村作媒,將你許瞭你繼母的什麼親戚,還說是續弦,所以著人到這裡來接你回去。大約一到傢中,就要過去的。都是你繼母作主。怕的是道兒上沒有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裡做官的樣子。心上急著,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鬧!”隻見邢夫人向王夫人使個眼色兒:“他還不信呢,咱們走罷。”黛玉含著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去。”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

黛玉此時心中幹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有救。”於是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腿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瞭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願跟著老太太一塊兒的。”但見賈母呆著臉兒笑道:“這個不幹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麼事呢。”老太太道:“續弦也好,倒多得一副妝奩。”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裡分外的閑錢,隻求老太太救我!”賈母道:“不中用瞭。做瞭女人,總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傢不知道,在此地終非瞭局。”黛玉道:“我在這裡,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隻求老太太作主。”見賈母總不言語,黛玉又抱著賈母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瞭緊急的時候兒,怎麼全不管?你別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兒,是隔瞭一層瞭;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說著,撞在懷裡痛哭。聽見賈母道:“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鬧乏瞭。”

黛玉情知不是路瞭,求去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麼獨不見寶玉?或見他一面,他還有法兒。”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的道:“妹妹大喜呀。”黛玉聽瞭這一句話,越發急瞭,也顧不得什麼瞭,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瞭!”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你既有瞭人傢兒,咱們各自幹各自的瞭。”黛玉越聽越氣,越沒瞭主意,隻得拉著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瞭誰去?”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裡住著。你原是許瞭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裡來。我待你是怎麼樣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瞭,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隻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麼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瞭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瞭。我的心沒有瞭,活不得瞭!”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瞭。

黛玉拚命放聲大哭。隻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麼魘住瞭?快醒醒兒,脫瞭衣服睡罷。”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瞭一回,“父母死的久瞭,和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那裡說起?”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再真把寶玉死瞭,那可怎麼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瞭一回,遍身微微的出瞭一點兒汗。紮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瞭,叫紫鵑蓋好瞭被窩,又躺下去。翻來覆去那裡睡得著,隻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又停瞭一會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卻是紫鵑已在那裡睡著,鼻息出入之聲。自己紮掙著爬起來,圍著被坐瞭一會,覺得窗縫裡透進一縷冷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傢雀兒的聲兒,啾啾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黛玉此時已醒得雙眸炯炯,一會兒咳嗽起來,連紫鵑都咳嗽醒瞭。紫鵑道:“姑娘,你還沒睡著麼?又咳嗽起來瞭。想是著瞭風瞭,這會兒窗戶紙發清瞭,也待好亮起來瞭。歇歇兒罷,養養神,別盡著想長想短的瞭。”黛玉道:“我何嘗不要睡?隻是睡不著。你睡你的罷。”說瞭又嗽起來。紫鵑見黛玉這般光景,心中也自傷感,睡不著瞭。聽見黛玉又嗽,連忙起來,捧著痰盒。這時天已亮瞭。黛玉道:“你不睡瞭麼?”紫鵑笑道:“天都亮瞭,還睡什麼呢。”黛玉道:“既這樣,你就把痰盒兒換瞭罷。”紫鵑答應著,忙出來換瞭一個痰盒兒,將手裡的這個盒兒放在桌上,開瞭套間門出來,仍舊帶上門,放下撒花軟簾,出來叫醒雪雁。開瞭屋門去倒那盒子時,隻見滿盒子痰,痰中有些血星。唬瞭紫鵑一跳,不覺失聲道:“噯喲,這還瞭得!”黛玉裡面接著問:“是什麼?”紫鵑自知失言,連忙改說道:“手裡一滑,幾乎撂瞭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裡的痰有瞭什麼?”紫鵑道:“沒有什麼。”說著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瞭。

黛玉因為喉間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聽見紫鵑在外邊詫異,這會子又聽見紫鵑說話聲音帶著悲慘的光景,心中覺瞭八九分,便叫紫鵑:“進來罷,外頭看冷著。”紫鵑答應瞭一聲,這一聲更比頭裡淒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聽瞭,冷瞭半截。看紫鵑推門進來時,尚拿絹子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麼哭?”紫鵑勉強笑道:“誰哭來?這早起起來,眼睛裡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大罷?我聽見咳嗽瞭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著。”紫鵑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開解著些。身子是根本,俗語說的:‘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這裡自老太太、太太起,那個不疼姑娘?”隻這一句話,又勾起黛玉的夢來,覺得心裡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紫鵑連忙端著痰盒,雪雁捶著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紫鵑雪雁臉都嚇黃瞭。兩個旁邊守著,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鵑看著不好,連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門,隻見翠縷翠墨兩個人笑嘻嘻的走來。翠縷便道:“林姑娘怎麼這早晚還不出門?我們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裡,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景兒呢。”雪雁連忙擺手兒。翠縷翠墨二人倒都嚇瞭一跳,說:“這是什麼原故?”雪雁將方才的事一一告訴他二人。二人都吐瞭吐舌頭兒,說:“這可不是玩的。你們怎麼不告訴老太太去?這還瞭得,你們怎麼這麼糊塗?”雪雁道:“我這裡才要去,你們就來瞭。”正說著,隻聽紫鵑叫道:“誰在外頭說話?姑娘問呢。”三個人連忙一齊進來。翠縷翠墨見黛玉蓋著被,躺在床上,見瞭他二人,便說道:“誰告訴你們瞭,你們這樣大驚小怪的?”翠墨道:“我們姑娘和雲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裡,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圖兒,叫我們來請姑娘。不知道姑娘身上又欠安瞭。”黛玉道:“也不是什麼大病,不過覺得身子略軟些,躺躺兒就起來瞭。你們回去告訴三姑娘和雲姑娘,飯後若無事,倒是請他們到這裡坐坐罷。寶二爺沒到你們那邊去?”二人答道:“沒有。”翠墨又道:“寶二爺這兩天上瞭學瞭,老爺天天要查功課,那裡還能像從前那麼亂跑呢。”黛玉聽瞭,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瞭一回,都悄悄的退出來瞭。

且說探春湘雲正在惜春那邊評論惜春所畫《大觀園圖》,說這個多一點,那個少一點;這個太疏,那個太密。大傢又議著題詩,著人去請黛玉商議。正說著,忽見翠縷翠墨二人回來,神色匆忙。湘雲便先問道:“林姑娘怎麼不來?”翠縷道:“林姑娘昨日夜裡又犯瞭病瞭,咳嗽瞭一夜。我們聽見雪雁說,吐瞭一盒子痰血。”探春聽瞭,詫異道:“這話真麼?”翠縷道:“怎麼不真?”翠墨道:“我們剛才進去去瞧瞭瞧,顏色不成顏色,說話兒的氣力兒都微瞭。”湘雲道:“不好的這麼著,怎麼還能說話呢?”探春道:“怎麼你這麼糊塗!不能說話,不是已經——”說到這裡,卻咽住瞭。惜春道:“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他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裡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這麼著,咱們都過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們也過去告訴大嫂子回老太太,傳大夫進來瞧瞧,也得個主意。”湘雲道:“正是這樣。”惜春道:“姐姐們先去,我回來再過去。”

於是探春湘雲扶瞭小丫頭,都到瀟湘館來。進入房中,黛玉見他二人,不免又傷起心來。因又轉念想起夢中,“連老太太尚且如此,何況他們?況且我不請他們,他們還不來呢!”心裡雖是如此,臉上卻礙不過去,隻得勉強令紫鵑扶起,口中讓坐。探春湘雲都坐在床沿上,一頭一個,看瞭黛玉這般光景,也自傷感。探春便道:“姐姐怎麼身上又不舒服瞭?”黛玉道:“也沒什麼要緊,隻是身子軟得很。”紫鵑在黛玉身後,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兒。湘雲到底年輕,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來看。不看則已,看瞭嚇的驚疑不止,說:“這是姐姐吐的?這還瞭得!”初時黛玉昏昏沉沉,吐瞭也沒細看,此時見湘雲這麼說,回頭看時,自己早已灰瞭一半。探春見湘雲冒失,連忙解說道:“這不過是肺火上炎,帶出一半點來,也是常事。偏是雲丫頭,不拘什麼,就這樣蠍蠍螫螫的!”湘雲紅瞭臉,自悔失言。探春見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煩倦之意,連忙起身說道:“姐姐靜靜的養養神罷。我們回來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二位惦著。”探春又囑咐紫鵑:“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鵑答應著。探春才要走,隻聽外面一個人嚷起來。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紅樓夢》